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可術點頭,女真大軍在和神策軍做真面目接觸之後,終於也明白一點銀可術幾次敗得並非無因,斷後守得穩不必說了,軍寨中弓弩飛蝗一般招呼過來,女真健兒也要暫避其鋒,契丹人百年傳言的對南朝軍馬陣而不戰,現在終於明白是什麼道理了。
可馬上斥候遊騎戰,與南朝軍馬相爭,還是壓不過他們,這就是讓女真人很鬱悶的一件事情了,一路追擊,一路的斥候遊騎戰,南朝騎軍撒得開收得攏,規模也足堪使用,至少遮護後退道路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馬既好甲士裝備又精,單論損失交換比,女真騎士居然還略略處在下風,這當然有道路泥濘,限制女真大軍發揮其集羣優勢的因素在。
但是面對這麼一支強悍軍馬,等他們退回河東緣邊,依託那麼多軍寨據守,更掌握騎軍爲機動應援。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啃開南人的防線,更不知道要損折多少女真健兒的性命!
南下直入河東,打到河東最關鍵的太原府處,從雲內出發,基本上就是兩條最要緊的通路。一條是沿着滹沱河谷,那邊有雁門等險要軍寨關隘遮護,另一條就是沿着汾河河谷,哪裡也有石嶺關等重要軍寨關隘據守。
不用說神策軍退回去之後,這兩條通路都會被遮護得再嚴密不過,但是女真西路軍,也沒有在這兩處關隘之前做長久相持的本錢,楊凌着手早早經營雲內,轉運糧草人口入河東,最後更行堅壁清野之策,就算還能擄掠到一點,如何支撐着這樣一支規模上了十萬的大軍?
女真東路軍雖然也隨時可能南下,但是宗望也絕不會爲宗翰伸一把手,只怕還恨不得再拖延一陣,讓宗翰所部將更多的南朝軍馬吸引到河東方向,要是宗翰一手推動了攻伐南朝的戰事,最後卻是阻足於河東之外,東路軍卻是橫掃千軍,那可就真是一個大笑話了。
而宗翰團體,在女真這個權勢體系當中,地位也將一落千丈,婁室和銀可術都是明白人,一句不好打兩人就已然心照,更不用多說什麼,銀可術淡淡道:“怎麼處?”
婁室哼了一聲,指向西南方向:“更撒開一些!你麾下這些人馬,能吃苦,能奔襲,更有你親自坐鎮率領。看在西面。能不能打開一個破口出來!俺們只是在正面死戰,爲你拖住南朝大軍主力就是,打開破口,某就說動宗翰,從此而入,繞向太原,而那些當在正面的南朝軍馬,將不得不回援,俺們就在後面緊緊咬着,一路摧折他們。最後在太原城下,一舉將他們覆滅!”
銀可術默然,這是一個艱鉅的任務。女真本部繼承遼人家當,攻破正面南人防線都覺得吃力,何況他這幾千雜胡輕騎?繞道奔襲破口,背後無所依託,一個不及,就送死有份。
完顏婁室又加了一句:“某給你調兵刃甲冑來,將你的輕騎裝備起來,且再撥兩三個直領謀克給你,銀可術,你能不能翻身,就看這遭了!”
銀可術猛然擡頭看向婁室,心下頓時明白,宗翰定然計議了撒開大隊,拉大正面,在南人漫長的河東緣邊防線上尋找弱點破口的策略,撒出去的軍馬,絕對不止他這一支,而宗翰也絕不會對一支部族輔軍輕騎寄予厚望,這是婁室關照自己,調撥甲冑兵刃,還遣來自家的心腹謀克,是希望自己能建下功績,翻身回返宗翰身邊!
自從被貶之後,銀可術素常話都懶得說一句,此刻卻不知道有多少話語在胸中翻動,婁室卻不受他感激,拍拍他肩膀道:“此次戰事,成則女真從此扶搖之上,從此爲天下之主,敗則,銀可術你實有大將之才,與南人戰,縱然小挫,也爲俺們摸清了南朝軍馬的虛實,一旦挾功迴轉宗翰身邊,將對宗翰大有助益,宗翰這般處斷你,你也不要有什麼怨言。”
有些話婁室並未曾說出口,比如女真以少兵滅大國,靠的就是強悍的兵勢,攻滅南朝,這威名就不可動搖,大有成爲天下共主的可能。
若是此次戰事失敗,女真的倉促建立起來的統治,就會動搖!這些未盡之意,銀可術如何能不明白?可他現在也不想什麼女真一族千秋萬代的功業了,他只是想參與這場戰事當中,將南朝殺戮成一片屍山血海,讓這支神策軍在他面前戰慄粉碎,他只是感謝,完顏婁室還記得他,還關照他,讓他再度有了這麼一個臨陣的機會!夜色降臨,在銀可術麾下那些蒙古雜胡騎士的散亂營地當中,這個時候卻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今日銀可術與希尹部下破臉,這些蒙古雜胡雖然回返,但一個個都心下惴惴,生怕女真大軍突然而至,將他們一舉坑了,到時候除了覥顏求饒乞命,還能有什麼做的?一些部族長老,已然在商議,是不是在各部中安排一些青壯,偷偷脫隊回返草原,給各個部族留下一些種子。
這還未曾計議停當,銀可術就已然回返,跟隨在他身邊的,不是大隊的希尹所部前來問罪。反而是大量的兵刃甲冑,大量的軍資器械,甚而還有糧秣牲畜!
好消息不僅僅是這個,從此這支部族軍,就不用承擔斥候打草谷之類的辛苦又不討好的任務,不用在這白地也似的雲內諸州打轉,而是承擔了真正的作戰任務,但爲先頭,直指南朝,尋找薄弱可破口處,一舉殺入南朝的花花江山!
這些蒙古雜胡諸部族追隨女真軍馬而戰,除了懾於女真兵威之外,何嘗又不是垂涎南朝富庶,想隨之南下,藉着女真兵威,好好的殺戮搶掠一場?
現下雖然要與南朝做真面目廝殺,但已然是別立一軍,殺入南朝之後,但有所得,也都是自家的!草原上白災黑災,部族自相攻殺,時時刻刻都在死人,只要能殺入南朝,就算是要去拼命,又有什麼了不得的?
這一切,都是拜銀可術所賜,天幸他們有這麼一個女真軍將率領,不僅能着力維護他們,還能給他們帶來兵刃甲冑軍資器械,還能帶着他們率先撞入南朝的花花江山!
火光之下,無數科發索頭,面目猙獰的草原漢子圍着銀可術歡呼鼓舞,更有人跪倒在地,向着銀可術拔刀刺血,以表決意。
“長生天在上,小人等追隨完顏將軍,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全憑完顏將軍號令!”而在歡呼聲中,銀可術面色依舊陰沉,緊緊咬着牙齒,不住向南面黑沉沉夜空而望,這個時候,他用盡全部所能才能按捺住激動的情緒安坐。
在內心當中,他只恨不得一步就能邁入南朝的花花江山,將眼前所遇到的一切,全都粉碎!
……
涇源軍治所渭州城外,一片縞素,招魂旗幡林立,正爲种師道大殯成禮,種家家陵,依山傍水而建,墓碑層層疊疊,雖然種家祖籍西京,但是自種世衡起,已然紮根陝西,數代以來,種家男兒不知爲大宋戰死多少!
就是种師道,兩個兒子種浩種溪,一亡於對西夏陣前,一因軍中積勞也早早故去,爲种師道扶靈之人,只能是他孫子種彥崇了,今日大殯,多少西軍軍將紛紛而至,早早就在路旁等候設祭。
多少曾經跟隨老種轉戰數十年的軍漢,帶着傷痕殘疾,隨靈相送,渭州城中,百姓全都在門前設了香案,頂禮沿途而拜,而本路文臣,同樣茹素,哭而相送,種家數代,爲陝西戰死子弟,何止數百。
老種七十有五而故於榻上,身後哀榮如此,已經算是種家人難得的好歸宿了,而种師中也早早拜了老種的遺表上奏以聞,以現今朝廷要籠絡邊鎮的情勢來看,老種追封,當極盡優禮,一個郡王,是穩穩跑不掉的。
這些時日,渭州城中,擠擠挨挨的全是各處趕來至祭的陝西諸路文臣武將,此刻朝局如此波盪,正好藉此機會,好好商議一下西軍在當下局勢中該如何處,軍將們往來奔走,文臣們密密商議,就是小種相公,縱然喪中,也不得不接見了許多部衆軍將和在陝西的文臣,這樣連軸轉,加上喪兄哀慼,就算小種身子素來強健,也顯得越發的形銷骨立了。
西軍此刻局勢,着實有些微妙,朝局如此波盪,而晉王一力主導的與女真大戰在即,西軍何去何從,實在是一個急需要拿出方略的事情,首先是如何應對此時獨步汴梁中樞,實際掌握着朝局,近畿之地,河東之地,燕雲之地都在他或多或少的掌握中,在河北諸路,楊凌也有其影響力。
再加上中樞不用說要換上一批至少明面上要附從晉王的文臣輩,此刻實力,已經不是楊凌突然而得晉王那時氣象了,那時候天下皆以爲楊凌根基淺薄,地位不久,除了起家班底之外,誰也沒想着投靠楊凌那一方。
可是誰能想到,兩路外鎮夾擊,京中東府主持,且說動了楊凌編練新軍,聯合發起了一場變亂,最後被楊凌連消帶打,輕鬆平息,且還展現了他在燕地經營而出的一支強軍。
整個河北,都在其馬蹄之下,更不用說楊凌還收編了熙河軍一部和整個勝捷軍,此刻擁兵之強,西軍恐怕都要瞠乎其後,這裡卻要說明一下,西軍兵力絕對數額很大,但是大宋對西夏戰略,因爲當時實在缺乏有力的騎兵大集團,只得採用靠國力壓人的笨辦法。
陝西諸路面對西夏,每條可以通行軍馬的山溝都恨不得修上軍寨,一點點的平推過去,這個時代也只有大宋,可以使用出這種就是靠國力糊你一臉的豪奢打法,幾十年下來,陝西修建的各色軍寨何止數百,佔用了西軍員額的很大部分,能抽調而出的野戰軍馬,也就是十來萬的樣子,就算多,也多不到哪裡去。
去平江南,去伐燕雲,基本上就把訓練有素的野戰主力抽調空了,所以西軍上下才這麼急着回返空虛的陝西諸路坐鎮,平江南亂事,大敗於燕地,西軍這些野戰主力損耗極重,在沒有楊凌的時空,第一次援救汴梁,老種倉促起行,帶出來的軍馬也就一萬五千餘而已。
這次熙河軍送了七八千精銳過去,西軍又進一步削弱,此刻單論野戰主力,已經是在楊凌掌握的軍馬之下,不過這幾百上千的軍寨,本身的守軍,還有多少土兵蕃兵緣邊弓箭手強壯,卻也給了西軍極強的恢復能力。
連場大敗之後,一次又一次的斷送家當之後,仍然能抽調出這些原來守在軍寨之中的兵馬重新糾合成大軍,屢敗屢戰,最後還能成就吳家兄弟功業,但是這些兵馬抽調空了之後,西夏又從本來半死不活中滿血復活,奪回橫山,號稱中興。
而這些一次次重新糾合起來的西軍畢竟不如以前的老底子,最後也只能上了秦嶺,依託着背後四川據守,西軍此刻元氣未復,楊凌又正在盛時,大家共同的意見是暫時不能和晉王硬來了,暫且敷衍也罷。
可是西軍作爲一個團體,自有其團體利益在,就是要繼續維持着大宋每年多陝西的鉅額投入。多少西軍將門,甚而陝西諸路的文臣,都靠在這每年幾千萬貫的資源投入上吃得盆滿鉢滿。
楊凌崛起之後,毫無疑問中樞投入,只會向楊凌經營起的勢力範圍傾斜,西軍上下一時間雖然還不敢再和楊凌硬來,但是讓他們安心服從此刻汴梁中樞,接受從此地位下降的現實,也是絕不可能!
這是真真切切的利益之爭,最難化解,以前比如和童貫之間的仇怨,無非就是正常權勢之爭而已,童貫在與不在,朝廷都要花那麼多錢給西軍,有童貫在無非就是加強些對西軍的掌控力罷了。
但是楊凌崛起,卻是實實在在的動了西軍這個團體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