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喝夠了酒,一把丟下酒杯,活動着自己的關節。
“小屁孩,”他對着地上的佩菲特輕哼一聲:“你也有膽子提起十二年前的戰爭?”
“十二年前的那種慘烈和血腥,你瞭解多少?”努恩王用不屑的眼神,盯着自己已經失去雙臂的獵物:“你不過一個被捧在手心裡的領主繼承人,你祖父只把你留在最安全的主營裡,連輜重都不讓你運……”
泰爾斯的眼裡,年輕的大公雙目佈滿血絲,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視線前方。
彷彿連雙臂的劇痛都忘記了。
“但也許你祖父是對的,讓你這種貨色去運補給和輜重,萬一遇上了繞後偷襲補給的賀拉斯·璨星……”說到這裡,努恩王的臉色一黯:“他x的,就沒有後面那麼多屁事了。”
幾秒後,被死死壓在地上的佩菲特,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而那些所謂你在戰爭裡受到的震撼……狗屁。”努恩王壓抑着自己的怒氣,直到無法再壓:“沒有龍霄城,沒有沃爾頓,你們什麼都不是!”
他鬆開踩着對方的腳,照着佩菲特的肚子狠狠就是一腿!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想起了在廢屋裡的歲月,那些時不時遭受拳打腳踢的日子。
承受了這一腳後,佩菲特蜷縮起身子,痛苦地呻吟。
“而你更不該衝着摩拉爾去!”努恩王垂下頭,表情痛苦地低吼道:“他以爲你是他的朋友!”
“卑鄙的叛徒!虛僞的懦夫!”
憤怒的努恩王再一腿,重重踢在佩菲特的胸口。
“咚!”悶響清晰可聞。
佩菲特又是一縮,在重擊下,不住地咳嗽起來。
佩菲特的咳嗽漸漸緩和,然後,他蜷縮起來的身子重新舒展。
兩條翻折的手臂,看上去無比猙獰。
大公發出哭也似的詭笑。
“哈哈哈……”佩菲特壓抑着自己的笑聲,然而在泰爾斯耳中,這道笑聲如此淒涼慘烈。
努恩王的面色越發不善,他看着自己的仇人,磨着牙齒,表情可怕。
年輕的大公猛地收起笑聲,他擡起頭,雙目含憤地看向努恩王。
“沒錯,是我乾的,”佩菲特狠狠盯着老國王,喘息着道:“摩拉爾,他把自己的秘密使命——出訪星辰,重修和約的使命,單單告訴了我一個!何其榮幸……”
“你承認了?”努恩王臉色凝重,目光裡燃燒着仇恨與痛苦:“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刻,你纔有膽子爺們兒一把,是麼?”
“對,我根本不必費力氣,就能利用他對我的信任,來騙取他出使星辰的情報,”佩菲特用嘲諷的笑容迴應着國王:“包括他的行程、安排、計劃乃至使團隨員……”
努恩王的戰靴再次重重踹上佩菲特的腹部。
佩菲特痛苦地翻滾,離開努恩王的身邊。
“就因爲覺得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平?”努恩王冷笑一聲,音量陡然升高:“你就殺死我的兒子,背叛你的朋友!”
“所謂的烽照城的地位……不過是你在爲自己的自私和冷漠找理由罷了!連自己的父親都能……你這種傢伙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佩菲特在雙臂斷折的劇痛下低低地呻吟,額頭上冷汗淋漓,但他聽見國王的話,還是艱難地在地上拉起頭顱,吃吃發笑。
“不公平?”佩菲特的笑聲詭異而瘋狂:“我的老天,你,你真的……你真是,根本連臉都不會紅一下……不愧是我們的天生之王……不公平?哈哈哈……”
下一刻,佩菲特表情一變,把眼神投向四位大公:
“別裝了!你們!”
年輕大公的話語充滿了怒意:
“奧勒修、特盧迪達、羅尼、萊科……你們這些人,難道敢對着祖先發誓,說對我所做的一切毫無感激,毫無欣喜嗎?敢拍着胸膛說,對摩拉爾的死,對沃爾頓的失勢和沒落,沒有一絲的慶幸和開心嗎!”
大公們選擇了沉默以對,連最滑頭的特盧迪達,此刻都不再出聲。
泰爾斯覺得大廳裡的氛圍變得很緊張,就像決鬥的範圍,已經擴大到兩人以外。
努恩王則一言不發,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向佩菲特。
佩菲特喘息着,甩開肩膀,吃力地在地上蛇行。
而泰爾斯看着在地上掙扎的大公,心中卻絲毫沒有真相大白和大仇得報的釋然。
唯留一片難言的悲哀。
“十位大公,”佩菲特咬着牙齒,吃力地邊爬邊道:“十位大公……在你死了之後……就公平公正地選王,是麼?”
努恩王生生停下了腳步。
佩菲特背對着努恩王,爬到大廳的中央,竭力翻過身,面對努恩王,語帶恨意:
“南邊……你早就給了再造塔承諾,要替特盧迪達仲裁,取得與麋鹿城交界的爭議領土,換取他的支持。”
“你手裡握着爭位失敗後逃來龍霄城的小奧勒修,握着插手威蘭領繼承權的籌碼,讓奧勒修大公即使再不滿,也敢怒不敢言。”
“從你父親開始,你們就倚仗龍霄城的位置,強行重訂了往東北方冰川海的商路,威脅凱馬倫家族要切斷它,除非他們選擇你們爲王。”
“當然,還有我們——你和你父親扶植上位的佩菲特家族,你們馴服了的獵犬,吹吹口哨就乖乖聽話的烽照城。”
努恩王深深皺起眉頭。
大廳裡一片竊竊私語。
泰爾斯也在心中冒出疑惑。
佩菲特繼續着他悲憤而痛苦的話:
“往北,戒守城的萊科老禿頭只會保持中立,在最關鍵的時候選擇那個必將勝利的家族。”
“最北邊,哨望領的修斯特爾家族,從來都是誰支持他們抵禦獸人,他們就選擇誰做國王。”
佩菲特從地上跪伏起身,他直起上半身,猛地回過頭,看向神色冰冷的努恩王,聲音淒涼:
“下一次的選王會,你和你的沃爾頓家族,早就爲其中四票做好了安排……而有了這幾票,北部的兩人也註定會選擇你們!”
努恩王臉色發青,他捏緊了的拳頭咯咯作響。
“未來的選王會上,我們這些所謂的大公,根本什麼機會都沒有!”
“不公平?”
“這纔是真正的不公平!”佩菲特低沉地嘶吼着,說出的話讓大廳裡的所有人心中一涼:
“幾十年前,你的爺爺臨終前就安排好了選王,安排好你父親的加冕……”
“從那時起,你們就打着公平競爭,公開選王的旗號,在暗地裡用各種各樣的噁心手段操縱好一切!”
“把欽定的人推上前臺,打壓一切不諧者和反對者,我們的選王不過就是走個過場,把他內定好的人選送上王位而已!”
努恩王大步上前。
泰爾斯在心底暗歎一聲:這就是選王的真相嗎?
他想起普提萊對他所說的,埃克斯特選王制的確立歷史。
那些自耐卡茹死後,針鋒相對的大公們。
佩菲特的臉上露出嫌惡與噁心的表情,面對面地直視他臉色鐵青的對手。
“那時開始,‘龍霄城的沃爾頓大公’就不見了,唯有‘埃克斯特的沃爾頓陛下’!”
“呸!”他咬牙切齒,彷彿要把眼前的努恩王咬碎:“你難道會不知道嗎,我們爲什麼叫你‘天生之王’?”
“不是因爲你有多天才,多厲害……”
“而是你從生下來,就註定是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
“他孃的天生之王!”
“最讓我噁心的是,你們還有臉自豪地宣稱,埃克斯特施行的是共治的選王制?”
佩菲特的臉拖過冰冷的地磚,他的情緒開始失控:“在沃爾頓的壓制下,我們跟星辰的那種腐朽世襲王室,跟帝國的那種暴君制度有什麼區別——我們早晚有一天,也會出現像星辰的艾迪二世那樣的瘋子,拖着他的整個國家下地獄!”
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心中一涼。
那是他的祖父。
拖着他的整個國家……下地獄?
突然,他感覺到肩膀被人輕輕一拍——那是身後的普提萊。
泰爾斯艱難地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把注意力轉移回現場。
努恩王眼神冷漠地上前,腳下毫不留情地一絆。
“咚!”
雙臂盡廢,連平衡都掌握不住的年輕大公,被重新掃落地面。
佩菲特摔落回地上,但他依然在不懈地大吼道:
“口頭上讚頌共治誓約的偉大,虛僞地自稱我們有選王的自由和權利,卻在背地裡壟斷着一切權力,內定好王位和利益……”
“這個世界上,還有哪裡的統治者會如此無恥、卑鄙、虛僞、道貌岸然而令人作嘔!”
“你們早就把埃克斯特變成了沃爾頓家族的世襲王國!沃爾頓王室!真是諷刺!耐卡茹的共治誓約,早就被他外甥留下的這個無恥家族敗壞殆盡了!”
泰爾斯感受着自己不穩的呼吸。
眼前發生的一切,於他而言就像鏡子一樣。
在那一刻,他聽着佩菲特的指控,想起的卻不是埃克斯特。
而是星辰王國。
是凱瑟爾的冰冷表情,以及獨眼龍廓斯德的凝重眼神。
是羣星之廳裡疑慮重重、各懷鬼胎的六大豪門與十三望族。
泰爾斯在心中微微嘆息,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還不止這些!”佩菲特拼盡全力,搖擺着再次從地上掙扎起身:
“你的父親早早地把女兒嫁給上一任的黑沙大公,試圖通過控制倫巴家族的血脈,插手黑沙領的事務!”
“你不懷好意地跟康瑪斯購入瀝晶礦,低價輸送給東方的麋鹿城,名義上是爲了防備來自東陸的威脅,實際上爲的是在關鍵時刻切斷補給,逼迫伽德羅家族就範!”
“天知道你還準備了什麼手段給西邊,給祈遠城的羅尼——我猜是那個領地靠近祈遠城的康瑪斯人,那個一副僞君子模樣的善流城侯爵,對嗎!這次又是什麼,一份看似華麗卻滿藏陷阱的合約?”
聽到這裡,泰爾斯不由得回過頭,看向身後。
康瑪斯的史萊斯侯爵感受到了衆人的目光,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轉過頭去。
佩菲特的臉上早已失去了一切色彩,他不再試圖起身,而是認命般地趴在地面,語氣悲哀,語調低沉。
“不僅僅這樣,你還想學着南部的星辰王國,想在全境設立直屬國王的稅吏,想收回領主們在自己領地上的裁判權,想把國王的官吏派往全國——就從我們烽照城開始!”
“這種屈辱,這種壓迫,這種不公……不只是我一個人,也不只是一天兩天……”佩菲特喘息着,聲音越來越弱:“我們怎麼能不反抗?”
“反抗?所以你就害死了摩拉爾?來向沃爾頓家族報復?”努恩王的眼神微微一動:“用出賣、背叛朋友的方式?也只有你這樣的懦夫……”
佩菲特頓了一下,他的眼神變得複雜而微妙。
“對,摩拉爾,”佩菲特喘息着,聲音低沉:“我們曾經是朋友……”
“我也曾經告訴過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但是……”
“努恩·沃爾頓!”年輕的大公表情一變,似乎痛下了什麼決心,他趴在地上仰起頭,閉着眼睛發出悲涼的笑聲:“這都是你的錯!是你逼着我這麼做的!”
“我?”努恩王地嗓音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低沉而可怕。
佩菲特話音升高,他顫抖着擡頭,目光狠毒:“五年前,我拒絕了你給烽照城的官吏任命後……”
“我的封臣裡就馬上有人蹊蹺地跳出來質疑我的正統,特盧迪達開始囂張地在邊境挑釁,我領地的人紛紛開始議論我的能力……很快,我的封臣開始造反,人民開始抗稅,領地一片混亂……在我焦頭爛額手足無措的時候,你才讓摩拉爾帶着你的一封信,過來調停!”
“我一邊讀着你虛僞矯飾的安慰信,一邊擡起頭,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摩拉爾,聽他傻笑着提起我們的舊事……那時我才明白,我和他從來都不是什麼朋友!”
“我就只是龍霄城的一條狗而已!”
“而摩拉爾他是什麼貨色,你還不瞭解嗎!”佩菲特的臉上青筋暴突,褐色的頭髮粘在額頭前,顯得猙獰又狼狽。
“我已經受夠了那廢物掛在臉上的傻笑!他的認知裡,整個世界都如此美好!”佩菲特雙目通紅,他死命地掙起身子,對着英雄廳裡的所有人,瘋狂大吼:
“那就是個天真、軟弱、猶豫、無能,短視、胸無大志的廢物!”
“哈哈哈……”在努恩王陰沉如水的臉色下,佩菲特抖動着上半身,放肆地大笑起來,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你知道嗎……那傢伙,摩拉爾那廢物……最大的理想居然是……居然是成爲一個冒險傭兵……去,去遊歷世界……哈哈哈啊哈哈……傭兵,冒險……哈哈哈哈……”
“對了,他甚至還迷上了一個妓nv!一個搔首弄姿的蕩婦!”
“還口口聲聲說要娶她爲妻!”
泰爾斯搖了搖頭,他想起跟努恩王和大公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努恩王關於摩拉爾王子的話。
佩菲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努恩王的眉頭狠狠地鎖緊。
佩菲特病態地笑着,在手臂的劇痛和激盪的情緒中,在地上不住翻滾,涕淚俱出:“尊貴的摩拉爾殿下,未來的龍霄城大公,要娶一個被幾萬人幹過的、下賤的婊zi作妻子!哈哈哈哈哈……”
“而他還是欽定的埃克斯特王——想想看,偉大的埃克斯特,有一位妓nv王后!所有臣民,都要向着一個婊zi鞠躬行禮……哈哈哈……”
大廳裡的衆人都看着他的樣子,不少人低頭嘆息。
而努恩王沒有打斷他,只是繼續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盯着佩菲特。
“這種傢伙,這種廢物,這種垃圾,這種毫無自覺,毫無責任的恥辱存在,居然是沃爾頓的繼承人!”佩菲特笑夠了,他擡起不忿而仇恨的雙眼:“而我還要違心地向他效忠,奉他爲王——不是因爲他的能力,而是因爲他的姓氏和父親!”
“你還問我爲什麼選擇倫巴?選擇那個從裡到外,都跟他的領地名字一樣黑的黑沙大公?那個弒親的禽獸?”
佩菲特大公眼神帶火,吼聲如雷:“我選擇的不是倫巴!而是選擇了一個沒有沃爾頓的未來!沒有欽定的埃克斯特王的未來!”
“我很高興,我終於毀掉了你們最後的血脈,”他咬牙切齒地盯着努恩王:“下一任的埃克斯特共舉國王,再也不會姓沃爾頓!”
回答他的,是努恩王一擊兇狠的踹擊,正中佩菲特的臉部。
“在那之前,”努恩王一把抓起他的領子,冷冷地道:“我會先毀滅掉你。”
年輕的大公淒涼地大笑起來,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轉過頭,目光偏向一邊。
望向了——泰爾斯·璨星。
泰爾斯登時心中一緊。
怎麼回事?
“嘿,你!星辰的小崽子!”佩菲特大叫着,把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到泰爾斯身上。
“你,”滿身傷痕的大公,艱難地吐字出聲,淒厲而笑:“你很得意,對麼?一個星辰王子,在埃克斯特的首都裡耀武揚威……把一衆大公們耍得團團轉?”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感覺到滿廳人不善的目光。
他畢竟是在埃克斯特。
“你的日子不會長久了!”佩菲特怨毒地道:“你以爲,刺殺你,只是我爲了自保的舉動?”
大公接下來的話,讓泰爾斯不禁一愣。
“你不知道他們——那些傢伙有多想要你的命,”佩菲特忍着手臂的劇痛,喘息着:“我在僱傭他們的時候,就摸清了他們的目的……可不是單純爲了錢……”
泰爾斯感到自己的呼吸加速了。
只聽年輕的大公繼續道:
“他們做夢都想殺光你們璨星家族,想入主復興宮!”
“他們是星辰境內人人喊打的通緝犯,當然沒法下手……但是在這裡,在埃克斯特……”
“當他們收下我的錢的時候,什麼反應也沒有,”佩菲特眼神如火:“但是那羣殺手,當他們聽說目標是你,是星辰的璨星王室繼承人的時候……”
“臉上的表情,有多麼興奮……”
“什麼?”
“什麼殺手?”泰爾斯怔怔地看着他,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他們是誰?”
“還能有誰!”佩菲特滿臉快意地大喝道:“當然是那些鬼祟的刺客們!那些漆黑的暗殺者!就是他們滲透了倫巴的軍隊,利用他的魔能槍部隊,在要塞下刺殺你!”
“是你們璨星最大的仇敵!”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璨星,最大的仇敵?
下一刻,佩菲特狂笑着,叫出一個讓所有人眉頭一皺的名字:
“詭影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