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李秘說要等人,索長生也不以爲然地掏了掏耳朵,彷彿將李秘說的假話都掏出來一般,不屑地說道。
“這緝熙堂乃是凶地鬼宅,平日裡都沒人來,眼下發了火案,人全死了,人人避之猶恐不及,誰還會來這裡,偷懶就偷懶,何必故弄玄虛,還說得這般冠冕堂皇……”
嘴上雖然抱怨,但索長生比趙廣陵和熊廷弼都還快,一邊說着,一邊已經走到了那一排排屍體前,這貨竟然還悄悄舔了舔嘴脣,真是個大變態!
趙廣陵瞧在眼裡,便朝李秘道:“你真要將這樣的人帶在身邊?”
李秘也是搖頭苦笑,朝趙廣陵道:“早些日子我發了文到應天府,讓他們幫押送一個紅毛鬼過來,那個才真叫禍害,到了介紹你認識認識好了。”
李秘倒也沒說謊,淺草薰被押送京師之後,羅儒望等人將厄瑪奴耳留了下來,收到李秘的密信之後,應該會派米迦勒將厄瑪奴耳送來,這厄瑪奴耳是個邪教頭子,比索長生可就更加變態了!
趙廣陵本以爲李秘只是說笑,可見到李秘神色竟是不作僞,一時間也是縮了縮脖頸,心裡倒是要考慮還要不要跟李秘愉快地玩耍下去了。
衆人散去之後,李秘果真是坐了下來,讓那五個親衛發散到火場之中,搜檢火場之中的遺落物品,自己則舒舒服服斜躺在了椅子上。
也就約莫小半個時辰,果真有人在外面探頭探腦,李秘也故作不知,那人便大着膽子溜進來,正要繼續前行,李秘卻乾咳了兩聲,朝那人道。
“來者何人啊,怎地不聲不響就進來了,這可是兇案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那人也是被李秘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直起身子來,李秘一看,也就十幾歲的孩兒,心裡頓時也就有了着落。
此子看起來也就十二三,個子不高,像女孩兒一般嬌柔,眉目精緻小巧,秀氣得緊,細看之下膚白勝雪,脣紅如桃,齒似碎玉,也真真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你又是何人,敢如此跟我說話!”
這小郎君也是直起腰桿來,老氣橫秋地指着李秘道,不過他眼神閃爍,到底是做賊心虛的。
李秘嚯地站了起來,出示楚定王交給他的那塊玉佩,朝這俊俏孩兒道。
“你該認得此物吧?王爺讓我負責調查此案,但凡與此案有關,任何人不得違逆,你偷偷溜進兇案現場,難道是幫兇不成!”
李秘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礪,早已養出一身威嚴,平日裡刻意低調,才裝出一副市儈氣,若連一個孩兒都鎮不住,往後也就不用再混了。
果不出所料,這孩兒讓李秘如此一說,眼眶當即便泛起淚光來,有些囁喏地結巴道:“我……我……我起夜,聽得動靜,便過來看看罷了,不讓看就走,何必……何必要這麼兇……”
這孩兒如此說着,便要往外走,然而李秘卻只是低低地說了句:“就這麼走了?難道不想看看你母親?”
李秘雖然說得小聲,但那孩兒卻如遭雷擊,整個人都禁不住輕顫了一下,當場僵立在了原地,過得片刻才猛然扭頭,通紅的雙眼飽含淚水,咬牙切齒地盯着李秘!
李秘緩緩走了過來,那孩兒摸到腰間,捏住腰間一把小匕首,彷彿恨不得馬上殺死李秘一般。
李秘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朝他問道:“說吧,你叫甚麼名字。”
那孩兒咬了咬牙根,大顆大顆的眼淚便滾落下來,朝李秘狠聲道:“憑什麼告訴你!”
李秘見得他如炸毛的貓兒一般,也不好再挑撥他,便朝他笑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安東王府上的小王孫,我說得可對?”
其實適才李秘說出那句話來,就已經表明,他是知曉這孩兒身份的,這孩兒畢竟年紀小,也不懂隱藏,他的表現其實早已出賣了自己。
李秘也不想自找麻煩,便朝那孩兒道:“你放心,我沒有惡意,不過即便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如今你來了,起碼說明你倒是個孝心十足的好孩子。”
雖然李秘已經儘量溫和,可那孩兒到底是沒有放下警惕,李秘便朝他說道。
“你不必如此,你母親生死未卜,身爲人子,自當盡孝,有件事關乎到你母親生死,正想讓你去做,就不知道你敢是不敢。”
那孩兒正要離開,此時卻聽得李秘如此說話,當即便扭過頭來,朝李秘道:“你是說孃親還活着?”
他的眼中充滿了驚喜與期待,或許母親曾經對他千叮萬囑,但事關母親生死,他對母親的告誡早已拋諸雲端,畢竟是個孩兒的心智,哪裡會顧及這許多。
這便等同於承認了自家身份,李秘便朝他說道:“你且告訴我你的姓名。”
他此時已經走到了李秘這邊來,朝李秘道:“我是安東王府的朱英隋……”
李秘也總算是確定,此子便是方三兒與朱顯梡的私生子了!
“英隋,你既然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世,便該知道此事關乎生死,我也不將你當一般孩兒來看,更不會瞞你甚麼,這院子裡頭有一十六具屍體,但我不確定你的母親是否已經遇害,因爲我與你母親只有一面之緣,無法辨識出來……”
“想要確定你母親生死,就必須由你來認屍,你可有此膽量?”
朱高隋聽聞此言,也有些遲疑,朝院子裡頭那一排排仍舊冒着微微煙氣的屍體掃了一眼,臉蛋都發白了。
雖然他從小揹負着這麼一個天大的秘密,但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他能夠經常溜進來與母親團聚,但正是因爲與這些宮人都太熟悉了,見得這些宮人被燒成這樣,才更加的驚恐。
李秘也知道有些爲難他,但知道方三兒藏身此處的人本來就不多,這個事情也不可能大肆張揚出去,朱高隋便是最佳的人選,想要最快確認方三兒生死,也只有這麼一條路子可走。
這朱高隋到底是皇家種子,想必方三兒平日裡也沒少教導他,雖然有些遲疑,但他到底還是咬了咬牙,朝李秘道。
“好,我去認!”
李秘見得他雖是堅決,但眼眸之中仍舊帶着恐慌,也嘆了口氣道:“也難爲你了,不過你漸漸長大了,母親便需要你來守護,你早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朱高隋本來對李秘有些忌憚和疑慮,可這一番對話之後,終究還是選擇了信任李秘。
信任這種東西,確實與時間有關係,但又沒有必然的關係,時間長了確實能夠讓信任漸漸積累起來,但有時候因爲對方的某個舉動或者某句言語,也能夠使你嘗試着信任他,因爲信任本來就是主觀的心理活動,受到客觀因素的影響並不是很大。
朱高隋自打知曉自家身世之後,活得小心翼翼,方三兒生他之時已經三十幾歲快四十歲了,這在古代而言已經算是非常非常高齡的媽媽。
所以他起初也不相信,這個被幽禁在緝熙堂的老宮女,竟然會是自己的媽媽,可孩子與父母之間,天生有着無法理解的親近與羈絆,漸漸地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媽媽時常與他講些往事,他揹負秘密,過得比其他孩兒要更加的艱苦,但也比其他孩兒更加的早熟,承受能力也更強一些。
李秘見得他的情緒緩和了一些,便朝他說道:“若準備好了,便跟我過去吧。”
其實李秘也不敢確定朱高隋就一定能認出自己的母親來,畢竟方三兒被囚禁於此,母子兩估摸着也不太可能時常見面,否則必定要暴露。
但李秘卻也抱着希望,自家母親豈有認不出自家孩兒的道理,她能夠與朱高隋相認,便是明證,而朱高隋能夠接受這個事實,更是明證。
反之,自家孩兒又豈會認不得自家母親?
朱高隋走到這院子裡頭來,見得那一具具皮開肉綻的屍體,小臉也越是煞白,幾次三番想要往後逃,可最終還是緊咬牙關,雙腿打抖,仍舊往前面走着。
於他人而言,這些宮人都是醜八怪,都是嚇唬小孩的最佳人選,可朱高隋對他們卻非常熟悉,此時見得他們如此悽慘的死狀,也就更加的恐慌,因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人仍舊鮮活之時的樣子。
他甚至能夠辨認出這裡的每一個人,即便他們本來就面目全非,即便他們如今被燒得血肉模糊,在旁人看來,這些屍體便如同森林大火過後一羣猴兒的屍體那般。
可朱高隋卻能夠一一叫出這些人的名字來!
雖然他們面目可憎,雖然整個王府的孩子都認爲這羣人最是可怕,但朱高隋卻知道,這羣人比王府之中其他任何人都要對他好,都要更有人情味!
他便這麼一路走過去,強忍着驚恐的淚水,一個個仔細辨認過去,每走過一個,他的心情就會鬆開一分,因爲適才看過的並非母親的屍體。
然而每走過一個,他的心情也同樣更加沉重一分,因爲接下來的屍體越來越少,他害怕下一個便是母親的屍體!
雖然他越走越快,但在他心裡,這卻是個極其漫長的道路,彷彿他從煉獄之中穿過了一般。
終於,他走到了盡頭,噗通便跪倒在地,無聲抽泣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
一直關注着這一切的李秘,見得此狀也是心裡一沉,若方三兒果真死在了裡面,那麼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自然也就斷了。
他不相信有人能夠識破他是錦衣衛名色指揮的身份,更不相信有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爲了調查楚定王的身世。
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這樣的慘案,要麼有人一直關注着這個地方,知曉方三兒就藏身於此,生怕方三兒泄露當年的秘密,從而殺人滅口,要麼就只是尋常的縱火案。
無論如何,辨認出方三兒的身份都極其關鍵。
可如今看來,只怕方三兒真的死在裡頭了……
然而當李秘走到朱高隋身邊,輕輕捏着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之時,李秘卻察覺到了異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