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默之後,莫里斯撓了撓自己的下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泰爾斯。
“因此,您大老遠跑來這裡,就爲了給我上政治課?”
“你想要答案,”泰爾斯放下拳頭,胸有成竹地迴應他,“而我正在給你。”
莫里斯打量了一番周圍的擺設,思索片刻後重新擡頭:
“如果是,那這答案離我們也太遠了,不現實。”
泰爾斯笑了。
藥鋪的另一側,燕妮和格羅夫瑟瑟發抖地私語着,哥洛佛則努力安撫住要衝上去拿下萊約克的科恩。
但就像有道無形的牆壁橫亙在中央,所有人都遵守着默契,未敢逾越而過,侵入星辰王子與兄弟會一方巨頭的談話。
“是啊,‘政治離我太遠了’,‘政治對我來說太不現實’,這是我們生活裡最常見的誤解。”
泰爾斯眼神一變:
“無論是覺得太遠所以不屑一顧,自命清高,避公共政治如致命瘟疫的潔癖君子;還是覺得太遠所以憤世嫉俗,皓首窮經,堅信知識中存有一切的學究們;或者覺得太遠所以破罐破摔,麻木不仁,以爲柴米油鹽就是迴歸生活的犬儒者;抑或覺得太遠所以無所顧忌,誇誇其談,言語間指點江山大勢的鍵盤俠。”
“還是你這副吊兒郎當混日子,醉生夢死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混痞子模樣。”
莫里斯彎起一邊的嘴脣,露出咬合的牙齒。
但泰爾斯理也不理他:
“有意或無意,自覺或不覺,他們都在表達‘政治太遠’的態度。”
“但恕我直言,他們要麼對‘政治’有所誤解,要麼就是對‘遠’有所誤解。”
莫里斯不言不語。
“看看現在,我就正站在你的面前。”說到這裡,泰爾斯聲音頓寒:
“而你們以爲,在兄弟會崛起的途中,有關部門真的一直對你們漠不關心,聽之任之?”
莫里斯眯起眼睛:
“有關部門?”
“哈,你是說那些最神秘的,利民惠民時總不見蹤影,愛國報國時才盡職盡責的‘有關部門’?”
莫里斯哼哈一聲,面露不屑,語含譏諷:
“我們自有方法對付他們——他們就像坨屎,每次坑都蹲完了,我要站起來擦屁股時,才能在屎坑裡看見他們趁着熱乎勁頭,張牙舞爪氣味襲人的樣子。”
可是泰爾斯搖了搖頭,並不理會他的情緒:
“那你剛纔爲什麼下令撤退呢?爲什麼不聽那個叫奧斯楚的話,按照原計劃,集合人手殺去血瓶幫討債,管他綁架案的罪魁禍首是誰,兄弟會只要殺人立威就夠了。”
莫里斯眼珠一轉,沒有說話。
泰爾斯轉過身,走向下一排貨架,不時拿起一個藥瓶把玩。
“政治離你們並不遙遠,莫里斯老大,哪怕是你這樣視王國如無物,肆意踐踏法律邊界的人——高牆鐵壁,不僅僅困鎖那些甘於牢籠內的人,也限制了那些自認在牢籠外的人。”
“它是無形無相的羅網,封鎖視線裡的每一寸顏色,堵住空氣中的每一個缺口,而我們舉手投足,言語呼吸,俱在其中,不可脫逃。”
泰爾斯望着手上的藥瓶,感受着它硬實的瓶壁,默默出神。
莫里斯沉默了好幾秒,這才低哼一聲。
“也許我該讓蘭瑟來聽聽,”兄弟會的胖子老大眯眼道:
“他最懂這個。”
但泰爾斯冷笑一聲。
“你也一樣,莫里斯。”
王子擡起頭,與莫里斯對視一眼:
“畢竟,你纔是算賬和管錢的。”
那一瞬間,莫里斯的眼裡閃過厲色。
但不過寥寥幾秒,兄弟會的大佬噗嗤一笑,滿不在乎地甩手:
“得了吧,您說的這些勞什子有的沒的,我們這幫混街頭的糙爺們兒既不懂,也不感興——”
可泰爾斯陡然提高音量,打斷了他:
“如果你們真的不感興趣,莫里斯!”
“那當年你們——你和黑劍,還有那時叫做‘九巨頭’的僱傭兵團——就不會千里迢迢來到王都。”
他的嗓音緩緩變小,語速漸漸放慢,可裡頭蘊藏的力量卻讓莫里斯皺起眉頭。
“而如果你們不感興趣……”
泰爾斯向前一步。
“就不會接受賀拉斯王子的僱傭。”
那一瞬間,莫里斯目光倏變!
“更不會在他事敗身死之後,依然紮根永星城,潛伏進取,”泰爾斯輕輕轉動手裡的藥瓶,緩緩道:
“意有所圖。”
沉默包裹住了對話的兩人。
直到莫里斯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調整好自己的臉頰,吐氣出聲:
“你剛剛說,誰?”
目的達到,泰爾斯無所謂地笑笑,轉身放下藥瓶。
“燕妮小姐!”
王子突然高聲,打破了隔開兩種對話的界壁,引得藥鋪裡的其餘人紛紛側目:
“你考慮好了嗎?”
燕妮被喊到名字的時候就狠狠一顫。
她不知所措地擡起頭來,機械地望向泰爾斯的方向:
“什,什麼?”
老闆格羅夫哭喪着臉,焦急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緊張地望望莫里斯。
泰爾斯不急不惱,溫和一笑:
“一個機會。”
“我說,我想給你一個找到新出路,獲得新生活的機會。”
泰爾斯瞥了她旁邊的格羅夫一眼,目中寒意差點讓後者險些雙腿一軟:
“至少比現在好。”
燕妮怔怔站在原地,無意識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科恩眉頭一蹙想要開口,但一來二去,哥洛佛顯然已經把握了拖住他的訣竅。
萊約克向莫里斯投去詢問的眼神,可胖子自己只是深深沉思,並不反應。
唯有格羅夫露出痛苦又哀求的表情,死死搖動着妻子的手臂。
燕妮恍惚了好久,她呆呆地回過頭,視線掃過待了十餘年的藥劑店,又掃過曾是老闆,現在是丈夫的格羅夫。
然後,她才緩慢地扭頭,目光對上那個清秀溫柔的貴族少年。
泰爾斯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等待着。
終於,不止多久之後,燕妮深吸一口氣,緩慢但是果斷地,把手臂從丈夫的手指中抽了出來。
她擦了擦手,輕輕向前兩步,站到泰爾斯的身前。
泰爾斯微笑以對。
格羅夫頓時備受打擊,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莫里斯思緒紊亂狠狠皺眉,科恩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哥洛佛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萊約克則依舊靠在牆角,冷眼旁觀。
只見燕妮清了清嗓子,正色開口:
“這位……少爺,我很,很感謝您的垂青。”
“但我想清楚了。”
泰爾斯眉毛一挑。
只見燕妮堅定地道:
“不。”
“我不需要您給我的新生活。”
此言一出,整個藥鋪都安靜了。
連格羅夫都滿面驚訝。
泰爾斯輕輕蹙眉:
“什麼?”
燕妮竭力擠出笑容:
“我是說,現在的生活,已經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最好的選擇?”
泰爾斯沉吟了一陣,向着窩囊哆嗦的格羅夫努了努下巴:
“就是他?”
格羅夫又是一抖。
但是燕妮卻回頭看了丈夫一眼,然後肯定地對泰爾斯道:
“是的,他。”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低下頭,嗤聲而笑:
“告訴我,你的老丈夫,格羅夫老闆會揍你嗎?”
燕妮微微一顫。
莫里斯在另一邊哼了一聲,格羅夫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泰爾斯擡起眼神,努力想要望進燕妮的內心:
“告訴我,燕妮小姐,或者格羅夫夫人,在這裡,你幸福嗎?”
燕妮眉頭聳動,在痛苦與猶豫間思索這個問題。
興許是少年的兩位保鏢過於壯碩,興許是他無形中透露的氣場自有威嚴,興許還是莫里斯的在場意義非凡,此時此刻,整個藥劑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
終於,半分鐘過去,燕妮的眉頭舒展開來。
她緩緩擡頭,捋了捋頭髮,向泰爾斯露出一個清麗的笑容,滲出幾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憔悴。
“我真的很感謝您,這位少爺。”
“但是您也許不清楚。”
燕妮認真地看着泰爾斯,話語間透露出罕見的釋然與疲倦。
“我來自西荒的黎克南鎮,十幾年前,戰爭帶走了我的父親和哥哥們,我和母親只能背井離鄉,自尋生路。”
泰爾斯目光一黯。
“而永星城,雖然是傳聞中最富裕繁華的王都,可這座大城市,其實不是那麼,不是那麼地,歡迎外鄉人。”
燕妮深吸一口氣,掃視着這個自己待了小半輩子的店鋪。
“這條街看着混亂,野蠻,不安全,這家店鋪看着寒酸,老氣,破敗不堪……”
“但是這裡,已經是我在王都裡,最像家的地方了。”
最像家的地方。
泰爾斯拳頭一緊。
另一邊,哥洛佛緊皺眉頭,莫里斯輕嗤一聲,萊約克則把面孔在陰影裡埋得更深了些。
燕妮嘆息着,露出苦笑:
“而格羅夫先生……我是說,我丈夫。”
燕妮扭頭看了一眼格羅夫,眼神複雜,後者忐忑不安地望着這邊:
“對,他年紀是比我大,是有些肥胖,有些急躁。”
“他平時還有些小氣市儈,斤斤計較,耐性不好,自私短視,晚上睡覺還打呼嚕,聲音震天響。”
燕妮深吸一口氣,艱難地道:
“還有,是的,要是我在他喝多的時候去拉他,他會打我。”
泰爾斯冷冷剜了格羅夫一眼,後者先是驚恐,繼而露出討好又懺悔的神情。
科恩眉目一皺,舉起食指正要開口,卻第三次被哥洛佛用“敢插王子的話就殺了你”的兇厲目光與堅實手勁逼了回去。
燕妮慢慢地回過頭來,輕聲道:
“但他收留了我,照顧了我,給了我工作,讓我有地方拿藥,治療我那得了傷寒的母親。”
“就在我最潦倒落魄,走投無路,差點要豁出一切去紅坊街找活兒的時候。”
格羅夫的眼裡露出喜色。
“他不是好心,更非愛情。”
泰爾斯冷哼道:
“只爲了你的姿色和年輕。”
燕妮微微一顫,突然擡頭:
“是的!”
泰爾斯吃了一驚。
不知何時起,燕妮早已雙目通紅,只見她委屈又激動地開口:
“我當然知道!他圖我漂亮,見我年輕,又耐勞能幹,於是才……”
她潸然淚下,提破嗓音:
“可誰又不是呢!”
燕妮的突然爆發把所有人都驚了一跳。
少婦吸了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您年紀輕,少爺,出身優渥生活無憂,也許不知道一個人餓到失去理智,爲了一口麪包,連男人來脫你裙子都可以不在乎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泰爾斯怔然望着她。
“但是我知道。”
燕妮的雙手在圍裙上捏緊拳頭。
“我知道。”
她回頭望了格羅夫一眼,那一眼裡盡是淒涼的笑意。
“是的,我的丈夫一身毛病和缺點,有些地方討嫌得難以忍受——他當然不是每個少女心裡最理想的男人。”
格羅夫向他的夫人露出一個難看無比的笑容。
燕妮噗嗤一聲,但笑聲苦澀,嗓音低沉:
“但現實是,世上有哪個女子的丈夫,能像故事裡那麼好呢?”
“尤其是這裡。”
泰爾斯默然以應。
“沒錯,我也許尚有幾分姿色,年歲也比他更小,所以有財有業的他纔看上了我,讓我在他手下打工,讓我自願或非自願,半推半就,稀裡糊塗地嫁給他。”
燕妮吸了吸鼻子,悽然道:
“但是男才女貌,這難道不就是世上公認的,男女配對,美滿婚姻的真理嗎?”
少婦惶然扭頭,看向藥店裡的其他人:科恩、哥洛佛、莫里斯、萊約克……
但是沒人迴應她的質問。
重壓之下,燕妮的情緒有些失控,她啜泣一聲:
“就像《伊莎貝爾尋夫記》裡唱的:男兒只將功與富,換得女子歲與美,紅妝淚目人不見,那堪奢望愛與情——下到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貴族,誰家不是如此?”
“誰家不是?”
燕妮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捋了捋嫁人後變得乾枯失色的髮絲,嗤笑一聲,無所謂地道:
“男子只要有功名富貴,就能覆蓋其他一切,哪管他毛病缺點本人如何。”
“而對姑娘們來說,年輕貌美,賢惠能幹纔是唯一價值,誰在乎你幸福不幸福。”
泰爾斯感受到對方情緒激盪,不禁心生悔意:
“燕妮……”
可是燕妮對他的提醒視若無睹。
“劇目裡,伊莎貝爾公主選夫的標準永遠只有那麼幾樣:功名,聲望,才幹過人。而她能用來吸引候選人的東西也只有那麼幾樣:美貌,賢惠,冰雪聰明……這就是唯一的配對。”
燕妮失神道:
“至於她選擇的具體丈夫,究竟是英俊瀟灑的光騎士尼達姆,輕靈飄逸的精靈卡希爾,戰功蓋世的魯爾將軍,權勢滔天的執政宰相摩拉爾,癡情一片的麥德爾公爵,出身高貴的帝國王子儒勒,還是陰險狠毒的維塔學士抑或邪惡偏激的黑騎士尤瑟爾,這真的重要嗎?”
“我脫下裙子,好換來他的麪包。”
燕妮雙目茫然:
“這就是大家最認可的交易和配對。”
泰爾斯幽幽地望着她,突然發覺,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那個熟悉的好心燕妮了。
六年後,那個矜持羞澀的姑娘,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街區裡,已經經歷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他突然覺得心情沉重。
更開始懷疑自己前來下城區的選擇。
“就像這個藥秤,”燕妮悽然一笑,伸手取下一個藥秤,撥動它的砝碼:
“大家都只認可左物右碼,一邊藥物,一邊砝碼。”
“左右不能混淆,內容不能改換。”
燕妮呆呆地看着同樣愣神的格羅夫。
“而我和我的丈夫,我們只是遵循藥秤的規則而已。”
另一邊,莫里斯對這一幕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另有要事的他並未仔細聽,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個格羅夫,你們的家事……”
但是泰爾斯突然舉手,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莫里斯頓時一噎。
只見泰爾斯嘆出一口氣,盡力用最溫柔地口氣,對燕妮道:
“但是,燕妮,我只是想……”
燕妮回過神來,冷笑一聲,全然忘記了眼前這位與莫里斯稱兄道弟的神秘少年,可能具備的地位與能量。
“而您又有什麼區別呢?”
“強迫也好,引誘也罷,您用——應該是某家貴族的——地位與權勢,財富與成就,放到大家認可的藥秤上,換來我的身軀與樣貌,順從與服侍,興許還有爲您傳承後代的光榮,然後大家還會視之爲一筆好買賣,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好像纔是世間唯一公平的交易。”
泰爾斯的呼吸突然亂了節奏。
“對,你也許比我的丈夫更好,更帥,更富有,更年輕,乃至更善良,小少爺,”
“但就算你是國王好了……”
“對我來說,不過也就是褪下裙子,再換個麪包罷了。”
燕妮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眼淚已經乾渴,露出這些年辛苦操勞後的眼角皺紋:
“裙子還是布匹織的,麪包還是磨粉做的……稱量的時候,還是同一個藥秤,什麼都沒有變。”
泰爾斯只覺得心跳一空。
什麼都沒有變。
“這就是身爲女子的悲哀:終其一生,我們必須也只能努力織染自己的裙子,才堪堪能以褪下裙子的方式,在差和不那麼差的麪包——即使你們覺得某個麪包絕頂美味,簡直是麪包之王——之間做選擇。”
燕妮瞥了泰爾斯一眼,冷笑道:
“在這一點上,您還不如我的丈夫呢,哪怕他又老又醜。”
格羅夫先是一喜,隨後看見泰爾斯的臉色,心中又是一苦。
“至少,我與他生活多年,我瞭解他,我知道怎麼對付他。”
“至少我知道,我在這兒能做個藥鋪老闆娘,平平常常,生活無憂,再不順意,也不至於窮愁潦倒衣食無着,要靠苦力漿洗乃至賣身賠笑度日。”
“而這也比勾搭上某個有權有勢的貴族少爺,錦衣玉食上一段時間,然後被不明不白地始亂終棄來得好。”
泰爾斯無言以對,只能握緊拳頭。
他所有的善辯巧言,都在燕妮絕望之下,傾訴心聲的這一刻黯然失色。
“因爲這個世界的藥秤,只允許我用裙子換麪包,中間隔斷森嚴,不得逾越。”
“所以跟了哪個男人都一樣,充飢的麪包罷了。”
燕妮惘然搖頭,悽然冷笑:
“從來不會有什麼更好的選擇,更好的生活。”
泰爾斯沉默着,空氣裡只剩下燕妮的低低啜泣。
莫里斯輕聲嘆息,萊約克眼神犀利,哥洛佛低頭沉思,就連科恩也面露哀色。
“不是你的錯,燕妮,”半晌之後,泰爾斯才調整好自己,搖頭道:“是這藥秤太舊了,配不上你。”
“但你確實值得更好的。”
但燕妮依舊不爲所動,她警惕地盯着泰爾斯,眼裡的倔強未曾稍減。
泰爾斯看着她現在的樣子,想起過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無力地咧開嘴角,綻放一個脆弱的笑容:
“好姑娘燕妮。”
好姑娘燕妮。
那一個瞬間,燕妮愣住了。
她呆滯地望着泰爾斯不無痛苦的眼眸,錯愕許久。
好姑娘燕妮。
這個稱呼……
很久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姑娘時——的一段記憶突兀涌來。
【拿好了,黑髮小子,這是傷寒藥,記得,小孩子只能按一半的劑量用……】
【謝謝你,這下科莉亞就能好起來了,喏,這些錢夠了嗎?】
【唉,不夠,藥劑漲價了……沒關係,我再補一點,把賬目填上,希望格羅夫先生不要發現。】
【別擔心,你不是說紅坊街的有錢人多嘛,我去那裡碰碰運氣,說不準能討到錢還給你……如果老闆打你,我就去砸了他的寶貝招牌!】
【但那是血瓶幫的地盤……好了你快走吧,不然他真要發現了——誒等等,這些是剩餘的衣物,拿去吧,這個冬天很冷……】
【謝,謝謝你,辛提他們會很高興的。那我走了——嘿,好姑娘燕妮!】
【我說了別那麼叫我!你還有什麼事?】
【你知道嗎,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噗嗤——東西就這麼多,你再討好也沒有了!】
【不,我是說真的,我會讓整個下城區的人都知道,這裡有個好姑娘燕妮!好男人們會爭着搶着來娶你!】
【噗嗤,哈哈哈哈,好了,趕緊滾吧,油嘴滑舌的小子!】
“相信我,像你這樣的姑娘,”泰爾斯扭過頭,感慨地道:
“好男人們會爭着搶着來娶你。”
燕妮愣愣地注視着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聲音微顫:
“但是……抱歉,可能他們也不過是,麪包換裙子罷了。”
燕妮和少年雙雙站在藥鋪裡,默默對面。
終於,不知多久之後,燕妮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
“也許吧,”燕妮粲然一笑:“但我早就明白了。”
“這就夠好了。”
她輕聲道:
“油嘴滑舌的小子。”
油嘴滑舌的小子。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低頭按住自己的鼻樑。
“是嘛。”
泰爾斯揉搓着鼻樑,不自然地扭頭轉身,走入貨架之間:
“那麼忘掉我的提議吧。”
“好姑娘。”
燕妮怔怔地看着泰爾斯轉身的背影。
她身後的格羅夫大出一口氣,隨後又被冷冷瞪着他的殺手萊約克嚇了一大跳。
這番鬧劇過後,科恩低頭沉思,哥洛佛則警惕地左看看右望望,一怕兄弟會突然翻臉不認人,二怕警戒官又正義感發作鬧出幺蛾子。
唯有莫里斯緊皺眉頭,跟着王子走進貨架。
“你究竟想做什麼?”
聽見身後的聲音,泰爾斯擡起頭來。
想做什麼?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對上莫里斯目光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正常,變回那個自然而冷漠的王子。
“如你所見,調戲婦女。”少年輕笑一聲。
但他的內心卻沒有這麼平靜。
只覺得有一股不平的氣息,在胸中翻滾激盪。
“不,我纔不在乎你看上了哪個有滋味的人妻,想跟她調情或者乾脆用強——我想問的是……”
莫里斯怒哼一聲,靠近泰爾斯,咬牙道:
“你究竟想從我們這裡獲得什麼?”
“你要什麼?”
“堂堂一國繼承人,不會就爲了跟黑劍在埃克斯特的一場相遇,就藉着逛紅坊街、調戲婦女當幌子,來勸我們關注王國政治?”
泰爾斯目光幽幽。
我要什麼?
“如我所言,入冬了,又要下雪了,”王子擡起眼神,將胸中的憤懣化成思考的動力:
“準備好禦寒。”
莫里斯一陣疑惑:
“我不明——”
可是泰爾斯嗓音一肅:
“賀拉斯。”
莫里斯話語一頓。
“前第二王子,溯光之劍,賀拉斯·璨星。”
少年倏然擡頭,冷冷看着莫里斯:
“血色之年裡,他向你們要過什麼?”
莫里斯瞪大了雙眼。
一秒,兩秒,胖子眼神變幻,先後暈出冷酷與陰險,果斷與兇狠。
但泰爾斯不爲所動,只是默默對上他的目光。
片刻後,貨架間的莫里斯表情猙獰,壓低聲音:
“那您要的,可有點兒太多了。”
也太危險了。
胖子心中冷酷。
望着莫里斯的表情,泰爾斯心中已有答案。
“那我們就不着急,慢慢來,”少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首先,我想知道你們所知道的。”
莫里斯皺眉:
“我們知道的?”
泰爾斯點點頭,努力忘卻先前找到燕妮卻報恩失敗的失落感:
“雖然政治無所不在,牽動萬方。”
“但我不認爲每一方都能自知自覺,特別是以賀拉斯跟你們的差距而言,我不認爲也不指望他會告訴你們全部的計劃。”
“尤其是血色之年。”
說到這裡,泰爾斯目光凝聚:
“所以我只想知道,你們是怎麼跟賀拉斯認識的。”
“我想知道,黑劍跟他是什麼關係。”
王子每說一句話,莫里斯都眼皮一跳。
直到泰爾斯的嗓音徹底變冷,
“而你們,除了潛入復興宮,施行政變,弒殺王儲之外……還爲他做了什麼。”
那一刻,莫里斯幾乎變成了雕塑,如千年老樹般紮根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泰爾斯,面色來回變幻。
貨架間重新變得靜謐,只聽得見外面燕妮清掃店鋪,以及科恩怒斥萊約克的聲音。
片刻後,兄弟會的胖子表情陰冷,如獵鷹般低頭打量泰爾斯:
“我懂了……又一個有所欲求的璨星,通過秘科的行動,打聽到了我們的底細和能量……”
泰爾斯微微皺眉。
莫里斯狡黠一笑:
“那你能給我們什麼呢,殿下?”
聽到這裡,泰爾斯冷笑一聲:
“生存。”
在莫里斯愕然的時候,泰爾斯突然轉身。
“燕妮?”
王子提高音量,重新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格羅夫再次嚇得軟倒在櫃檯上)。
“我需要一些傷寒藥劑。”
燕妮回過頭來,她雖然眼下的通紅依舊,但已經不再恐懼和痛苦。
少婦微微一笑,語氣溫柔。
“好的,小少爺,我這就給您打包,請問您要多少……”
【拿好了,黑髮小子,這是傷寒藥……】
曾經的記憶緩緩重新在眼前。
“全部,”泰爾斯低頭揉着自己的鼻樑,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眼睛:
“今天店裡所有的傷寒藥劑,我都要了。”
櫃檯上的格羅夫一愣。
所有,都要了?
他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過望,急急翻開賬本,開始計算數字。
科恩和哥洛佛同樣一怔。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回到與莫里斯的對話。
“繼你們十幾年來的節節勝利之後,現在,局勢又起變化了。”
“你們和血瓶幫遇到的不順,只是秘科下一個計劃的冰山一角。”
莫里斯像一頭兇狠而靈敏的獵犬,急急問道:
“什麼變化?什麼計劃?”
泰爾斯輕輕勾起脣角:
“我。”
“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莫里斯稍有不解,但不過幾秒後,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
“因爲……您自北方回國,回到王都了?”
泰爾斯眼前一亮。
他點點頭。
“大家都說,黑劍之下,兄弟會裡最能打的是琴察,最難搞的是費梭,最神秘的是蘭瑟,最霸道的是羅達,最狠毒的是安東。”
“但他們漏了,”王子真誠地感嘆道:
“管賬的人,是莫里斯。”
莫里斯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錯。”
泰爾斯不再賣關子,痛快開口:
“就跟六年前,我從天而降改變了星辰政局一樣——現在,我回來了。”
“整個王國,攻守將再度易勢。”
莫里斯不解追問道:
“怎麼說?怎麼易勢?”
泰爾斯微微一笑。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法肯豪茲,閃過庫倫首相,閃過年輕的鳶尾花公爵,閃過獨眼龍廓斯德,以及滄桑瘦削的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
眼前的畫面,最後定格在議事廳,那幽深廊道的另一頭,那張至高無上的王座。
泰爾斯的笑容旋即消失。
“你不需要知道細節。”
王子收起情緒,直視莫里斯:
“你只需要知道……”
“王國秘科直屬至高王座,素來深謀遠慮,且所圖甚大,從不做無用之功。”
泰爾斯想起在秘科的所見所聞,不由皺眉,莫里斯也表情凝重。
“他們的所有行動,都是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報一套,藏一套,興許還在保險箱裡再死死鎖上一套……但他們絕不是爲了給某個人或者某個團伙一個下馬威,才又威脅又綁架,又抓人又整頓,在影響王國底層的兩個幫會之間搞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看着毫無牽扯的事情。”
莫里斯認真地聆聽着。
“按照我的預估,他們是在準備一場大行動,”泰爾斯冷冷道:
“血瓶幫和兄弟會的遭遇,只是他們的前奏,是他們在磨刀礪劍。”
莫里斯面露疑惑:
“我們?怎麼,他們想再搞一次‘一夜戰爭’?讓我們跟紅頭巾再度廝殺?”
“不知道,”泰爾斯搖了搖頭,思考着自己所知曉的情報:
“但要我猜,秘科着眼的點可能有三個方向。”
莫里斯挑眉:
“哪三個?”
但這一次,泰爾斯卻沒有像之前那樣乾脆回答,而是冷冷地注視着莫里斯。
彷彿在等待什麼。
“怎麼了,”莫里斯不解地催促道:“說啊?”
泰爾斯默默地凝視着他,突然開顏而笑:“是啊。”
他盯着莫里斯的小眼睛:
“說啊?”
莫里斯先是愣了一下,但久爲一方地盤的老大,他很快明白過來,陰沉地回望着泰爾斯。
“你的選擇,”泰爾斯聳了聳肩,像個最老成的商人一樣,不慌不忙:
“反正,他們搞的又不是我的生意,綁的也不是我的人。”
莫里斯死死瞪着他,似乎難以相信。
泰爾斯眨眨眼睛,友善乖巧。
半晌之後,莫里斯認命般吐出一口氣,不爽地哼了一聲。
“一次任務。”
泰爾斯皺眉:“什麼?”
莫里斯擡起頭,望着窗外泥濘而糟亂的街道,幽幽道:
“您要的答案,源自我們的一次任務。”
“很久以前,我們‘九巨頭’成立不久的時候,接下了一個有天價懸賞的任務。”
泰爾斯追問道:
“什麼任務?”
莫里斯輕嗤一聲,抱緊雙臂,目光裡現出懷念:
“尋人。”
泰爾斯十分不解,用眼神催促他繼續。
莫里斯嘖聲搖頭,似乎變回曾經的某個吝嗇小氣、見錢眼開的僱傭兵。
“懸賞者隱姓埋名但出手闊綽,只要願意參加就有賞錢,而最終的懸賞足夠我們擴張成百人團……”
“老實說,我們只是被僱傭者之一,爲了拿到懸賞,一路上還得跟無數同行競爭,其中不少都是鼎鼎大名的傭兵隊伍、賞金獵人,甚至有貴族的私兵也參與了——但誰叫那時候我們年輕呢,啥也不管,萊赫見錢眼開,基爾斯自大狂妄,庫爾只管有肉吃,就連黑劍,那時候也不比那個傻逼警戒官好多少。”
莫里斯說入了神,搖頭慨嘆道:
“當然,最大的麻煩不是其他……”
他先是不屑嘖聲,隨後破顏而笑,似乎在翻開一頁最有趣的故事。
“總之,從中央領到西荒,從大荒漠到龍吻地,從迷霧三國到南岸領,我們幾乎跑遍了小半個西陸,一路追一路逃,一路打一路殺,一路幹一路被幹,總之是雞飛狗跳焦頭爛額。”
“要是把遭遇編排成吟遊詩,能在‘我家酒館’唱上二十年都不嫌厭。”
泰爾斯聽着他神采飛揚的敘述,思緒飄回到曾經的刃牙營地,想起老闆坦帕所講述的“僱傭兵的黃金年代”,不禁也漸漸出神。
“而當任務好不容易完成,我們回去覆命領賞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什麼普通的任務。”
泰爾斯眼神一動:
“你是說……”
莫里斯嘆了口氣:
“與它的天價賞格相匹配,我們被要求去斷龍要塞的軍營覆命。”
“因爲這個任務的懸賞者,他的身份貴不可言。”
泰爾斯目光一動。
軍營……
貴不可言……
莫里斯望着窗外的街道,話語裡混雜了忌憚、不屑、後悔等等奇妙的感情。
“沒錯。”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賀拉斯王子。”
莫里斯不屑而憤懣地道:
“就在那個混蛋舉起酒杯,慷慨大方地把成箱的賞金交給我們……”
“再毫不在意地下令,把我們全數滅口的時候。”
泰爾斯悚然一驚。
賀拉斯……
他突然想起北地人給他的綽號。
星辰屠夫。
“滅口?那,”泰爾斯皺眉道:“那你們是怎麼……”
“黑劍,”莫里斯嘆息道:
“他和賀拉斯是舊識——尤其在他把劍鋒頂上王子脖頸的時候,他們的感情就更好了。”
泰爾斯默默咀嚼着這一份塵封的舊事。
所以,這就是九巨頭與賀拉斯的相遇。
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泰爾斯突然想起一點:
“那麼,任務。”
“你們從賀拉斯那裡接下的任務,是什麼任務?”
莫里斯眼神微顫。
那一瞬,他從凝重和忌憚裡脫出身來,臉上重新出現笑容:
“那段旅程,也是我們第一次認識她。”
“她?”泰爾斯心中一動。
莫里斯點點頭:
“一位貴族小姐被綁架了,事涉她的名節,我們得低調秘密地解救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莫里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咧嘴笑道:
“但是嘛,我們後來才發現,麻痹的,有個屁的綁架咧!”
他無奈地哼聲:
“爲了逃婚,從扮妓女到鑽馬桶,那姑娘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她纔是我們最大的麻煩!”
“逃婚?”泰爾斯想起了什麼。
“沒錯。”
莫里斯呼出一口氣,望向遠方,似笑非笑:
“美麗而性感,聰慧但霸道的康斯坦絲公主——外號‘小災星’。”
他語氣輕柔,像是生怕吵醒了誰。
康斯坦絲。
小災星……
泰爾斯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某個小小的骨灰石甕。
那個瞬間,他心情起伏。
“但你知道,朝夕相處這麼久,我們‘九巨頭’們,還給她起了另一個綽號。”
那一刻,莫里斯的眼裡現出緬懷與感傷:
“第十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