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大廳裡,泰爾斯居高臨下,承受着不計其數的驚詫目光,卻只是盯着發怔的安克。
等待他的反應。
“你……你?”
好半晌後,安克才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泰爾斯依舊冷冷注視着他,姿態自如,卻目光逼人。
彷彿一箭離弦後的獵手,自信地垂下他的長弓。
“殿下,代理決鬥,”安克終於理清剛剛發生了什麼,雙眼通紅,呼吸加劇:
“我和……你?”
泰爾斯眯起眼睛。
“不,不……”
宴會的攪局者從眼中涌出悲憤和痛苦,嘶聲道:
“不!”
大廳裡,初始的震驚過後,每個人都開始焦急地討論起方纔的一幕,但他們的聲音越發收斂,就連望向星湖公爵的眼神也變了。
身負鐐銬的瓦爾·亞倫德已經不再飲酒,他的目光鎖死在王子的身上,意蘊不明。
詹恩緊皺眉頭,不斷回頭詢問他的管家。
獨眼龍廓斯德似笑非笑,還有閒情迴應其他賓客們的私下詢問。
泰爾斯把餘光裡瞥到的這些場景拋到一邊,冷哼一聲。
“爲什麼不?”
少年公爵緩步下行,身後的王室衛隊想要跟上,卻被馬略斯用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按住。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泰爾斯走出圍護的隊伍之列,慢慢走下臺階,聲如利刃:
“與第二王子本人決鬥,既震撼王國上下;人人得聞,又能達到你的目的,討回公道——這樣的宴會菜餚……”
“它不香嗎?”
安克咬緊牙關,手中的短劍開始顫抖,雙眼簡直要冒出火來。
難以置信的不止他一人。
D.D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泰爾斯從天而降,緩步而來。
多伊爾身上那股一去不回的煞氣慢慢消減,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懵懂。
“殿下,您不需要,我的意思是,您不需要代我,我可以,可以……”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表情不愉。
另一側,老多伊爾男爵在經歷了悲傷和驚詫的雙重摺磨後,流露出不敢相信的喜色,他反應過來,死命地給兒子打眼色。
但D.D顯然沒有留意到父親的舉動,他怔怔地望着氣勢逼人的泰爾斯,手裡的劍鞘舉而復放,話語吞吐,木然機械,似乎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你不用,不用,我才,衛隊,保護你……”
直到泰爾斯輕輕側目,寒光一掃,將多伊爾的話封死在嘴裡。
“我沒有問你們的意見,丹尼·多伊爾,”泰爾斯不近人情地喊着他親衛的全名:
“我是在命令你們:我要代理你的決鬥。”
泰爾斯望向人羣,橫眉冷目:
“以璨星之身,命令璨星七侍之一。”
“你們……有異議嗎?”
D.D登時一愣。
此言一出,站在較前方的幾位來賓也齊齊一凜,他們瞬間成爲目光的焦點:
年輕有爲的艾德里安子爵鬆開他的妻子,嚴肅地回望泰爾斯。
老邁不堪的帕特森子爵睜開渾濁昏花的眼睛,推開兩位扶着他的子侄。
風姿綽約的埃莉諾夫人牢牢攥住低頭玩耍的盧瑟·巴尼,沉靜不語。
史陀男爵微微低頭,瞥着王子,表情像是在淡淡冷笑。
洛薩諾·哥洛佛則抱緊雙臂,若立地生根,巋然不動。
泰爾斯的目光如刀鋒掠過。
一秒後,這五位貴族們紛紛動作,或垂首按胸,或屈膝提裙,順服而甘願。
但沒人的反應比得上多伊爾男爵。
“沒有,殿下,沒有異議,沒有哇!”
泰爾斯眉心一抽。
只見老多伊爾帶着哭腔,連滾帶爬,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有您在此,身爲璨星七侍,鏡河的多伊爾家族,我們誓死相從啊啊啊啊嗚嗚嗚——”
鼻青臉腫又涕泗橫流的老男爵還待說些什麼,他精明的妻子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男爵的嘴巴,跟D.D一道把他拖回人羣裡。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他回過頭,繼續踱步。
圍在下方的人羣,無論衛兵僕役還是客人,紛紛本能地爲王子讓出通路。
直到泰爾斯踏入場中,踏上最低的地面,與渾身緊繃的安克站在同樣的高度。
“至於你……”
但泰爾斯沒有停步,而是穩步向前,走向大廳中央。
安克恍惚地擡起頭,略顯驚訝。
他意識到:手中的劍刃只要趕上兩步,就能夠到王子。
離得最近的D.D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放下父親向前趕去,同時驚呼出聲:
“殿下!”
跟隨着泰爾斯悄然下行的衛隊也覺察了不妥,馬略斯皺眉揚聲:
“殿下,已經足夠近了!”
戈德溫伯爵驚慌失措:
“泰爾斯王子!您千金之軀……”
馬略斯身旁,被一連串意外打擊得氣急敗壞的沃格爾更是直接下令道:
“圍上去!保護殿下!”
大廳裡,錯愕的衛兵和緊張的王室衛隊同時行動,一時腳步混亂,驚起客人們的聲聲驚呼。
直到泰爾斯高聲怒吼,震住每一個失態的人:
“停下!”
他回身舉臂,直指衝上前來的多伊爾:
“退後!”
“你們全都退後!”
王室衛隊的腳步齊齊一息。
萬衆矚目中,泰爾斯渾然不顧馬略斯的皺眉與沃格爾的焦急,自顧自地回過頭。
看向下意識舉劍自衛的安克。
“既然我的客人有膽量單槍匹馬,攜劍赴會,”泰爾斯的目光從對方的短劍上移走,聚焦在安克的雙眼上,腳步不停:
“那我自然也有膽量站在他的面前,直視他的眼睛。”
安克一顫。
“鎮定!”
混亂中,馬略斯不顧沃格爾(“快把他搶回來!”)的憤怒抗議:
“殿下已經發話!”
他高舉拳頭力排衆議,示意王室衛隊們稍安勿躁。
眼見馬略斯公然定調,沃格爾也只能咬牙閉嘴,怒視守望人的放肆之舉。
終於,泰爾斯站定在安克的面前,直面對方憤怒與悲苦。
“泰爾斯公爵,”安克垂下短劍,不無憤恨地望着公爵:
“爲什麼?”
泰爾斯面沉如水,不急不躁:
“爲什麼?”
他冷哼一聲:
“安克·拜拉爾。”
“你以爲你能堂而皇之地來到我的地盤,爲所欲爲,你以爲你逮住了我的要害,拿着它傷害我,威脅我?”
安克握緊了手中的劍。
他的眼神一直在泰爾斯的胸腹要害間徘徊。
這讓沃格爾越發緊張,不斷地催促馬略斯採取行動,但後者巋然不動。
一如泰爾斯,同樣毫不在意。
“我不知道是誰給你出的這個餿主意,但是,決鬥?”
泰爾斯輕笑一聲,有意無意地向人羣望了一眼:
“就因爲我從北方回來?”
泰爾斯緩緩轉身,渾不在乎地背對着手執利刃,情緒不穩的安克:
“你,還有你背後的人,你們不知道,我這一生都在面對這樣的困境和難題,在最後最絕望的選擇之間掙扎求存。”
泰爾斯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賓客們,這纔回過頭來。
他看着怔然無語,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趁機一劍暴起,殺害王子的安克。
“現在,安克,不管你是誰,或者是誰的人。”
泰爾斯寒聲開口,無視着對方的劍刃,在衆人的吸氣聲中繼續靠近對方,直到兩人間的不到半臂。
“不管你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他人。”
泰爾斯沉聲道:
“選擇吧。”
這麼近的距離上,泰爾斯發現,對方一直在不住顫抖,呼吸混亂不堪,表情陰晴不定。
他不在狀態。
地獄感官中的泰爾斯只瞥一眼便了然於心:
就對方現在的情況,莫說決鬥,就連劍式也未必使得標準。
“選擇?”
安克終於按捺不住,憤而開口。
“要麼殺了你,要麼,要麼……”
他氣息之重,幾乎可以撞上泰爾斯的面孔:
“您根本沒給我選擇,不是麼!”
安克雙目通紅,表情猙獰,手中短劍更是不住顫抖。
讓觀者揪心,不禁爲王子殿下捏了一把汗——馬略斯不得不死死按住咬牙切齒的沃格爾,約束衆人的拳頭從未放下。
但是泰爾斯頓了一下,輕聲道:
“不對。”
王子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我給了。”
“我給你的不僅有選擇,還有機會。”
泰爾斯望着安克被絕望和淒涼渲染的雙目,竭力真誠地道:
“最好的機會,另一個選擇。”
“你知道的。”
泰爾斯的聲音不知不覺帶上一絲焦急:
“你知道的!”
但回望着他的安克不爲所動,對方的眼神從熱至冷,由亮到暗,從憤恨到失落,由痛苦到麻木。
最後,安克輕輕閉上眼睛。
“殿下,您能幫個忙,”安克幽幽開口,聲音彷彿浸在灰暗的色調裡:
“殺了我嗎?”
圍觀的人羣與警惕的衛兵齊齊一怔。
泰爾斯眼神一黯。
“當然。”
但下一刻,泰爾斯的聲音重新變得冷酷:
“但只能在決鬥中——按我們說好的條件。”
安克沉默了。
一秒,兩秒……
直到第三秒,安克倏然睜眼!
同時而動的,還有他手裡的劍刃,劃開空氣,帶動風響。
直指泰爾斯!
下一秒,全神貫注的人羣瞬間泛出漫天驚呼!
“不!”
“該死!”
“快保護殿下!”
“又又又又殺人了!”
混亂的人羣或退散,或向前,一時擋住視線,讓準備救援的王室衛隊束手束腳!
“該死的!馬略斯!你的餿主意……”
沃格爾推開一個擋道的客人,氣急敗壞:
“如果王子他——你就完了!”
馬略斯不言不語,只是沉穩地捏着拳頭,示意他的屬下維持秩序。
直到一聲暴喝,從大廳中央,從混亂的中心越衆而出!
“以泰爾斯·璨星之名,我說了!退後!”
“他媽的所有人!”
泰爾斯的聲音從未如此暴怒,甚至震撼穹頂:
“我能處理!”
糟亂的現場頓時一靜。
衛兵們花了幾秒鐘重新約束好人羣,王室衛隊的人趕到前方,分別以馬略斯和沃格爾爲首,將大廳中央圍得死死的。
只餘下中心幾乎貼在一切的兩人。
看清了眼前的一幕,不少客人們倒吸一口涼氣:
安克的劍刃停留在兩人的脖頸之間,不前不後——他執劍的手腕正被泰爾斯牢牢攥住,進退不得。
而泰爾斯與安克對視着彼此,一者沉穩,一者絕望,在令人緊張的角力中微微發顫。
馬略斯皺起眉頭。
沃格爾則驚怒交加,就要指示掌旗翼的屬下向前:
“可惡,還不趕緊——”
但馬略斯的話卻比他更大聲:
“穩住!”
守望人的拳頭再次高舉,讓所有人一滯:
“殿下之命不容違背!”
沃格爾向前的腳步一頓。
馬略斯冷冷道:
“殿下正在處理。”
“不容打擾。”
沃格爾一時氣結,壓低聲音:
“處理?你是他的親衛隊長!萬一他遇到不測……”
這一次,馬略斯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冷冷回覆:
“那我也是他的親衛隊長。”
將副衛隊長的話噎死在嘴裡。
場中,泰爾斯小心翼翼地安撫着灌注雙臂的獄河之罪,阻攔安剋意圖的同時,不讓終結之力化身嗜血的野獸。
“安克,別這麼做。”
泰爾斯搖着頭,眼神帶上了警告的意味:
“警示者還沒拿來,我們的決鬥還未開始。”
但安克搖了搖頭。
“放手,讓他們殺了我,”安克壓低聲音,話語裡盡是灰暗:
“我必須死,不能這麼活着走出去。”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那個瞬間,他像是回到了白骨之牢。
就在他的面前,小巴尼將劍刃抹向自己的脖頸。
“對,”泰爾斯趕走不愉快的回憶,堅定地道:
“但這只是他給你的選擇。”
他平衡着手臂上的力量,不讓安克輕動分毫,同時死死盯着對方的眼睛:
“那個送這把劍給你的人,他不值得你爲之送命。”
安克像是被觸怒了,他瞳孔一縮,透出怒意:
“我不是爲他!”
泰爾斯毫不示弱:
“我知道!”
王子盯着那對在憤怒與絕望間來回的眼眸,只希望對方能讀懂自己的意思:
“所以我給了你機會。”
“把握它!”
泰爾斯的聲音有些急切。
安克恍惚了一陣。
他喘息漸緩,瞳孔重新聚焦:
“爲什麼……”
“因爲我知道你不是他的棋子,”泰爾斯斬釘截鐵地道:
“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麼。”
泰爾斯手上用力,把兩人的距離拉近,用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音量道:
“你不爲尋仇,也不爲私利而來。”
“更不爲你的父親。”
安克先是一愣,隨後難以置信。
“你,你是怎麼……”
泰爾斯寒聲道:
“因爲我相信,我們是同樣的人。”
同樣的人。
安克的手掌微顫:
“什麼?”
“但那個送劍給你的人,”泰爾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絕對不是。”
被一把橫亙的短劍分開,兩人對視着,一者堅持,一者迷惘。
安克的猶豫只停留了片刻。
他咬牙切齒,眉心聳動:
“他給了我一把劍,而你給了我一個‘賭注’。”
安克狠狠盯着泰爾斯:
“你們都在逼我,走你們想要的下一步。”
“你跟他,有哪裡不一樣嗎?”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一秒後,王子手上的力度漸弱了一些。
“他想做棋手,贏下棋局。”泰爾斯低聲道。
安克諷刺地冷笑:
“而你想輸?”
泰爾斯緩緩擡起頭。
“不。”
“我只是,只是理解……”
他疲憊至極地道:
“其他的棋子。”
安克倏然一怔。
“我說了,我們是同一種人。”
泰爾斯艱難地道:
“安克·拜拉爾。”
安克手上的力度一鬆,兩人的距離回到一臂之長。
但短劍依舊橫亙在其間。
王子灼灼地望着對方,試探着去觸碰對方的武器:
“現在,放手,把劍給我。”
安克眼神迷茫,他瞥了一眼四周,那是虎視眈眈,如臨大敵的王室衛隊。
他咬牙道:
“我不能。”
“棋子不能,”泰爾斯的左手按上對方的劍柄,眼神堅定:“你能。”
“安克·拜拉爾,你能。”
安克垂下頭。
“如果我放手,”拜拉爾的眼神恢復清明,但隨即變得痛心:
“我該怎麼辦?”
面對這個問題,泰爾斯也沉默了一陣。
但他很快擡起頭來:
“不知道,但我會盡力。”
安克哼了一聲,不辨感情,似泣似笑。
“我已經盡力了。”
“不,你沒有,”泰爾斯不容置疑地搖頭:
“你沒有見到我。”
“我。”
他堅定地道。
這一次,安克盯了他很久。
在泰爾斯的注視下,對方的眼神渡過一系列的迷茫、痛苦、折磨、掙扎、憤怒、怨恨。
最後歸於釋然與寂靜。
下一秒,泰爾斯感到手上一輕。
而眼前,安克的軀體向前垂落。
“咚!”
只聽一聲悶響,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安克閉上眼睛,跪倒在泰爾斯身側,整個人癱軟下來。
泰爾斯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平舉着手裡的短劍,帶着複雜的心情轉過身子。
“看來,決鬥沒能成行。”
他提高音量,恢復成那個說一不二的星湖公爵,逼走不少如刀鋒掃來的旁觀者目光。
公爵邁開步伐,向一直捏着拳頭的馬略斯走去。
泰爾斯點了點頭,心情難言的同時,逼着自己口吻如初:“賭約未竟。”
“可惜了。”
在無數驚訝的注視下,馬略斯揮了揮手。
早有準備的王室衛隊們一擁而上,粗暴地將早已放棄抵抗、一臉麻木的安克牢牢壓制在地上,五花大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