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無眠, 謝唯黎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躺在牀上盯着熟悉的帳頂足窈窕倩影若隱若現,足兩分鐘才爬坐起來。
她記得自己昨夜和蘇瑾彥進了唐紫箏的房間,不放心地檢查房中的佈置, 然後……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瑾彥!”她輕輕嗓子喚道。
“我在, 怎麼了?”門應聲推開, 蘇瑾彥端着托盤出現在視線中:“廚子做了新鮮的薏仁粥, 快起來嚐嚐。”
將瓷碗擱置在桌旁, 從架子上取了外套給她披上。
“昨天后面發生了什麼?唐紫箏爲何要迷暈我?她是不是爲難你了?”謝唯黎不爲所動,抓住蘇瑾彥連珠炮似的發問,不放心地掀開他的袖子查看。
“沒有傷着。”蘇瑾彥失笑, 拉過她的手:“娘子這劈頭蓋臉一通拷問,要爲夫如何回答。”
“一個一個挨個回答。”
穿上外套下了牀, 又補上句:“說到我滿意爲止。”
兩人是隱姓埋名到揚州, 所以新家不便弄的太張揚, 買了個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僕人也只請了兩三個, 一些往常由貼身丫鬟小廝照料的活如今都親力親爲。這樣也好,與僕人們保持距離,不怕走漏風聲。
蘇瑾彥坐回桌前,盛了兩碗熱騰騰的薏仁粥,看着謝唯黎打水洗漱。
“昨晚你睡着後, 我與唐……姑娘也並未聊什麼, 就是說說彼此現狀, 再談談以後的打算。然後我請她幫我去大皇子府做一回說客。”
說客?謝唯黎上妝的筆滯住, 瞥他一眼, 繼續畫。
“她與大皇子有些私交,我想請她北上說服大皇子出兵京城清君側。”
“清君側?”謝唯黎吃驚不小, 清君側可不就是謀反麼?
她放下筆,走到他身邊的凳子上坐下:“這就是你說的辦法?殺回京城光明正大的造反奪位?奪位的理由是什麼呢?總不能說長幼有序吧。”
蘇瑾彥笑笑,將粥碗推到她面前:“這我當然考慮了,夫人莫心急。”
“昔年先帝突然病逝駕崩,貼身太監遇刺身亡,羣臣百官皆以爲先帝並未留旨傳位,所以按照律法,長幼有序,當推大皇子爲尊即位。但偏偏此時三皇子卻拿出了先帝遺詔,大皇子不服,起兵謀反,於三皇子即位前夜被御林軍活捉於皇城外。”
“但事實上,三皇子那份遺詔是假的。皇上並未遺言讓三皇子繼承大統。”
陳年秘聞,聽的人熱血沸騰。謝唯黎低呼出聲:“這樣大的事你怎麼知道?”
蘇瑾彥替她夾着小菜,脣邊雲淡風輕地飄出幾個字:“因爲那份聖旨的擬者此刻就坐在你身邊。”
“你……你好大的膽子,僞造聖旨!”玉指伸出,滿臉不可置信。
蘇瑾彥眯她一眼,後者立刻識相地縮回手指,乖乖扒飯:“然後呢?”
“就在你夫君助三皇子順利即位的三天後,一次藏書閣議事,真正的聖旨無意中被抖落髮現了。黃色的錦緞上明明白白寫着,大皇子楚銘繼承大統。你可以想象當時三皇子的臉色和心情麼?一夜之間,所有看管藏書閣的守衛和宮人全部被殺,只因爲一道可能他們誰都沒有發現看過的聖旨。”
“此事他知我知,再無第三者知曉。那時候三皇子還對我有所信任,當夜我便奉命帶出聖旨進行銷燬。”
“可他不知道,你會吃了雄心豹子膽將真的聖旨偷樑換柱留下來,只燒了假的充數。”謝唯黎替他補充道:“瑾彥啊瑾彥,我知道你們玩政治的人膽子大,但是這種走在刀刃上的行爲能不能收斂一些?你就沒想過萬一哪天被發現了,你九個腦袋都不夠砍。”
蘇瑾彥挑眉:“我就是太瞭解他的心性,纔會鋌而走險留下真的聖旨。三皇子疑心病太重,而且一旦他坐上皇位,疑心病只會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重,他現在相信我,並不代表他永遠相信我。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比誰都懂,你夫君從來不是個良臣清官,不留下聖旨保命難道還要愚忠於他麼?”
“更何況真聖旨被發現後,只會加速他疑心的程度,從京城派出刺殺大皇子的刺客前前後後不少於數十波,若不是我的人從中秘密報信攔截保護,大皇子恐怕早就身首異處,屍骨無存了。所以大皇子只要有一天不死,三皇子的皇位就坐不穩,這樣是爲什麼那□□刺會出現謊稱大皇子人馬的原因。”
“皇上暗殺不成,想借機公開處死大皇子!”謝唯黎低聲驚呼:“可是這樣重要的事你爲什麼不親自北上,而要讓個青樓女子去說服他呢?這不是繞了個大彎?況且生死攸關,鐵證在此,也不怕大皇子不信我們。”
陳楚銘被轉移到江南的事知之者甚少,蘇瑾彥不想節外生枝也不想將謝唯黎捲入其中遂並未將唐紫箏就是陳楚銘的事實告訴她。
他不假思索道:“從前的事你不知道。我與大皇子有些個人恩怨,縱然事關生死,但此事若我出馬恐會適得其反,不如尋個穩妥的法子。唐紫箏和他私交甚好,相信成的可能性更大。”
謝唯黎聽的直翻白眼,好吧,她不懂男人們的世界,難道個人恩怨比生死大事還重要?原諒她目光短淺,只覺得人要是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只有活在當下纔是最實在的。
蘇瑾彥見她不說話,以爲她並不完全相信,繼續道:“過不了幾天,皇上料理完林毅餘黨一定會下旨要求大皇子進京,屆時他就算千般萬般不情願也不得不去。道理很簡單,敬酒罰酒二選一,聰明人都知道怎麼選。”
“可繡繡呢?你讓大皇子清君側,繡繡怎麼辦?”謝唯黎聽的皺眉,雖然蘇錦繡是害的他們夫婦落崖的幫兇之一,但畢竟是血肉親人。
蘇瑾彥不答反問:“唯黎,你覺得我會在保證不了繡繡安全的情況下貿然行事麼?清君側與繡繡的安危並不衝突。”
有些話他沒說,陳楚銘是敢爲蘇錦繡赴死的人,將親妹交給這樣的男人,比交給陳楚之放心太多。
他說的含糊,謝唯黎也聰明,知道可能事情涉及重大不好多說,她不再深究,吃完了碗底的粥收拾起碟筷來:“瑾彥,那你什麼時候能徹底擺脫這些紛爭同我好好過日子呢?是要等到大皇子上京?還是等到大皇子即位?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事情並沒如你進展的那樣順利,甚至……如果他敗了呢?”
“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打斷他張口欲言的衝動,謝唯黎道:“我只是婦道人家,或許我說的話在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人看來鼠目寸光。但在事情還未發生前,一切皆有變數,我其實並不是個膽大的人,我不要我的丈夫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也不要我的丈夫名垂千古。我所在乎的不過是我在乎的人能平平安安幸福快樂而已。你說你想安排好一切再隨我走,我信,你說你要來揚州請唐紫箏幫忙,我也信,但是瑾彥,我的信任和忍耐不是遙遙無期的。”
清君側,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困難。三皇子上位盡四年,就算皇權處處受壓總也養育了一批誓死效命的忠臣將士,就如她的師父林染陸,這些都不是一張輕飄飄的聖旨就能抹殺的。大皇子此刻領兵攻來,又能有多大把握獲勝?
蘇瑾彥啊蘇瑾彥,你說我都糊塗了,鼓動陳楚銘清君側,到底是真如你對我說的爲了全身而退,還是另有打算?
“我說這麼多,不是逼你給我準確答覆,我是覺得這樣你多少能再鄭重思考過吧。”
托盤離桌,謝唯黎轉身離開臥房,晨風撩起她嫩黃的衣裙,像極新婚那夜她旋身離去落了滿屋的鵝梨帳中香。
……
立春樓,船靠岸,水面漣漪點點。
“這位公子請留步,立春樓還未到開舫時間,還請公子日落後再來。”
“我要見你們樓主唐紫箏,你儘管去稟報,就說是昨夜故人來訪。”
陽光充盈,灑在來人湖水藍的衣袍上,髮絲清揚,聲音清麗,正是謝唯黎。
“這……公子見諒,我們樓主這會兒恐怕還在休息,恐怕……”
“繪香。”二樓的窗扉突然被人打開,桃夭從裡頭探出腦袋:“公子吩咐將人帶進來。”
立春樓晝夜差別很大,白日的畫舫處處透着寧靜,偌大的船艙幾乎看不到人影,紗簾盡數捲起,涼風習過只能依稀辨聞出淡淡的薰香,又極快地被湖水的清新蓋過。
謝唯黎在桃夭的指引下輕車熟路進了房間,和昨日幾乎一樣的佈置,只不過迎着水面的一側窗戶打開,案几上的酒水換做溫水。
“不知蘇夫人找奴家所爲何事?”
層層掩映的紗簾後,傳來女子慵懶散漫的恬音,窈窕倩影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