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原本凝重的氣氛隨着皇上話語的飄散變得更加凝重，目光不約而同追隨到那位身着紫色朝服的男子身上。
文質彬彬、儒雅獨絕。外人面前，他永遠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皇上問的緩慢卻清晰，狀似無意又似深究，蘇瑾彥淡然出列，向大殿中央行了兩步，不知有意無意停在方纔張立鈞所站處旁，溫潤的聲音於空曠的大殿迴響：“皇上恕罪，臣失職。前日張大人還約了臣同賞書畫，臣一直引張大人作書畫知己，從沒想過他會有不臣之心。”
陳楚之沒有出聲，目光停在他微頷的臉部，想從他和煦的外表上撲捉到任何蛛絲馬跡，可惜沒有，從頭到尾他就是一個旁觀者，完美地履行着觀棋者不語的定律。
“沒想到丞相心思向來縝密也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停頓一下，話鋒一轉：“朕之前讓你查的南樑使臣遇刺的案子你查的如何了？”
話題跳轉的太快，百官們有的還未從方纔的變故中清醒過來。
蘇瑾彥倒是鎮定，可是出乎意料地，一向辦事效率極高的萬能丞相，這次竟大刺刺地當衆交了白卷，他道：“臣無能，還未查明真兇。”
本以爲他會言之鑿鑿地給個光面堂皇的說法，誰知他竟然大方地承認自己破案不利，這在以往，可是絕無僅有。陳楚之細細品位蘇瑾彥話中的含義：“丞相的意思是？”
“臣斗膽一問，南樑使臣此時議和，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問題太簡單，幾乎顯而易見。羣臣中有官員忍不住道：“丞相糊塗了，這還用問麼，當然是我白祁國。”南樑使臣議和，明白地昭告天下，南樑輸給了白祁。
蘇瑾彥不置可否，微微側過身，目光掃過那位答話的臣子，繼續道：“南樑與白祁的戰爭持續百年之久，白祁歷代君王無不視邊疆戰亂如眼中釘，肉中刺。敢問李大人，此次議和誰纔是立下功勞之人？”
“當然是林……”李大人剛要說完，右邊便傳來謝太傅低沉的咳嗽聲。
話鋒頓轉，舌尖的話被硬生生吞下：“沒有比皇上更加聖明的人了。”額前冷汗滑落，幸虧謝遷提醒纔沒犯了大錯，李大人嚇的立即閉緊嘴，再不敢掉以輕心。
蘇瑾彥彷彿未見他面色變化，重新面向陳楚之，緩聲：“新皇登基便有如此佳績，百姓固然推崇，可那些看不慣吾皇之人卻如鯁在喉。刺殺南樑使臣，不僅能使皇上蒙羞，更能動搖南樑與白祁的和平關係，甚至……可以再度引發戰爭混亂，讓皇上無暇自顧。”
這話說的隱晦，一句引發戰爭讓皇帝無暇自顧卻觸及到推翻新皇的敏感問題，加上之前大皇子奪位之爭在前，一時間朝中暗流又混濁了幾分。
皇位如何得來，沒有人比陳楚之更清楚，方纔張立鈞被誣入獄的事比較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陳楚之如坐鍼氈，連眼神都懶得隱藏，挨個掃射底下的臣子，竟有種所有人都心懷鬼胎的錯覺，他深呼吸口氣，暗道自己警惕過頭了，但大皇子餘黨始終未能肅清，始終是個隱患。
成功挑起皇上最忌憚的心事，蘇瑾彥嘴邊笑意幾不可察地勾起，看着龍椅上那不自覺挺直背脊的人，恐怕連陳楚之自己都沒意識到，緊握扶手的右手已泄露了他的緊張與狠意。
他倒要看看，在自己輕鬆除掉他的得力助手後，這個男人會用怎樣的方式保障自己的安危。在他心裡，早對林家恨之入骨了吧？更甚者，蘇瑾彥毫不懷疑，皇上心中已將林毅同刺殺南樑使臣的案件聯繫在一起。
果然，陳楚之開口，透着濃重的煩躁與警告：“朕自登基以來，向來寬容仁愛，誰知竟然養出了此等狼心狗肺之徒！”
“你們都給朕牢牢記住了！此事若再有第二次，朕哪怕背棄了仁德的名義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挖地三尺也要將人揪出來！丞相，對外朕會給南樑使臣一個說法，但是內裡，你給朕狠狠的查清楚了，到底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欺侮到朕頭上！”
“順德！退朝！”
震怒，陳楚之一撩龍袍，轉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高臺上，留給衆臣冰冷威嚴的背影，決絕不容侵犯。
目的達到，很多事不需多言，各自心裡都明白。他說的模糊誘導些，反而比直言更加有效，有時點到爲止，讓對方產生相應聯想纔是最好的方式。
殿上一片寂靜，蘇瑾彥波瀾不驚，對着空蕩蕩的龍椅拱手：“臣，謹遵聖旨。”
扳倒一個張立鈞算什麼，一個能被隨時捨棄棋子，再重要終是可代替的，他就是要讓皇上知道，有些人的心思根本不限於斬斷皇上的左膀右臂，而有些人，除了重用，他不會也不能懷疑。
纔出宮門，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響。蘇瑾彥回頭，正對上位身着紅色官府，鬍鬚冉冉的中年人。
人到中年有些微微發福，但那雙犀利的眼睛和冷峻的面龐無不彰顯當年馬背上英勇威武的模樣。見他止住腳步，林毅既不客套也不生疏，走近兩步冷道：“今日張立鈞之事，老夫本該感激於你。但蘇相後面的言論又是何意？還請蘇相明示，否則老夫可能會有些不好的猜想。”
混跡朝堂多年屹立不倒，林毅自然不是等閒之輩，不同於被帶入死衚衕的陳楚之，他作爲一個局外人自然多少能看出蘇瑾彥的心思。兩人結爲盟友，雖然他瞞着蘇瑾彥私交大臣是不妥當，但蘇瑾彥也不是這樣鼠目寸光子捅盟友刀子的人……
若是以前林菀還未進宮，他自不會直白地詢問，但如今他卻聽到一些關於這位蘇相與相府夫人不好的傳聞。
蘇瑾彥表情有些誇張，震驚又疑惑：“林將軍何出此言？皇上相問，做臣子的自然該如實相告。況且此案確實同大皇子餘黨牽連頗深，本相酌情提點也合情合理啊？”
大皇子餘黨？這個解釋讓林毅意外，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蘇瑾彥並沒有暴出他的意思？
林毅道：“蘇相行事向來謹慎，只是這個提點有些隱晦過頭了吧？若是一時轉不過彎來，恐叫皇上生出不好的誤會。”
誤會？誤會了纔好，怕的就是不誤會。
蘇瑾彥雲淡風清地：“自皇上登基以來，明裡暗裡從未放棄過對大皇子餘黨的盯梢清除，雖然大皇子如今被貶到漠北蠻荒之地，但只要人還活着，就足以引人忌憚。可惜大皇子始終以病重爲名閉門不出，不然林將軍以爲皇上真是那種對異己仁慈之人？”若不是抓不住把柄，名不正言不順，而大皇子府又守衛森嚴，陳楚之早就六親不認將自己的親哥哥就地正法。
“本相到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今日之事一過，皇上的心思必定重新撲在與大皇子相關的事情上，哪裡還顧的及將軍之前不痛不癢的事宜？”
蘇瑾彥說的自然輕鬆，讓人不得不信服，林毅方纔的疑慮很快打消，思索着他的話語點頭同意：“還是丞相大人有妙方，幾句話便將皇上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只是老夫心中仍有一疑惑，還望丞相解答。”
蘇瑾彥笑的文雅，舉手投足皆是信任與親和：“林將軍請講。”
“剛纔朝上老夫離得遠，看不清那些官員給的那些證據都寫了些什麼，不知丞相大人使了何等良策竟叫皇帝狠得下心，連自己的左膀右臂都捨得砍殺？”
……
八匹拉力的馬車平穩無比，若不是外頭傳來富有節奏的馬蹄聲，根本意識不到正在遠離皇城。車內如同一個小型的書房，男子一身紫色官袍，坐於軟墊上，後背枕着軟枕，案前分別摞着書信和奏摺，蘇瑾彥此刻正提着筆，在白紙上奮筆疾書，奇怪的是，每張紙上只寫了寥寥數字，外人讀起來語序不同，不明所以。
不一會兒，數十張紙上便染了墨跡，每一張的字跡都不相同。
撩起袖擺擱了筆，蘇瑾彥將每一張寫了字的紙條都折成不同的記號：“衛一，一個時辰內，全部送達。”
窗口簾子似被風颳起，再落下去，原本夾着紙張的玉指上，空空如也。
蘇瑾彥輕吐一口氣，將書信同紙張盡數收起，整個人緩緩鬆弛下來，隨意取過一本奏摺，將身子靠向背後的軟枕。
林毅臨走時的問話，重放般映入腦海。
看來林家在宮中的勢力已不容小覷，林菀竟敢直接讓林毅帶話，要求自己進宮私會。
可見上次自己好意提醒林染陸轉達的意思並沒有起到效果。林毅啊林毅，我蘇瑾彥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姓林的來插手過問？
不否認，今日朝堂之事，有部分原因是因爲謝唯黎。若是以前，他不會做的這樣絕，至少會給林毅留條退路，但這次林毅自作主張目中無人的行事方法威脅到他保護疼寵之人的性命，這就說不得他蘇瑾彥冷酷無情了。
傷唯黎者，傷吾妻者，必百倍千倍償還！
脣上的笑意淺淡卻陰冷，目光透過手上的奏摺不知看到何處，行走的馬車似有提速掠起窗旁簾子浮動，明亮的光線時而掃進來落在蘇瑾彥俊彥的容貌上。
外頭日光好，而這一天，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