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彥……你變了, 你真的變了。”
“換做以前,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相識近二十年,從未見蘇瑾彥流露過這樣溫柔暖意的目光, 即使是對繡繡, 他都始終帶着若有若無的涼意。他太冷靜理智, 又善於隱藏情緒, 對誰都是淡淡的, 從未想過他會說出這樣溫情寵溺的話,更遑論爲一個女子主動放棄生命。
謝遷是陳楚銘的教學老師,陳楚銘自然知道謝唯黎是那個從小被寄養在覺明寺的姑娘。一個整天吃齋唸佛的姑娘能有多大魅力, 真能把一向情感淡薄的蘇瑾彥同化成癡情郎?
簡直匪夷所思。
不過他很快記起,謝唯黎方纔在外面那流利至極的劍法。林染陸獨創的劍法, 他曾在校場見過幾次, 並不陌生。
各條思路在腦中串成一條, 很多東西無需詢問已然明白。
陳楚銘脣邊的驚詫和笑容收斂了些,目光在蘇瑾彥臉上游移不定, 似有什麼拿不準:“所以你今日來……又和我說了這些有的沒的,就是爲了告訴我南樑覬覦白祁,而你打算帶着嬌妻永不還朝?”
也對,也不對。
蘇瑾彥沒有爭辯,繼續道:“朝政紛爭無止境, 就算我沒厭倦, 唯黎也難以適應。古人云,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眼下機會好, 此刻離去纔是順勢而爲。”
話說的如此明白,一爲妻二爲勢, 他打算放棄繼續做官的念頭。
“而我此次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只是不忍看到白祁的大好江山白白斷送在陳楚之的手上。原先還有我和林毅牽制,現在皇權獨大,他一句‘與林毅謀反案相關聯者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驚的朝廷動盪,你可以隨便打聽從京城方向來的商客,眼下的京城早已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啊。”
陳楚銘緊抿雙脣,雙眸微微垂着,不知所思。
良久,啓脣道:“瑾彥。說了半天,你的目的依舊是迫我進京。只是你忘了麼,當初臨卞門前你圍堵我時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頓了頓語氣,擡眉,眸光深邃而探究,一字一句,說的緩慢磨人:“我說,蘇瑾彥,你罷我兵權,毀我名譽,斷我心血,奪我摯愛,我陳楚銘今後若還有翻身之日,必將踏着你蘇瑾彥的屍體進京。”
“你當時多麼清冷高貴,多麼吝嗇,只丟了我四個字:請君自便。”
陳楚銘自袖中掏出柄精緻短小的匕首拋至桌前:“你說的對,我是不信你。要我出兵京城也容易,該怎麼做你最懂。”
冰冷的匕首把柄上鑲嵌無數米粒大小的玉石珠寶,透過昏黃的燈光,折射酸涼的光點。
蘇瑾彥沒有接,表情淺淡,他伸出手,爲自己斟了滿杯:“楚銘何時變得這般仁慈了?要我死還不簡單,瑾彥手無寸鐵,不會武功,你隨便將我在立春樓的消息散佈出去,不到明天早上便可見到我的屍首。只是那又怎樣呢,你我都知道,要報復一個人,讓他生不如死纔是最痛快的。”
“唯黎就趟在裡面,準確的說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殺大權就握在你手上。我坦然地告訴你,我蘇瑾彥一生難有弱點,謝遷之女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將杯中酒飲盡:“傳聞唐紫箏唐公子愛樂成癡,不知方纔的見面禮可否俘獲君心?”
死亡無法逼迫他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事實,或者說在陳楚銘眼中,之前的蘇瑾彥一直是冷靜冷淡甚至有些冷血的人,總讓人忍不住想撕碎他那副令人敬佩又令人生厭的嘴臉。就算現在此人親自把“刀刃”對着自己,又把“刀柄”交到他手上,陳楚銘依舊爽不起來。
偏偏他說的毫無破綻,陳楚銘甚至憤憤的想,此人氣焰如此囂張,是不是仗着自己不會真的要他性命?
“這時候你到是不在乎我會對謝唯黎不利了。”陳楚銘冷嗤。
蘇瑾彥笑而不語。陳楚銘不是陳楚之,他賞罰分明、愛恨分明,而且最是惜才感恩。且不說謝唯黎是恩師之女,就憑剛剛她展示的林家劍法,陳楚銘便不會痛下殺手。
當然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陳楚銘此刻還能夠較爲心平氣和的面對自己,足以說明昔日之怨已淡如雲煙,否則他不敢也不會拿唯黎的性命玩笑。
他未答,陳楚銘只能接着道:“你消息倒是一如既往的靈通,連我在尋找南樑蠱譜的事都知道。不過我到是好奇,蠱譜乃南樑至寶,你是如何獲得的?”
蘇瑾彥施施然道:“南樑使臣覲見第一日曾送上三份大禮,臣瞧着這譜子新奇便‘借來’把玩了一陣。”
“借”字說的極其委婉,已他過目不忘的能力,樂稿恐怕早已爛熟於心。
“德行!”陳楚銘幾乎想沖天翻個白眼罵爹罵娘,怎麼堂堂白祁大國竟養了個雞鳴狗盜之流作丞相。
不過現在追究已晚。
“那你研究出什麼來了?我可不信你只是突然對音樂本身有興趣。”
“知我者莫若楚銘。”蘇瑾彥笑道:“其實當時我也是突發奇想。文殊辰當時說南樑的控蠱曲譜分爲很多種,他帶來的這本是行軍蠱的蠱譜。行軍蠱,顧名思義就是打仗時用的蠱蟲。我就想,蠱蟲懂樂所以根據樂音辨別何時排陣、何時進攻、何時撤退。換句話說,這樂譜很可能本身就是一本兵法,一本用音符代替文字書寫的兵法。”
不得不感嘆他腦袋的靈活機智,陳楚銘纔不會說他只是單純的好奇那樂譜纔想得到而已。
“南樑雖然與白祁暫時言和,但這和平究能否真正延續,又能延續多久都是未知數。林少將軍再厲害,也有顧及不到無暇分身的時候。之前白祁與南樑大戰,驪戈以北大片地區接連失守,驪戈城也險些淪陷,均是拜此蠱所賜。所以瑾彥纔會想到研究樂譜研究行軍蠱的發號施令,若是這能參透一二對我方軍士來說必是天大的好消息。”
“此事林染陸知道麼?”
“不曾提起。”一是他並未完全參透這本“兵書”,二是林染陸是皇上的心腹,若被皇上知道他在暗中研究行軍蠱蠱譜到時候就是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敲擊在案几上,陳楚銘皺着眉頭思索,敲擊頻率的快慢反應出他思考的速度:“我門下賓客中不乏來自南樑精通樂理之輩,屆時我挑幾個信任的再做研究。”
蘇瑾彥點頭:“如此甚好。我今晚回去便把樂譜默寫出讓人給你送過來。”
陳楚銘不置可否,整個人向前傾了傾,做直些:“你先別應的爽快,本公子還沒答應你出兵京城。識相就快些把你的計劃合盤托出,若被我發現有一點保留,休怪我突然倒戈先滅了你這個亂臣賊子。”
計劃?
蘇瑾彥微微笑,裝腔道:“臣隨夫人墜崖實屬意料之外,大皇子要計劃,恕臣無能。”
“不過針對眼下發生的這些,臣雖無詳細計劃,卻有些推斷不知大皇子可有興趣一聞?”
“有話直說。”
“崖上行刺是皇上自演自導的表演,此事你知我知他知,但朝中百官,白祁百姓卻不知。皇上嚴懲林毅勢力,安撫釋放相府軟禁奴僕,是爲穩定民心,那麼這一切都結束後,他會在怎麼做?”
“百官勢必會上諫嚴查行刺一事,畢竟事關丞相死亡大事。屆時根本無需皇上想任何藉口,他‘迫於’民衆官員壓力,定會下旨傳召北封底的大皇子立刻進京。若京城的官員趕到北地發現大皇子不在封底貿然藏於江南揚州……楚銘以陳楚之的心性他能不順勢處之而後快麼?”
“若楚銘在官員趕到前回到北地,那正好,陳楚之巴不得你乖乖被押解進京。不論是行刺皇上還是至丞相夫婦墜崖死亡,任何一條罪名都足以讓楚銘身首異處。”
分析正中陳楚銘下懷。實不相瞞,他之所以會這樣快速而短暫地與蘇瑾彥不計前嫌的合作,很大部分原因是感受到來自京城政變的風向。皇上肅清朝堂,自演自導上映行刺的戲碼,毛頭直指北地的自己,計謀快準狠,一箭三雕。眼下林毅倒臺,蘇瑾彥被迫假死,局面對自己大大不利。蘇瑾彥說的對,陳楚之不是偶然提及‘大皇子餘黨’的問題,其用心就在於此。現在他是君,自己是臣,君王要讓一個無權無勢且有前科的王爺死,有時甚至不需要一個像樣的理由。
陳楚之想收攏皇權的野心太大,他的眼裡已容不下任何一個會同自己意見相左的人,即使對方是隻拔了牙磨了爪的貓咪。
蘇瑾彥接着道:“與其坐等陳楚之動手,不如先下手爲強。他想讓你進京定罪入獄,不如你先上奏一本謊稱以抓住行刺的罪犯,並先一步押解他們進京認罪。而實際上,將北地的軍隊化整爲零,或作商人或作農民直奔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