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畢竟已經老了,家裡雖然是名門望族,以衣冠詩書著稱的太倉王氏,但因爲公廨起火等諸多原因,其父王忬也受過冤枉,而後又得罪了嚴嵩父子,被誤邊罪,斬首於鬧市,後來還是他與哥哥一道上書,花了好多年,纔給父親平反。
到了王世貞自己爲官,文壇上或許大有作爲,但官場仕途也並非一帆風順。
戚繼光落寞收場,王世貞也看透了這朝堂上下,早已心灰意冷,到了他晚年,又遭人彈劾,他乾脆便上書乞骸,豈知又無法得償所願,便這麼在南京的閒差上混吃等死。
今番倒是蘇州府迎接王師凱旋,本以爲能夠倚仗王世貞的禮法教養,誰知與李秘交談一番,他心結盡去,就這麼與世長辭了!
衆人還在感慨之際,王士肅卻又怒氣衝衝地撞進來,見着李秘是拖刀便砍,看得衆人是滿頭霧水又驚駭又迷惑!
不過李秘是知道原因的,王世貞將寶劍相贈之時,他就曾經有過疑慮,眼下王士肅肯定以爲李秘貪圖這寶劍,而害死了王世貞!
面對王士肅的劈砍,李秘也不能坐以待斃,畢竟人處於憤怒當中之時,判斷能力等會急劇下降,甚至徹底失去了判斷的能力,自己若不反抗,只怕王士肅真把他給砍了!
李秘果斷抽刀,戚家刀迎頭而擊,但聽得叮噹一聲,王士肅手中刀頭已經被李秘削去一截!
他那口環首刀也是從儀仗隊那處奪來的,儀仗隊的東西要緊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的,都是些黃銅之流,軟趴趴澆鑄而成,沒經過千錘百打,又豈能與李秘的戚家刀相提並論!
刀頭被削斷之後,王士肅卻沒有任何停滯,接連劈砍,每砍一次,那刀刃便斷一截,最後便只得半尺左右,還留在自家手裡!
他也是氣急攻心,將那斷刀連同刀柄一併擲向李秘,而後揉身上前,就要來抓李秘!
李秘揮刀將那斷刀打飛出去,王士肅已經撞入他的懷中,抱着李秘的腰肢,直接將李秘撲倒在了地上!
李秘知道王士肅已經發瘋,也不好傷他,便棄了戚家刀,想要反扭他的雙手。
王士肅卻揮舞了拳頭,不斷往李秘的頭臉上招呼,李秘左擋右格,兩人滾做一處,如兩頭野狼撕咬一般貼身肉搏!
王弘誨等人都是文官,一個個也沒曾與人動手,更未見過這等兇殘的拼鬥,此時也是目瞪口呆,哪裡知道該如何勸架。
張孫繩畢竟在雲南當過布政使,見識過彪悍的民風,此時趕忙走到外頭去,大喊道:“來人吶!快來人!”
這一邊喊着,他便要去拉王士肅,然而王士肅卻已經瘋了一般,將李秘壓在身下,拳頭似雨點般落了下去!
李秘知道他喪父心痛,也不好跟他計較,只是雙臂格擋,護着了頭臉,雖然看起來被打得很慘,事實上李秘並沒有受到甚麼傷害。
王士肅就這麼發泄着自己的怒火,打着打着,口中便罵道:“你爲什麼要找他!”
“爲甚麼要把寶劍贈給你!”
“我可是他的兒子啊!”
“不可能的,一定是你偷的,你偷的!”
王士肅如此一開口,李秘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李秘早就想到,自己與王世貞的見面,是有人證的,那小丫頭清楚地見證了一切,王士肅又豈會不知。
王士肅明知道寶劍是父親送給李秘的,卻仍舊來尋李秘麻煩,不過是心中悲慟積鬱難消,簡單的說就是將李秘這個對頭當成了撒氣桶罷了!
想通這一節之後,李秘便雙腳頂住了王士肅,這公子哥雖然練了些花拳繡腿,終究只是憑着一股怒氣,真要打起來,也不是李秘對手。
此時李秘將他頂得飛起,而後從地上跳起來,一把便扼住他的脖頸,徑直將他頂在了牆上,揮舞左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
“啪!”
一聲脆響傳來,全場都安靜了下來。
雖然衆人都知道王士肅與李秘不對付,但王士肅畢竟是王世貞的兒子,李秘不過是個捕快,對於王士肅一次次的挑釁,李秘也是忍氣吞聲。
眼下李秘雙眸冷肅,一個耳光下去,連王士肅自己都被鎮住了!
“正是因爲你這般模樣,王老纔不願將寶劍留給你,難道你還不清醒麼!”
李秘沉聲呵斥了一句,王士肅如遭雷擊,眼淚終於是汩汩涌了出來!
深埋着頭,喃喃自語着:“爲甚麼……爲甚麼……會這樣……”
這人遭遇到至親之人離世,總歸是有個過程的,在心理上有着幾個步驟。
聽聞消息之時,先是否定,不願相信,而後便是憤怒,希望能夠遷怒於其他原因,便如同王士肅遷怒於李秘一樣。
否認與憤怒過後便是迷茫,眼下王士肅便正在經歷這個階段,按說這個過程並非這麼漫長,但也因人而異,王士肅是因爲與李秘有隙,找到了發泄的出口,所以才縮短了這一過程。
說得不好聽一些,也多虧有李秘,才讓他度過了這個過程,迷茫之後,也便漸漸絕望,知道父親已經離開,再也回不來了,他才傷心落淚,因爲知道一切已經是事實,無法挽回,也就到了最後一步,終於接受和麪對現實了。
李秘知道他冷靜了下來,便鬆開手來,沒想到王士肅卻抱住了李秘,當場嚎啕大哭起來。
他是個世家公子,從未受過甚麼委屈,也沒遭遇過大的挫折,父親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眼下父親走了,他並彷彿一下子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一般了。
他可不像兄長,兄長用功讀書,考取了進士,眼下也在朝廷爲官,而且靠着父蔭,仕途也是順風順水。
而他王士肅沒能考取功名,整日浪蕩,也從未思考過自己的未來,眼下突遭鉅變,才知道沒有了父親,自己甚麼都不是!
越是張狂自大之人,當他的心理防線崩潰之後,便越是脆弱,李秘是他的死對頭,一點也沒錯。
可在場之中,也唯獨只有李秘與他年齡相仿,雖然兩人之間都是齟齬間隙,一點都不愉快,可或許這個時候,唯一能夠理解他心情的,便只有李秘而已了。
王世貞將寶劍贈予李秘,是另一種新式的傳承與延續,他雖然嫉妒李秘能夠得到父親的認可,但另一方面,他對父親的依賴,或多或少也都轉移到了李秘的身上來。
種種微妙的心理變化,不斷催發,便出現了王士肅抱着李秘痛哭流涕的場面。
雖然看起來有些突兀,但卻合情合理,便是旁邊的張孫繩和王弘誨等人,見得此狀,也難免心中悲涼。
沒有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又如何能夠成長起來?
若沒有今日之事,只怕王士肅仍舊整日裡胡鬧亂搞,可過得今日,只怕是真要成長爲大人了。
因爲沒有了父親的庇護,他只能爲自己的所作所爲擔當責任,當他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之後,相信他也會收斂起來的。
這廂還在哭着,張孫繩的呼喊還是引來了外頭的官兵,而張黃庭和鄭多福也聯袂趕了過來,見得王士肅抱着李秘痛苦,眼淚鼻涕都糊滿了李秘的肩頭,愕然之餘,也有些不忍。
李秘將王士肅輕輕推開,而後朝他說道:“先回去換身衣服,好好想想,王老的善後事宜就交給我吧。”
李秘如此說着,王士肅竟然也沒說甚麼,李秘給張黃庭使了個眼色,他便與鄭多福走了過來,將王士肅給帶了回去。
李秘看着他們的背影,也難免一聲輕嘆,而後朝王弘誨道:“王宗伯,在下對朝臣的規制也不太清楚,這件事雖然應承下來,但還需要宗伯提點着如何去做才成。”
王弘誨與王世貞也不是一般交情,本該勸慰王士肅這樣的後輩,可適才他也沒能做些甚麼,關於王世貞的喪事,自然是需要南京禮部來指導的。
“你且放寬心,這件事交給老夫便是了,稍後先讓仵作過去一趟。”
李秘聞言,心中也恍然,雖然官員等級不同,喪葬規格也不同,但到底是需要仵作淨身收斂的。
想了想,李秘便朝王弘誨道:“我不需找仵作了,這件事交給我吧,我也想送王大人最後一程。”
王弘誨聽得如此,也點了點頭,仵作是卑賤的下作人,纔會做這種陰暗的髒活兒,本不該讓李秘去做。
可李秘在吳縣之時,曾經當過仵作學徒,這是記在他的個人卷宗裡頭的,即使如此,讓李秘過去卻是最合適不過了。
一來不至於太過冷漠和不近人情,二來這也是李秘主動提出來的。
李秘也不再多說,沒一會兒便來到了王世貞這邊,老人還躺在牀上,很是安詳,彷彿仍舊沉睡着。
那小丫頭雖然整日裡貼身護着王世貞,充當王世貞的“眼睛”,與王世貞的感情非常深厚,可遭遇這種事情,她也是悲傷過度,加上她到底是個小女孩子,哪裡知道該如何處置這樣的事情。
見得李秘過來,小丫頭也有了主心骨,畢竟王士肅躲在房間裡頭,眼下無人主事,今番又沒多少人跟過來,那些個奴婢哪個敢自作主張?
李秘想了想,便朝小丫頭道:“你出去讓人準備熱水,我要給王老清淨身子,另外,禮部的人稍後便會過來,記得向他們把壽服等一概物事都討過來。”
“今次家裡隨行的一共多少人,全都召集起來,凡事聽從禮部的安排,不懂就大膽問,別毛毛躁躁自己參謀,咱們要把事情辦得體面,讓王老走得風光,可記住了?”
小丫頭見得李秘沉穩成熟,安排起來如同家主一般,心裡也穩當了,默默記下來,便往外頭跑,可馬上醒悟過來,又放慢了腳步,抹了把眼淚,正要走出去,又停了下來,轉身給李秘行了一禮。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