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閩粵總督府,秦浩明只是令他們待機而動,卻再也無其他話。
荷蘭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如果不拉上鄭芝龍,發展中的定南軍海軍必將損失太大,還是穩妥些好。
再者,最近幾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家庭身上。
因爲,他即將爲人父。
窗外雨落如簾,天色黯然似暮。
可此刻,閩粵總督府上下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繁花寢外,水泄不通,懷胎已有十月的戚婉如終要分娩了。
無數的侍女穿梭於裡裡外外,個個臉上帶着焦慮和急切。
一待女捧着冒着白煙的熱水剛跑入內屋,另一侍女便捧着滿盆的血水跑出外屋。
開、關門時皆能聽見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偶爾是力竭聲嘶的"shenyin"聲。
屋外秦浩明負手焦急地來回踱度,胡亂的抹了一把額頭上縝密的汗珠,門開一次,他就忍不住擡頭張望一次。
只要見侍女捧着血水而出,他的心就忍不住又往下沉幾分,恨不得自己同夫人一起分擔着這錐心刺骨之痛。
許久,寢室內傳出一嬰兒輕脆悅耳的嬌笑聲,好長一會兒衆人皆纔回過神來,秦浩明摸拳搓掌哆嗦着慌忙直奔內寢。
接過產婆那乾癟如柴的手臂彎中抱着的嬰兒,硃紅錦緞裡的男孩兒,吹彈可破的粉嫩小臉。
初生的嬰兒其實有點醜,可秦浩明卻絲毫不覺得,只有初爲人父的喜悅。
柳如是下月也即將分娩,而他也將迎來自己的第二個孩子。
隨着孩子的降生,秦浩明終於徹底的融入大明之中。
次日天空放晴,福州城外,黃宗羲領着一隊人馬,迎接西北的第一批流民。
這是秦浩明和孫傳庭的約定,遷他防區俘獲從賊的百姓與福州,減少西北的壓力。
數千百姓在兵丁的押送下緩緩而來,終於靠近了廣大的營地。
老人白髮凌亂,女人哽咽抽泣,孩子嘶聲裂肺,男人鼻青臉腫,一看便知不僅遭受了委屈恐嚇,更少不了一路的拳打腳踢。
黃宗羲走上前來,揚聲問道:“誰是領頭的,出來答話!”
一個將領上前躬身道:“小人呂德龍,乃是陝西丹鳳衛所百戶,這些皆是參與造反的亂民,小人奉命送至軍營。”
黃宗羲笑道:“你們的手腳倒快,竟是第一批抵達。
讓亂民按戶編隊,分開在桌案處登記,然後對應了人數,你就可拿着回執歸去覆命了。”
呂德龍笑道:“多謝上官指點,小人這就安排。”
等呂德龍驅使百姓按戶散開,分別在一排排桌案後登記,黃宗羲看着黑壓壓的人羣笑着問道:“有多少亂民啊?”
呂德龍賠笑道:“差十來個,便是五千人。”
黃宗羲點點頭,並不言語。
他現在負責流民安置工作,也算是他的第一職務。
此時流民登記開始,皆是排着隊伍。
桌案後的一個人書辦問道:“哪裡人?”
“小人來自陳家莊。”
“你叫什麼?”
“回老爺話,小人名叫李二牛。”
“家裡幾口人,都是誰?”
“這是小人的婆娘,這是小人的長子,這是小人的二小子,這是小人的閨女,這是小人的孫子。”
那人登記後。便取出一塊木牌,在上面寫了名字,便遞給李二牛,說道:“別丟了這塊牌子。
進去吧,你們這些叛賊倒是好命。”
負責登記的人手充足,很快便完成了登記。
五千百姓惶恐地走進大營,不時四處打量着,卻只見空空如也,似乎他們乃是第一批入營的百姓。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匪氣十足、殺氣逼人的漢子,領着十來個兵甲俱全的士卒走了過來。
雖是散漫行走,卻自有一股百戰強軍的氣勢。
那爲首之人站在衆人面前,趾高氣揚高聲喝道:“你們之中哪個德高望重。出來與老子答話。”
一衆百姓左顧右盼,最後紛紛將目光盯在李二牛的身上。
李二牛苦笑着便要上前,可卻被婆娘死死攥住衣服,似是生怕他一去不回。
那人見李二牛一家扭捏半天也沒有結果,便沒了耐性。揚聲喝道:“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給老子把他拉出來”
幾個如狼似虎的士卒立即上前,李二牛的兩個兒子忙護住父親,卻哪裡是這些人的對手,竟然被死死按住動彈不得,眼見着父親便被扯了出去。
李氏放聲哭嚎,他女兒挺身而出,上前指着那人怒道:
“殺吧,殺吧,不就是掉腦袋嗎?活着恁地受罪,死了也算解脫,俺不怕你們!”
李二牛大驚,連忙對他女兒喝道:“玉蘭,回去,這裡沒你的事兒。
官爺,老頭子就是李二牛,有什麼事您對小人說,千萬別跟她一個女孩家家計較。”
那玉蘭卻是絲毫不懼,攔在父親身前對那人哭道:“俺們沒有造反,你們都是壞人。
幫着那些大戶佔了俺們的地,還幫着他們欺負人。你要是敢傷俺爹,俺就和你拼了。”
那將領也不生氣,看着哭哭啼啼的玉蘭,哈哈大笑道:
“果然是川陝民風,連個小村姑也如此彪悍,又哭又叫倒是不怕人,老子惹不起你,老子尋你老子說話。”
見玉蘭還是不讓,那人蠻性發作,一把扯開玉蘭,抓住李二牛的領子便拎了出去。
玉蘭見爹爹危險,情急之下便搶步上前,朝着將領的臉皮便挖了過去。
將領不由大怒,鬆開李二牛,伸手抓住玉蘭的長髮便要發作,卻聽見一聲不陰不陽的聲音傳來:
“楊百戶,侯爺的軍令可說得明白,不許欺負老百姓,你自己小心別犯了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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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百戶聞聽,立即一縮頭,連忙放開玉蘭,順手逃出一塊兒銀子遞給玉蘭,便回頭哈哈笑道:
“老子和川陝百姓親熱親熱,可沒有欺負他們,你小子可別多事,回去告老子的黑狀。”
黃宗羲的滿意地點點頭,便回頭衝李二牛笑道:“你便上前答話,放心。要不了你的命”
李二牛連忙將閨女推後,然後上前說道:“請軍爺吩咐。”
楊百戶點點頭,然後瞪了一眼玉蘭,又掃了一下百姓,便壓着聲音“溫柔”呲牙說道:“老子乃是定南軍騎兵營百戶,聽過定南軍的名頭沒有?”
李二牛哆哆嗦嗦答道:“定南軍是好漢,小老兒自然知道。卻不知楊將軍找小人有何吩咐?”
楊百戶笑道:“朝廷的公文下來了,凡是亂民一概不殺,皆發配海外贖罪,交由定南軍看管。
既然你有些威望,便做他們的首領,在軍營修整一日後,便隨定南軍南下吧!”
李二牛一聽不殺,心裡便是一鬆,然後聽到發配海外,便又不由臉色灰敗。
看着凶神惡煞一般的楊百戶,更是不敢不從,便喏喏問道:“是,只是不知讓俺們去哪兒?”
楊百戶笑笑道:“跟你說也是白費功夫,領着你的鄉里鄉親,且隨士卒們下去安頓吧。”
見百姓隨着士卒離去,黃宗羲笑道:“楊百戶愛民如子啊,居然如此和藹地和百姓說話。”
楊百戶嘿然道:“只是嚇嚇他們,不然不老實。”
“你纔不老實。”黃宗羲手指點點,哈哈大笑。
營地裡,百姓相互攙扶着,惶恐地跟着士卒轉過一排排木棚,終於在軍營的一角停了下來。
一座座高大寬闊的木屋中,不斷冒出熱騰騰的水汽。其中一座木屋房門一開,隨着瀰漫而出的白霧。
其中一位將領高叫:“大家聽我安排,男人去那邊沐浴,女人和孩子隨妾身在此沐浴。大家手腳快些,等洗完了澡便可前去吃飯安息。”
衆人面面相覷,卻被定邊軍呼喝着分開,分別被引領進入了木屋。
洗完澡之後,他們被帶到食堂。
長長的桌案,連體的長凳,又圓又大的白麪皮裹着粗糧的饅頭,面片湯上飄蕩着翠綠的青菜。
一盆盆蘿蔔、蔬菜亂燉的菜湯油膩膩的,居然還藏着好些肉塊。人們不由歡聲雷動,紛紛搶上前去坐好,不等定南軍吩咐,便開始了狼吞虎嚥。
饅頭沒了會再端上來,菜盆空了會再填滿,面片湯喝完了可以自己去盛,百姓的心酸和委屈,似乎漸漸過去,他們第一次對未來有了希望。
第一縷陽光還未灑下,川陝的百姓便早早起牀了。
世世代代勤勞的莊戶人家,祖祖輩輩傳承的艱辛歲月,家是他們的根,地是他們的命,他們還沒資格學會睡懶覺。
可是,當他們一如從前醒轉的時候,卻突然醒悟到,從昨天開始,家沒了,地也沒了,他們已是背井離鄉、任人宰割的亂民。
昨天第一次洗的痛快,昨晚第一次吃得放肆,昨夜第一次睡得深沉,兇惡仁慈的定南軍軍尚未起牀,精神飽滿的百姓,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起了未知的將來。
“李叔,官府話算數麼,會不會哄了咱們離了鄉土,再要了全家老的性命?”
“你沒聽那個吳將軍說嗎,萬歲爺恩典,已經免了咱們的死罪。
若是要殺咱們,何必還讓咱們好吃好喝,直接砍了豈不乾脆。”
“你沒聽過斷頭飯嗎?聽縣裡殺人,總是先讓吃頓好的,免得陰魂不散,惡鬼纏身。”
“俺倒覺得,官府現在做不了主,咱們的命都歸了定南軍。”
“定南軍不也得聽官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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