說到底,政壇上面的事情就是這般勢利,楊凌現在得寵,又沒有了當初格格不入之態,再加上能給人帶來好處,自然而然就會有人貼上來了,而楊凌也是別有懷抱,這個時侯就是要在汴梁擺出人畜無害的樣子,以前那種鋒芒畢之態要暫時收起。
他畢竟是兩世爲人,填鴨式教育的精英,一旦擺出傾心與人結的模樣,幾句好評還不容易,周旋了大半圈,楊凌一直端着笑意和一個個陌生人打招呼,各種官銜名字聽了一耳朵,也不知道最後還能記得幾個。
突然間就在席間總算髮現幾個熟人,卻是禁軍將門世家家主潘易行正在座中,他身邊幾人,也都是禁軍將當中打慣了道的,與潘易行等人在一起經營貿市的時侯,楊凌與他們情自然非比尋常——那都是上百萬貫財貨支撐起來的情分,比尋常情還要鐵上許多。
可是因爲坐糶事,就顯得尷尬起來,坐糶事上的居間往還都是太尉的人出馬在中間周旋,楊凌甚至都沒和他們照面,在貿市事上,這些日子禁軍將世家也絕足不去,不和楊凌在那裡照面。
只有幾個投效在楊凌麾下的禁軍將門世家子弟,還老老實實的每天或者去貿市,或者去樞密院衙署裡頭應值,楊凌和潘易行他們一干人等,是久矣不曾照面了,卻沒想到,今日在趙楷的遊宴上碰見,潘易行幾人忙不迭的起身見禮,楊凌已經上前一步,親熱執手:“潘將主,卻是長遠不見,我還以爲幾位記恨於楊某,讓楊某一直惴惴不安……”
“楊某領這個差遣,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爲,全了君前職分,有時就壞了友朋情分,實在是爲難得很,今日難得當面,楊某向幾位賠罪。”說着就要行禮下去,潘易行雖然胖,這個時侯卻是動作敏捷,一把攔住:“這如何敢當?楊大人莫要折殺了俺們論公,楊大人入值樞密,正是俺們該管上司,論友朋之間,何必計較這等公事?今日俺們幾人腆顏前來三大王的遊宴當中,原本也是想見下大人當面,卻不知道大人還會對禁軍財計事有什麼舉動否?如若要有,俺們自然是配合行事,無什麼說得……”
“另外就是聽說大人要發第二期債券,不知道如我輩,還能不能認購?”趙楷在旁邊含笑看着楊凌他們之間往還對答,楊凌坦坦,潘易行他們也是一副風光霽月的模樣,雙方言辭,都沒什麼藏着掖着的,彷彿沒有因爲坐糶事有半點隔閡。
一般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可是細品背後意思,潘易行他們一方,試探之意卻再明顯不過,這點忍不住讓趙楷有些納悶,楊凌已經是在禁軍財計事上一副收手罷休的模樣,時人都推許爲明智,潘易行他們爲什麼還要朝這個上面試探?非要惹出一點事情來纔算甘心?
不過就趙楷而言,何嘗又不是別有懷抱楊凌檢查整理禁軍財計事上頭,得的好處實在太多,他沾光也不少,一旦如此,人心就難有饕足的時侯,總想得寸進尺。
看着楊凌一副罷手模樣,多少人一邊覺得他明智,一邊又暗暗着急恨不得楊凌再生點事情出來,有好處大家就可以明裡暗裡貼上去分潤,到時候起禁軍這個龐大利益團體反撲,倒黴的也不過是楊凌一人而已。
今日在這遊宴當中,除了他趙楷之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抱着的都是同樣心思,當下聽到潘易行在那裡直白的出語試探,趙楷也豎起了耳朵,靜靜傾聽。
楊凌卻是很嚴肅的沉一樣,看着潘易行誠摯的道:“楊某何等人也?禁軍財計事是關係國本大事,楊某常覺力薄任重,能在坐糶事稍稍對聖人有所代,已經是楊某能力之極限了……”
“若是不能讓聖人滿意,楊某隻有退位讓賢,再不敢居於此位之上,這些都是楊某發自肺腑的話語,諸君儘可放心……至於第二期債券事,幾位如何沒有認購的資格?扣頭利息,都盡好商量,一份帖子,我就遣經辦之人上候教,幾位認購債券,以濟國用,正是愛我楊某,感之情,何以言之?”楊凌對答得風雨不透,一副禁軍財計事就是到此爲止的模樣,他今後持的,就是生財應奉天家之事。
潘易行咂咂嘴,仍然是那一副憨笑的模樣,訥訥道:“禁軍經費財計事這麼大一攤子,總是要整理一下的,若不是楊大人大才主持,誰還能擔起這個擔子?我輩都是爲聖人領着這些禁軍事的,聖人整理,我輩舉手歡迎還來來不及!”
楊凌只笑搖頭,不接潘易行的這句話,和他寒暄幾句,就告辭與趙楷走開去了,潘易行呆呆的望着兩人背影,臉上笑意不減,神情卻有點沉下來,幾個在他旁邊靜聽兩人對答的禁軍將門世家中人,這個時侯忍不住就低聲抱怨潘易行:“這個風口浪尖的時侯,還硬拉俺們來這三大王的遊宴當中,要知道能撞上此子,卻是罪囚纔來陪你走一遭,這個時侯少生事便罷,還架得住你出言再招惹這武夫?非要在禁軍財計事上惹出些事情來你才甘心?”
潘易行回首憨笑一聲:“俺也不過是受人所託,才問這麼一句話問過便罷了,還論什麼?要吃酒,俺們就坐下爽利吃酒,若是在這耐不得,就一起散了,某家中還有遼東送來的老參酒,在某府上痛痛快快吃一遭就是,總能堵住你們這幾個老貨的嘴罷?”
幾個人再問他受誰所託,潘易行卻抵死不說了,大家擾攘一陣也自罷休,潘易行獨處席間,卻是沉沉想着自家的心事,有人盼着楊凌繼續在禁軍財計事下手,好貼上來跟着生益,同樣有一批人也希望楊凌繼續在禁軍財計事上下手,好出事來,一舉讓楊某人倒臺。
在嘉王得到了優詔與聞,又開始行情看漲之後,這幫人心思就熱切了,在禁軍將世家當中密密走動,已經在串聯可以預其事的人了,大多數禁軍將門世家中人對這等事是敬謝不敏。
楊凌就此罷手算是最符合禁軍將世家的利益,可是潘易行總隱隱感覺,楊凌還藏着許多後手,一旦捲起,他們這些風光富貴百年的禁軍將世家,說不定就得遭逢大變,與其這樣,不如楊凌倒臺,狠狠給對禁軍下手之人一個教訓,讓他們再也不敢有這個心思,而且坐糶事後,禁軍將諸家雖然認了,但是豈能對楊凌沒有怨氣,一旦他參與攻倒楊凌之事,並出了大力,一躍成爲禁軍將諸家主事之人,也未必是夢想。
而且那些意徹底攻倒楊凌之人,將來說不定還會給他豐厚的回報,三衙管軍之位,說不定就是將來的報酬之一,潘易行因爲癡胖,一向都是被人調笑慣了的,但是他心思清明,見事頗深,越是這種內心和外表差距大的人,越是有野心的。
雖然此間事糾纏極深,隱隱還牽扯到奪嫡之爭,但是潘易行還是參與了進去,今日來嘉王別業,就是想試探一下楊凌的態度,結果楊凌舉動,還是滴水不漏,他越是這般,潘易行心中疑慮越深,當日楊凌領大軍回都之際,那鐵血豪情之態,潘易行側身一處酒樓之上是看在眼底的,那時楊凌滿身都是鋒銳,滿身都是與汴梁一切格格不入的氣質,似乎此人就是集殺,破,狼於一身的煞星。
他現在將這些藏得越深,越是表明將來他會有什麼在汴梁驚天動地的大動作,看着楊凌和趙楷遠去背影,潘易行忍不住就有些忐忑,自己選擇與那些人共事,暗中準備一切,到底是選擇對了,還是選擇錯了?
楊凌和趙楷去遠之後,趙楷就引楊凌向人少處行,到了一處已經有些凋零的大樹之下,趙楷才低聲道:“楊大人,這禁軍財計事,其實還是可以再查得一二事的……如坐糶事等,在禁軍財計事中豈能沒有與之相類的?若大人其有意,小王甚遠襄助一二。”
楊凌一怔側頭看去,就看見趙楷極誠摯的看着自己在這一瞬見,楊凌忍不住在心裡就是冷笑一聲,自己在禁軍財計事中的坐糶事上開了一個頭之後,果然就是擾動了整個汴梁的政治生態,誰都知道伐燕戰事之後這格局要變,但是對滿朝諸人而言,這變卻不必由他們而起,只是在旁邊看準火候,好獲取最大的好處。
自己這個外來之人,稍稍試水一下又全身而退,這起的漣漪漾開來,卻再也停不下來了,趙楷是在這事上得了好處的,自然希望能得到多自己在前面對上禁軍利益團體,他在旁邊分潤,真有事的時侯撤身便走,打這個主意的何止趙楷一人,今日在座中人,還不知道有多少看着他就此收手,真是比他還要着急另外還有一批人,同樣是希望他繼續對禁軍利益團體下手,不過期望的卻是相反,他們不想跟着他分潤什麼好處,卻是希望能就此出事來,一舉讓他倒臺,從而牽連開來,一舉奠定在朝中的優勢地位。
他們是唯恐生的事情不夠大,到時候頂在最前面的他楊凌,自然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看着自己現在這般老老實實的,一點也沒有繼續朝火坑下面跳的意思,這些人恐怕急得也是要發瘋也似罷?不過這些人卻料錯了一點,其實我楊某人,也唯恐將來生的事不夠大,只是還需要些時日,還需要自己內外兩處,再做一些佈局罷了……”
“到時候你們就會盼望着,能再回到今日局面,太太平平的過下去纔是最好這些日子!”裝出這麼一副人畜無害的圓滑模樣,讓楊凌已經覺得氣悶萬分了,燕地征伐將自己的爪牙磨得鋒利,楊凌一點也不想讓其變鈍了,不過這個時侯,只能隱忍,只能隱忍,直到佈局完畢。
今日到這嘉王的遊宴之所,也是刻意爲之,繼續做一些隱忍功夫的,自己持意越堅,背地裡這些心思不同之人才越急切,到時候捲起的風才大,手段才烈,自己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當下楊凌一副不敢預聞的模樣看着趙楷,訝然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愛重與楊某人,楊某人也就以實心對殿下,楊某起於微末之人,只是以財計事得聖人所用,有何德何能,能將這禁軍財計事徹查到底?坐糶一事,已經是徼天之幸,再及其餘,楊某就要粉身碎骨矣,若殿下愛重楊某,就不必再說此事,不然楊某隻有上表辭去差遣,專心營應奉天家之事了……”
趙楷啞然,看着楊凌一臉堅決的模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心下失望,自不必說自己如此看重楊凌,親自執手,爲他引薦諸人,如對大賓這般禮賢下士,卻換來是這般,不過他畢竟還是極其看重楊凌的,自身風度也是絕佳,含笑說一句“小王孟浪”,就輕輕將這個話題帶過去,再引楊凌回頭,給他安排一個賞景位置絕佳的地方,又周旋幾句,就先暫自退開了。
楊凌也就放開懷抱,乾脆就享受起,他來到這個時代第一次正規的高等場合,大宋富貴風流,是不必說的在嘉王這個別業賞秋遊宴上,也顯無遺,楊凌獨坐几案,身邊就有三四名美婢伺候,但凡他要有什麼酒餚,就已經又快又好的奉上,其他時侯,這幾個大活人就能讓楊凌感受不到存在,至於器具之潔,一道道奉上的餚果之貴重難得,不必說就是席間陳設樂雜耍,也無不是這個時代最時興最高檔的。
遠出水光山,身在致亭林當中,席中之人,大袖飄飄,望之若神仙間,或有詞爲檀口唱出,置身其中,才真正感受到這大宋氣象,讓人忘記了現在汴梁都中的一切象,一切爭鬥,忘記了在北面數千裡之外,一支這個時代最爲野蠻強盛的武力已然崛起,正在對南面這遠時代的文明富貴虎視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