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乾旱,江南澇災,大抵是大明近幾年的常態。
連綿的細雨已經肆虐建寧府半月,許多道路被湮沒,河流高漲。
建寧府各位主管老爺紛紛趕赴下屬縣市指揮抗災,葉同知負責的地方,正是臨浦。
此次回來,對他而言,私事爲主,公事爲輔。
剛進入家門,葉成祖沉着臉吩咐下人,讓長子葉紹輝到書房見他。
“父親,您老可回來了。”
俄頃之間,葉紹輝急匆匆趕來,對着獨自沉思的葉成祖開口說道。
憋屈,真是憋屈啊!
張雲一個泥腿子,竟然把兩個杖斃的流民,公然拖到葉府門前,請葉大公子三思。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秦家充其量只是一個新興豪強而已,如何能跟葉家相抗衡?
還真以爲依仗一個小小指揮同知的兄長,便可目中無人不成,真是太天真,太無知。
葉紹輝如竹筒倒豆子般,添油加醋地把張雲如何囂張跋扈,肥皂作坊利潤如何驚人等等,一一告訴父親。
可能是他興奮的緣故,指手畫腳走來走去,絲毫沒有注意到葉成祖眼中的憂悒和那抹隱藏中的驚悚。
“孽障,給我跪下!”
聽到一半,葉成祖怒不可赦,重重的拍着檀木書桌,整個人彷彿風雨中的枯樹,左右搖擺。
謀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乃死仇也!
自己長期在外爲官,疏於管教,不意長子竟如此不智,闖下彌天大禍而不自知,如何是好?
若不是梅兒來信,真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場?
“父親!”
葉紹輝一愣,平常和顏悅色,幾乎從不肯責怪他的老父,今日緣何大發雷霆?
不過,雖然不明白,但還是乖乖的跪在葉成祖面前。
“你,你去,你……今日立馬去秦家村,給張雲磕頭認錯,務必求得他的諒解!
他若不肯,你就自裁謝罪。否則,勢必連累整個葉家。”
在整個家族和兒子前,葉成祖選擇的是整個葉家。
“父親,爲什麼?秦家小子不過一個指揮同知武官,咱們葉家不至於怕他呀?
難道是因爲他有軍功,還是爲了梅兒的幸福,那您老也不能犧牲自己的兒子呀?”
葉紹輝尚爲搞清狀況,滿臉悲憤,目光中寫滿不服二字。
窗外,雨越下越大,偶爾間有雷聲,把美麗的葉府籠罩在縹緲的水霧中。
往常時分,葉成祖最喜歡雨天,那意味着可以常駐府中,不需要應酬或者公務。
閒暇之餘,聽着雨聲淅瀝,敲打着青石,再指點兒子一二,真乃人間愜意事。
不過今天,事情猶如壓在胸中的大石,讓他提不起半分興致,甚至都不想跟兒子說話。
輝兒小聰明不缺,可心胸人品委實……
原本認爲在臨浦無所謂,葉家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出不了什麼大事。
哪知臨浦這樣的一個小地方,憑空冒出一個幾省總督大人,令人猝不及防。
可惜京城離臨浦太遠,得到的消息有點晚,應對不及啊!
想想就牙疼,剛剛弱冠的總督,文帥第一重任,那得祖宗庇護方可啊!
想起秦葉老家過往的恩恩怨怨,葉成祖的腦海中閃過一句話,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
“父親,出了什麼事情,請告知孩兒!”
葉成祖臉上的表情委實豐富,可跟喜悅完全沾不上邊,好像有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感覺。
葉紹輝從未在父親身上看見過這種表情,他便是再愚鈍,也知道事情不妙。
終究是自己的兒子,無法做到狠心不管,葉成祖長嘆一口氣,面容一整,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嚴厲喝問:
“輝兒,你憑什麼說張雲是泥腿子?你也不過是一個白身,又憑什麼去覬覦人家的家財?”
葉紹輝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明擺着的嗎,誰叫自己有個好父親呢?
知子莫若父,葉成祖泛起一絲冷笑,嘿然說道:“你有一個好父親是沒錯,可人家有個一個好兄長,那是同甘共苦十幾年的兄弟。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他的兄長比你的父親厲害。
過去你看不起的書呆子,現在是督撫宣大、河北、山東的總督。
異日,他還將是閩廣兩省的總督,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看了一眼面若死灰的兒子,爲了讓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葉紹輝繼續咆哮着大聲說道:
“屆時,不用秦浩明這個閩廣總督出手,想巴結他的官吏,爲父的政敵就會跟餓狼一樣撲上來,把葉家瓜分一空,葉家在他們眼裡就算個屁。”
“怎麼會這樣?這怎麼可能?……”
葉紹輝雙眼發呆,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不停的喃喃自語。
葉成祖坐在太師椅上,冷眼目睹兒子的情況,悲哀的搖搖頭。終究是沒有經過摔打,沒有歷練的公子哥,一出事情就沒有注意。
“輝兒,趕緊去吧,誠心點,這是唯一能救葉家的方法。或許,還有梅兒的幸福。”
葉成祖低嘆一口氣,是啊,怎麼會這樣?這怎麼可能?
當初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不也是如此,誰能知道呢?
如果知道他今日的成就,當初的秦秀才能逃過葉家的手心?
怕是孩子都有了吧!
現如今,大不易,聽說和什麼宣大的武將女兒定親,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該怎麼和梅兒說呢?
想到當初自己曾經叫梅兒等一等,看一看,自以爲以爲機關算盡,哪知卻誤了女兒的終身幸福?
他日之言,猶在耳邊。
葉成祖自嘲的笑笑,可不正是真是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還愣着幹嘛,快去。”
葉成祖現在連罵兒子的心思都沒有,自己和他,何曾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一個德行?
“哦!”
葉紹輝機械的應一聲,跌跌撞撞的走出去。
臨浦第一公子,自詡爲風流倜儻的葉家大少爺,現如今,要去求平日裡看不起的泥腿子、土包子下跪求原諒,他的心裡陡然間空空蕩蕩。
驀然,天上想起一聲炸雷,他腿一軟,竟然癱坐地上。
突然間,他想起當初張雲說的一句話,你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