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萬馬奔騰, 揚起丈高塵土。
“報！丞相，將軍！翻過這山頭就能看到驪戈城了！預計今晚便能達到！”
比預期整整快了近一星期。一路上，衆人都目睹了這位白祁蘇相是如何拼了命地想方設法往驪戈城趕, 只因他的妻子身困其中。如今, 勝利在望, 兩位將軍和衆將士不僅替蘇相夫婦捏一把汗, 更爲城中百姓高興, 二十萬援軍到境，驪戈城便是守住了！
然而蘇瑾彥卻沒衆將士那般興奮，因爲大雨, 送去的信報沒有迴音，根本不知道這段時日驪戈城中發生了什麼。在親眼確認之前, 他無法鬆氣。
“傳我軍令, 騎兵開道, 全軍全速前進！”
……
兩軍爭鬥，彷彿有默契般, 將這塊土地留給兩人。
劍擅短攻，戧擅長攻，一退一進，一擊一閃，準眼間, 兩人已短兵相接百個來回。謝唯黎格鬥技巧雖不錯, 但畢竟是女子身, 又懷有身孕, 縱然戰前吞了藥丸強行壓制早已不適的身體, 長久下來，耐不住體力的消磨和精力的消散。
接劍的動作越來越遲緩, 也越來越吃力，又一個轉身，險險架住銀劍，撐開，倒退三步，扶着牆柱喘氣。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爲盲勇。明知守不住城，打不過我，爲何還要苦苦執着？你瞧，白祁的士卒已死傷過半，你真忍心看他們血流成河，看城中的百姓白白搭上性命？”劍尖指地，在土地上劃出條殷紅的血痕，文殊辰一步步從遠處向謝唯黎走來，笑容詭變。
衣裳被劃破，背部、肩頭均印出深色紋路，她喘着粗氣，卻沒回頭，目光死死鎖住面前的人：“爲信念犧牲，他們死亦得生，苟且而活，不如痛快戰死！少廢話，看戧！”
紅纓穗挽出紅暈，虛晃一道，從側邊向文殊辰襲去。後者閒庭信步，宛如庭院看花，反手成結，輕鬆擋下攻擊，進一步：“那你呢？你並不是將士，這一切本與你無關，難道你忘了最初的念想了？你所希望的一直是平凡的布衣百姓生活，何苦爲難自己肩負戰爭禦敵的重任，陪上性命，你本無需如此。”
謝唯黎斜退一步，長戧刺出九連環，喝道：“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當初是痛到極致，被仇恨矇蔽了大腦，竟做出助紂爲虐的叛逆事來。文殊辰，我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除非守住驪戈，告慰所有逝去的將軍戰士，否則，我將永遠無法安生。”
兵刃相接，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文殊辰眸色變化，再進一步：“這就值得你獻上生命？”
長戧出力：“對，不惜犧牲一切！”
“可你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他也要被迫承受你的死決麼？黎丫頭，爲何你總是這麼固執，一定要爲難自己，爲難我？”
銀光過，執劍的右肩添上抹異色，謝唯黎吃痛，手中的長戧險些滑落跌在地上。一個側身，險險躲過面前的攻擊，背脊抵上石柱，額前冷汗層層冒出。
從一開始，這就是場毫無懸念的對戰。
明知是輸，明知會敗，又是什麼支撐着她一步步抵抗到此，僅僅是贖罪般的心理還是對嚴副將等人的痛心，亦或是骨子裡激發出的，對白祁的熱血愛意？
“我，不會認輸的。”動了動右手，哪怕依着全身的力氣才能拿穩手中的武器，謝唯黎輕吐話語。
文殊辰停下腳步：“莫逼我，我不想殺你。”
兩人相距不過一丈。
不認輸就死麼。謝唯黎輕笑出聲。
城樓空曠，逆風穿越荒野，隱隱送來火星和灰土，夾雜着濃重的血腥與嘶喊，她離得那麼近，近到可以真切地聽到馬蹄踏碎砂石，每個戰士在生死瞬間的悲慼與怒吼。她離的那麼遠，目之所及，只有清冽的夜色和彎彎的殘月，孤獨，清冷，哀傷，絕望，如困獸之鬥，苦苦掙扎。
謝唯黎沒有回答，她仰着頭，後腦靠在冰冷的石柱上，髮髻不知何時散開，三千青絲，沾染過肩頭的血跡飄散，想要擁抱，卻只有風聲迴應，淚水無聲滑落，自嘲。
終究還是沒趕上麼？
瑾彥，看來竟是唯黎食了言，再不能和你一同看遍山河美景，不能和你一起賞便春花秋月，若我命絕於此，舍你而去，你會怪我麼？
只是可惜，不能親口與你道別，多想再聽你說一句你愛我，多想再聽你——
低下頭，眼中情愫一掃而空，肅殺冷寂，提戧，寒鐵劍尖橫在中央——親暱喚一句，唯黎……
“動手吧。”
“唯黎！……”
蓄勢待發的長戧突地頓住，謝唯黎驚呆當場，是幻聽麼！爲何方纔……想也不想回身側頭，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只聽“叮！”一聲，繼而手腕一麻，脖頸被扼，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
“哼，”文殊辰下手毫不留情，冷笑着，紅纓槍在空中旋出好看的弧度，直接躍下城樓，插入沙土中，入木三分。
“文殊辰，你！”
雙手被令一隻手反剪在身後，氣壓驟降，耳邊傳來文殊辰壓抑憤怒的吼叫：“爲什麼你連到死都還想着那個男人！明明你面前站着的，能讓你活下來的人是我！是我！”
“謝唯黎，你休想用死來擺脫我！我告訴你，休想！”
掐的力道太重，謝唯黎漲紅了整張臉，幾乎喘不上氣，手腕如被鐵扎禁錮，動彈不得。
文殊辰粗暴地將她拖到城樓邊，底下戰況一覽無遺，面對那幾乎兵臨城下的大軍，目光緊盯當先那道身影，發出輕蔑無情的冷笑。
“都給朕停手！”
內力將聲音傳的極大極遠，帶着壓迫性響在每個人的耳側，無數道目光注視過來，謝唯黎被擒，生死一線。
“文殊辰！你放了她！”城樓下，突兀響起道厲喝，相比之下，音量氣勢弱了許多。
蘇瑾彥不會武，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藉助傳音螺號擴大自己的音量。
“蘇相愛妻心切，竟生生將行軍速度拉快一倍不止，朕真佩服。”狹路相逢，文殊辰嗤笑道：“要朕放她可以，只要蘇相交出驪戈城，下令退兵自裁於此，朕便放她一條活路。”
“咳咳……文殊辰你休想！瑾彥，不要聽他的！”謝唯黎用盡全力發出嘶吼，聲音因脖頸被制而顯得異常沙啞，聽得蘇瑾彥心頭緊揪。
身邊有將士想上前喊話，卻被他擡手製止了。
強壓下心裡的憤怒和痛惜，蘇瑾彥緊盯着文殊辰的動作，一字一頓道：“南樑王，你這是在怕我麼？竟然連光明正大決鬥的勇氣都沒有。”
“決鬥？呵！”彷彿聽了什麼極其好笑的事情，文殊辰仰頭大笑：“蘇瑾彥，你還是這般恬不知恥。”
“就讓朕好好告訴你，與你相對，不叫對決，叫虐殺。”
根本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謝唯黎脖間牽制一鬆，繼而面前勁風呼嘯而過，眼前定格雪白的扇面，紫色的玉竹，再恢復視野，卻見蘇瑾彥單膝跪地，腿上淌下綿綿血跡，正是那條他當初受過傷的腿。
“瑾彥！！文殊辰，我恨你！你要什麼大可衝着我來，不要傷害我夫君！”
她狠狠扭着雙手，竟奇蹟般地掙脫出來，然，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又被拉着翻身旋轉。手上再次被制，這一次，兩人是面對面的姿態。
文殊辰伸手捋過她的頭髮，笑道：“你知道麼，就衝你方纔那句稱謂，我真想再給他補一刀。”
狠狠抱過她，卻因爲詭異的姿態無法更好貼合。
“蘇瑾彥決定吧，你不是已經在生和她之間做過一次決定了麼？如今不過再加上一座城池死物，朕相信你會做的更好。”
無法回頭，無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謝唯黎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崩潰地，因爲她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蘇瑾彥道：“這是我作爲丞相最後的任務，將援軍帶入驪戈，至此之後，我不再是白祁丞相，所以我……無權調用任何軍馬。不過……”
“我的命，你大可拿去，只要你如約放了唯黎，南樑王，請你以一個王的尊嚴和驕傲向我保證，你會遵守諾言麼？”
冷兵器滑過砂石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寂靜的戰場上響起一片勸慰：“丞相三思！”
無需醞釀，淚水如暴雨傾盆而至，謝唯黎知道蘇瑾彥做的出來，以死換取她的生，跨越千里來相遇，卻要隔着戰場生離死別。自古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蘇瑾彥待她情深如此，夫復何求？
請原諒她的脆弱與故作堅強，要眼睜睜看着蘇瑾彥死在面前，她做不到！
“文殊辰，我想明白了，我可以嫁給你，也可以愛你！”
冰冷顫抖的身軀慢慢止了抽搐，本就面對面，她擡頭望去，身體放棄反抗，任文殊辰抱着。
文殊辰一愣，沒有動作，雙目對視：“只要我放了他們？”
他們，不管是驪戈城還是蘇瑾彥。
謝唯黎咬着脣，淚水滑落：“對，只要你放了他們。”
“你若不信我，大可餵我忘憂水。你不是隨身帶着麼？”
文殊辰眸光悸動，看着謝唯黎早已哭花的臉，眼神複雜。
他思索了很久，久到謝唯黎幾乎以爲他要說不——
“好。”文殊辰突然笑了，笑容暖如春陽，眼底深邃一掃而空，清澈溫柔地讓人無法側目。
兩人離得極近，看着謝唯黎泫然欲泣的慘淡表情，文殊辰竟笑着緩緩鬆開對她的牽制：“我信你，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信你，那麼作爲最後的約定，你願意吻我一下麼？”
重獲自由，她沒有逃走。
視線交織在一起，在那樣溫暖的注視下，謝唯黎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踮起腳尖，顫着音道：“抱緊我。”
雙脣相碰，冰冷與火熱，如永遠不會相交的天地，在這一刻顛覆所有。
脣上的觸感太過虛幻，虛幻到幾乎令人以爲這只是一個意外闖入的夢，文殊辰睜大了眼睛，表情震驚又不可置信，張開手，用力而溫柔地攬過謝唯黎的身軀，接觸的脣舌緩緩蠕動，像描繪着什麼——
“對不起。”
夢境短暫如煙火，濃重的血腥味帶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而來，淹沒吞噬一切。
纖塵不染的銀衣，背後滲出寒光刀片，疼痛化作赤紅的鮮血，以極快的速度暈染開，繪作一朵驚心動魄的血色花錦。
一刀擦過心扉，穿透背脊。
拿刀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鬆手倒退，兩人的距離被拉開些許，文殊辰面上的溫柔表情根本來不及變化，擡眼，面前的人再次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謝唯黎紅着雙眼，脣瓣染着他咳出的鮮血，殷紅灼目。
“對不起，我……”眼睜睜看着文殊辰扶着牆無力滑坐下去，手上、牆上沾滿了血跡，謝唯黎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卻仍忌憚着不敢觸碰他。
“我不想的，可是你拿瑾彥逼我，我不想，我不想的！”惶恐、驚悸、悲傷、絕望鋪天蓋地而來，她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說出後悔，這是多麼矛盾的心理，如□□般侵蝕她身體和心靈的每一寸。
可文殊辰，吃力的喘着氣，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傷心，甚至連一絲意外都沒有，他將沾滿血的手放在所剩不多、乾淨的衣襬上擦試，伸出：“黎丫頭，林染陸中箭的事我並沒想過瞞你，而我們身處驪戈的事，我並不知江丞相告訴你的是液池。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是我氣急，是我嫉妒的發狂，是我不甘心……黎丫頭啊，爲何，你總能輕易原諒蘇瑾彥，卻始終對我百般苛刻，連信任都這般吝嗇給予。”
“我……”情緒即將崩潰，謝唯黎幾乎泣不成聲，腳一軟，也跌坐下來。
“噓，別說話，聽我說完。”文殊辰放下落空的手指，一如方纔，笑的溫柔，只是此刻溫柔太過飄渺，彷彿隨時會隨風散去。
“你啊，總是這麼後知後覺，總是那麼固執，一旦認準什麼，十二匹馬都拉不回。本以爲當時年少不懂事長大會改變些，誰知你依舊如此，真讓我又歡喜又無奈。”
“你記憶中，我們的開始只始於那次花燈失足，可對我來說，那不過是再次重逢。那些往事，你都不記得了，可知？黎丫頭，最初這可是專屬我的稱呼，還有那句‘染哥哥’……丫頭啊丫頭，你就從來沒詫異過，戒心深重如你，爲何聽到林染陸的名字會對他一見鍾情，爲何會固執、毫無道理地喚他‘染哥哥’？咳咳……”話中斷，文殊辰忍不住咳出大灘鮮血。
他想伸手擦掉，卻越擦越多，想笑着調侃兩句，眼前出現方素巾，謝唯黎爬過身來，抖着手替他擦拭脣角。
“別過來，髒。”文殊辰笑着推她，卻帶出更多的鮮血從脣間流下。
“柒……哥哥？……柒哥哥！你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當初那個人不是林染陸，爲什麼不澄清！柒字和染字那麼像……我……我！”血根本擦不完，素巾很快溼透，謝唯黎慌亂地扔掉，乾脆拿起袖擺去擦，淚水血水混在一起，早分不清哪裡是淚跡，哪裡是血痕。
“你從小就分不清，我便由着你認作染字，黎丫頭，我總想着，反正你心裡的人是我，不管過多少年，你記錯名字也好，忘記也好，只要我在，總能帶你找回來。呵呵……是我太驕傲了，驕傲的不肯對你示弱，不肯對蘇瑾彥示弱，現在想來，如果我從一開始就表面身份，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我不知道。”神思混亂，謝唯黎抱着身體愈發冰冷的文殊辰：“我們去看大夫好不好，柒哥哥，我錯了，黎丫頭錯了，我們去看大夫，我再也不會不相信你了，我再也不會……”
發顫的脣被冰涼的手指止住話語。
“不用了。”文殊辰擡手，撫過她的面龐，謝唯黎抽泣着，握住他的手，五指冰涼，她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溫暖：“咳咳……能看到你爲我哭泣，能看到你吻我，文殊辰此生無憾。只可惜你最後一吻是爲了蘇瑾彥，卻不是爲我。”
謝唯黎閉眼，毫不猶豫地低頭，脣瓣觸及，卻是冰冷的手心。
“我知道你是爲了補償我，這份心意我領了，但是……黎丫頭愛的是別人，君子……咳咳，不奪人所愛。只要你幸福，我……咳咳，足矣。”
“黎丫頭，咳咳……以後如果有機會，替我回南樑好好看看文熙和小童吧，文熙還小，這麼早坐上皇位，真難爲他了。”
謝唯黎涕不成聲，拉着他的手，拼命搖頭：“不要，我拒絕！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固執耍賴的模樣與兒時的記憶重疊，文殊辰失笑，想說話，鮮血卻源源不斷從喉間溢出，令他不得不掙脫謝唯黎的懷抱，側身吐血。
“真狼狽啊。”擦過嘴角，笑着調侃，目光無意掃過前頭，定格。
蘇瑾彥不知何時，站在三丈外，小腿上的血跡已然凝固，目光悲慼。
“大夫就在城樓下，你……”
文殊辰搖搖頭，推開謝唯黎的攙扶，扶着牆一點點爬起來，手握上靠近心肺的匕首，狠狠拔出，嘔出一灘血。
“文殊辰！”謝唯黎尖叫，欲上前，卻被他制止。
兩個男人眼神交匯，有些話，不需言語說明。
須臾，蘇瑾彥道：“你放心，安心走吧。”
聽到這句，文殊辰卸下全身的力氣，點點頭莞爾一笑：“謝謝。”
仰頭，自城樓上脫力墜下。
謝謝你替我好好愛護她，同樣，謝謝你成全我身爲南樑王最後的尊嚴。
“柒哥哥！啊！”謝唯黎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可置信，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撲向城樓發出嘶力竭的吼叫。
“唯黎！”蘇瑾彥箭步上前擁住：“不要難過，我在，我還在，我還在你身邊……”
話戛然而止，觸手所及，一片膩滑。蘇瑾彥慘白了臉色，抱着驟然暈倒的謝唯黎，伸出手，五指鮮紅，鮮紅的裙襬，不知何時完全濡溼，正滴答着血，才記起，她身懷六月身孕。
“來人啊！快傳軍醫！”
……
瑞康元年，秋三月，甘四日。
驪戈之役，白祁丞相蘇瑾彥之妻，原太傅謝遷之女，林染陸之徒謝唯黎，率一萬林家軍與南樑王十萬兵馬對戰，謝唯黎身懷六甲，束髮執戧於城頭，林家軍誓死護城，萬箭齊發，謝唯黎重傷，後以火屠城，援軍援救不及，十萬南樑兵馬與一萬林家軍幾乎皆葬生驪戈，那晚，血流成河，殘月如勾，只是，沒有南樑王與謝唯黎的屍體。
白祁丞相蘇瑾彥率軍趕到，見此情景，悲慼過度，自刎於驪戈城樓，隨妻而去。
至此，白祁子民記住了那壯烈的一晚和謝唯黎不屈的微笑，朝野內外無不悲慼感懷，白祁新皇遂下令，將丞相夫婦的衣冠冢葬作一處，並諡封謝唯黎爲白祁朝代第一位女將軍，諡號：黎。
……
瑞康三年，陽春三月，揚州城。
驪戈戰役過去一年多之久，茶館裡，說書先生仍不厭其煩地講述着驚心動魄的往事。說到情深處，茶樓裡或起鬨，或感懷，或臆想，或胡說八道的吵作一團，誰也沒注意到臨窗桌旁，乾淨的木桌上坐着一對年輕男女。那女子穿着尋常人家的鵝黃衣裙，容貌俏麗，腰間綴着塊紫玉牌，與她同行的男子，面容俊美雅緻，一襲青衫襯得越發儒雅無雙。
兩人結了賬，一前一後出了茶樓，女子側身瞧那男子：“這樣的評說，真是聽了多少遍都不一樣。只是不知公子被人提前祭拜的感覺如何？”
男子摟過女子的的腰，笑得寵溺：“這話應該問你纔對，不知夫人名垂青史可覺自豪？”
“自豪談不上，凡事有得必有失罷了，如今又是草長鶯飛的季節，我們……”行到集市口，人流混雜起來，女子停住腳步。
“正好前送上門筆生意，在漠北地區，夫人可想同爲夫走一趟？順便去探望友人？”知妻莫過夫，男子笑意盈盈地邀請。
女子正要回答，人潮卻不知怎地，朝一方洶涌而去。
——“哎呀，李兄快些！快些，再晚了就沒位置了！難得‘銷金窟’要舉辦什麼免費賭局大賽，咱要是運氣好還能順手撈一筆！”
——“哎！這就來！不過王兄，小弟聽說來了幾個很厲害的，其中有個人還曾經打敗過京城十霸呢！”
——“啊！這麼厲害！他姓甚名啥，怎麼我從來沒聽過？”
——“容小弟想想，哦，對了！好像牌子上寫的什麼柒公子，唉，小弟當時還差點眼花認成染料的染字呢！”
女子的表情頓時僵住，呆愣當場，忽然拉過男子的手臂，不過一切向人羣最爲密集的地方衝去。
賭檯露天，後面連着整棟賭場，底下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當先站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擡手示意安靜後，笑意盈盈地開口：“規矩大家都已經懂了，廢話不多說，先有請我們今日的特邀貴人——”
簾子被一柄合上的玉扇從內挑起，然後是指節分明的右手——五色錦袍，腰繫碧綠緞帶，腳蹬金縷黑靴，幾乎齊腰的墨發隨意被白玉簪高高束起，男子擡頭，長眉妖冶，鳳目含笑，迎着外頭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不急不緩地邁步出場，勾脣道：“在下單名一個柒字，各位兄弟友人，幸會。”
目光穿過層層人羣，精準地落在一抹鵝黃色衣裙處，利落地撐開手中的紫萸扇，只見扇面素白，上書“好風騷”三個大字。公子妄邪一笑，如魔如幻。
那時，正值早春，楊柳依依，清風徐徐，正是春江水暖好時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