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本打算着要去見應天府尹張孫繩,商議儘快啓程前往南京的事情,沒想到這纔出門,便遇到了一個讓他有些意外的人。
他穿着淡雅的繡瘦蘭長衣,下襬水藍紋襦裙,頭上鬆鬆挽着個婦人髮髻,懷中抱着一個方形布包,端莊典雅,女人味十足,李秘實在不好稱呼他爲張黃庭,只好朝他招呼道。
“呂娘子,這驛站已經戒嚴,你是如何進來的?”
聽得李秘稱呼他爲呂娘子,張黃庭顯得有些開心,翹起嘴角,笑得有些嫵媚。
“這小小驛站,妾身自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的,總捕對妾身的武功想必該是清楚的。”
李秘也笑了笑道:“在下自然知道呂娘子武藝高強,只是眼下正在做官司,爲了避嫌,呂娘子最好還是離開的好。”
張黃庭峨眉一蹙,便朝李秘幽怨道:“總捕便這般不待見奴家麼?”
雖然明知道他男扮女裝,用的是張素問的人格,但李秘卻生不出任何發寒噁心的情緒,彷彿他生來就是個女子,彷彿他便是張素問一般。
也難怪秀才呂崇寧如此疼愛這個妻子,張素問生前,想必也是風情萬種。
“呂娘子找我有甚麼事?”
張黃庭將手裡的方形布包雙手奉上道:“妾身過來是想將這部書歸還給總捕的……”
李秘瞥了布包一眼,卻並沒有接,因爲他並沒有忘記,早些時候爲了這部書,與這個人之間的齟齬,眼下他這般好說話,只怕是無事獻殷勤。
見得李秘不說話,張黃庭果然有些急了,朝李秘道:“妾身也不敢相瞞,幼弟黃庭得了一種怪病,妾身聽纓絡那丫頭說,總捕有辦法治好,只要總捕能治好吾弟,妾身便是粉身難報,又何必吝惜這部書……”
李秘聽到這個就有些頭疼起來,與神經病交流果然不是簡單之事,這張黃庭時男時女,時姐時弟地折騰,也不是個辦法。
不過李秘確實需要這部黑暗聖經,便將這部書給接了過來,朝張黃庭道:“我們估摸着天亮就要啓程了,讓你弟弟跟着我吧,但有一點,既然要我治他,你就不能再指手畫腳,若你做不到,便不用把他送過來了。”
張黃庭聞言,不由喜出望外,朝李秘道:“總捕高義,妾身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往後終歸有相報之日!”
張黃庭如此說着,便快步離開了。
李秘看着他婀娜多姿的背影,一時間竟然也生出錯覺來,有些荒謬的浮出一個念頭來,這張黃庭若是個真正的女兒家,那該是多好……
李秘也被自己的念頭給嚇到了,搖了搖頭,不再思量這個問題,便來到了張孫繩這處來。
張孫繩也是無心睡眠,這漫長一夜也不知發生多少波折,折騰得雞飛狗跳,哪裡還能睡得下。
見得李秘前來,張孫繩也有些驚喜,待得李秘說明來意,張孫繩也認同道。
“這自稱程昱的幕後瘋子眼下尚未落網,只怕是衝着淺草薰這女倭賊而來的,咱們可不能再讓吳縣大牢的慘劇重演,待得天亮,我等便啓程迴應天才好。”
李秘聽到此處,便有心打探地問道:“府尹大人,小子雖然入了公門,可對刑名不甚熟悉,這淺草薰乃是倭寇,按律法辦也就罷了,只是對於厄瑪奴耳這等佛郎機人,不知朝廷可有相應的審罰律法?”
張孫繩就喜歡李秘這股子勤學好問的勁兒,不過這個問題倒也有些難以回答,他想了想,便朝李秘道。
“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弗朗機人到了我大明,便要歸化我朝王法,只是這些傳教士身份有些特殊,通常由鴻臚寺或者大理寺直接審查……”
“不過厄瑪奴耳早先是跟着利瑪竇神甫入境的,利瑪竇神甫曾經爲他具保,眼下贓物已經追回,利瑪竇神甫估摸着會入京,這厄瑪奴耳多半是要發遣回耶穌會,由利瑪竇神甫自行懲處約束吧。”
李秘聽到此處,心裡也不由竊喜,這厄瑪奴耳雖然是個邪教頭子,但他精妙的外科技術,卻是李秘極其需要的,若此人能夠爲李秘所用,往後調查案子,需要解剖驗屍,此人必定能夠大放異彩!
當然了,若官府要法辦厄瑪奴耳,那李秘也沒辦法把他撈出來,但如果是交給耶穌會來處置,那就好辦太多了!
張孫繩見得李秘沉思不語,也寬慰道:“這些事兒也不該你操心,眼下還有些時候才天亮,你且回去歇歇吧,今夜多虧得你,否則還不定會發生甚麼意外,辛苦了。”
李秘趕忙謙遜了幾句,便徑直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來。
李秘敲了敲門,陡然便傳來了秋冬丫頭充滿警惕的問話:“是誰!誰在外頭!”
李秘滿意地笑了笑,卻捏着鼻子朝秋冬道:“秋冬姑娘,小的是驛站的跑腿子,你家總捕……你家總捕讓人給砍了,你且開了門,隨我去看看則個!”
李秘本只是頑皮戲弄,沒想到秋冬果真驚呼一聲,果斷開了門來,見得李秘全須全尾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被李秘戲耍了一道,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一頭便撲入了李秘的懷中,捶着李秘道。
“大哥你可把奴奴嚇壞了!”
秋冬也是一時情動,忘乎所以,此時感受到李秘那男兒溫熱,才陡然羞臊起來,趕忙退開,深埋着頭,臉兒羞得似那雨後桃花一般豔麗,不可方物。
李秘的心中也泛起漣漪來,不過又轉而朝秋冬道:“你大哥我哪有這麼容易被人砍,下次可不能聽信,非我親至,可如何都不能開門哦。”
雖然被李秘教訓,但秋冬卻沉浸在甜絲絲的感覺之中,心頭一陣陣悸動,是如何都停不下來,返身想要取毛巾給李秘,卻是一腳把凳子給踢倒了,想要扶凳子,衣袖卻又把茶盅給帶落,一時間手忙腳亂,盡出了洋相。
李秘也不好再逗弄這丫頭,幫她收拾好東西,只是洗了個臉,換了身乾爽衣服,外頭已經天亮了。
這黃綾驛發生了這麼多事,驛丞早已嚇破了三個膽子,難得應天府尹要走,他又豈能不高興,恨不得敲敲打打來送行。
張孫繩也沒多斥責,只是讓他往後用人務必要謹慎再謹慎,驛丞自是唯唯應承,頭都是不敢擡起的。
點整齊了人馬之後,隊伍終於再度啓程,今番可就不同往日了,那些個官兵起初大多看不上李秘,可如今李秘卻救了他們一命,便是張孫繩,也讓李秘救了一回。
而王士肅和鄭多福也老老實實,秋毫不敢冒犯,王士肅見得囚車裡頭的厄瑪奴耳脖頸仍舊包着白布,滲着斑斑血跡,想起李秘那夜撕咬厄瑪奴耳,此時仍舊有些心有餘悸。
至於幫好兄弟範重賢欺負李秘,找回場子這種事,他哪來還敢提半個字!
李秘讓秋冬騎在自己的矮馬上,自己卻騎了匹高頭大馬,這一次是坐得光明正大理所當然,誰也說不出個孬來。
只是李秘不時扭頭回望,終究不見張黃庭尋上來,心裡到底是有些失望的。
此人兩種人格相互轉換,也是個可憐人兒,李秘雖然不敢胡亂治療,但心病還須心藥醫,信任便是治療的第一步,既然他信任李秘,那麼跟在李秘身邊,多少還是有些幫助的,可惜他終究沒有來找李秘。
許是得了張孫繩的授意,隊伍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當夜便到了無錫,第二日轉到常州來,也不再停宿驛站,而是到大城來,地方官府自是不敢怠慢,一路也無事。
到了第三日,終於到了丹陽,而後又在鎮江過了一夜,第四日早上,終究還是回到了南京來。
這六朝古都可是人間勝地,不知多少詩詞大家爲金陵之地吟詩作賦,流傳千古的經典佳作更是數不勝數,秦淮河畔更是豔名遠流傳,彷彿空氣之中都彌散着女兒香。
李秘倒是想見識見識秦淮河畔的豔麗多姿,奈何回到應天府之後,一律照着公事給辦了。
先是到應天府衙門交差畫押,將淺草薰和厄瑪奴耳等移交應天府,又清點釐對那些贓物,而後取回了公文,這纔算完事。
也好在張孫繩照顧有加,將李秘和秋冬安排在了府衙裡頭歇息,一應公事也不需李秘操勞。
雖說如此,但官場規矩繁複,辦個事情每個三五天也是急不來,李秘便找到羅儒望,希望能夠把厄瑪奴耳給爭取過來。
對於厄瑪奴耳,羅儒望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回到金陵之後,凡事自有利瑪竇做主,羅儒望也不敢自專,便帶着李秘,要去拜訪利瑪竇大神甫。
利瑪竇與羅儒望一般,都穿着文人儒服,帶着四方帽,卻是留着一部大鬍子,身材高瘦,眼神深邃,儒雅之中帶着包容與親近。
“利奇,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李秘先生閣下,是個很了不起的年輕人。”
“哦,親愛的朋友,很高興認識你,歡迎你的到來。”利瑪竇微微張開雙手,熱情地朝李秘說道。
李秘試探着伸出手去,朝利瑪竇笑道:“我該尊稱您瑪提歐樞機司鐸,還是泰西儒士?”
利瑪竇也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恢復常色,伸出手來,與李秘輕輕握了握,而後笑着道。
“李秘先生果然是個奇人,既是奇人,就當平輩論交,叫我利奇就好。”
利瑪竇也沒想到,李秘竟然懂得行握手禮,因爲這個禮節雖然來源已久,但在西方國家,只有貴族或者上流社會,才風靡這種優雅風度的禮節,尋常平民是不會這麼做的。
但李秘分明是個大明土著,非但知道他利瑪竇是樞機司鐸,竟然還懂得握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