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
一記心跳,聲如重錘。
疼。
鑽心的疼。
泰爾斯扶着快繩勉強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記心跳。
勉力奪走巴尼的劍後,可怕的後遺症再度襲來,讓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記心跳,都伴隨着幾乎撕心裂肺的劇痛。
一次比一次嚴重。
像是擺渡人的召喚,要把他從頭到腳,寸寸粉碎。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現在。
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掃過眼前九個傷痕累累、眼神絕望的男人。
曾經的王室衛隊。
咯噔。
下一記心跳後,近乎枯竭的獄河之罪如絕處逢生般再度涌動起來,充盈他的四肢,涌向他不堪重荷的心臟和瀕臨崩潰的身體。
陌生而熟悉的波動襲來,重現龍血之夜與對戰隕星者的那一幕:
獄河之罪開始消耗極大的能量,加速他體內受損組織的再生與恢復。
伴隨着無限放大的疼痛。
泰爾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聽着薩克埃爾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聽着納基喉嚨裡的汨汨咽血聲與奈越發混亂的呼吸,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可以不在乎這些曾讓他死去活來的痛楚了。
薩克埃爾的話歷歷在耳,恍若隔世,卻無比清晰。
“王室衛隊各爲其主,同僚戰友刀兵相見……”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殘。”
咯噔。
泰爾斯越發昏暗的視線裡,刑罰騎士空洞地望着黑暗。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無能爲力,束手無策……”
“對不起……”
薩克埃爾空虛地道。
“我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快繩的手臂,閉上眼睛。
獄河之罪如尋獲獵物的野獸,依舊在他體內奔騰呼嘯。
但那一刻,泰爾斯似乎又回到了廢屋裡的那一夜,無力地躺在破舊的地面上。
他聽見奎德瘋狂的大笑。
凱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兒們漂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奎德越過泰爾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無依瑟瑟發抖的科莉亞。
而他只能……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
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什麼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這麼小聲地說。
不。
咯噔。
彷彿命令自己的身體般,泰爾斯顫抖着鬆開快繩,在疼痛中站直身體。
那一夜,龍霄城的喧囂與血色閃過他的腦海。
什麼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從託羅斯的教導中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麼魔能師的“接觸者”或者什麼“物”階段。
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泰爾斯猛地睜開眼睛。
“不。”
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平穩而堅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繩驚訝地看着前一秒還依賴着自己才能站穩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渾身冷汗地邁起腳步,步步向前。
“這無關我們能做到什麼,或做不到什麼。”泰爾斯踉蹌地邁過巴尼的劍,從地上撿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讓它重新充分地燃燒起來。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貯藏室。
薩克埃爾無神地向他望來,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無聲啜泣。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納基已經漸漸渙散了眼神,奈的咳嗽開始變得小而無聲。
“而在於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們是否作出了應有的選擇。”
泰爾斯竭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魔能後遺症還是獄河之罪的治療疼痛都封鎖在意識之外,舉着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無論你現在準備做什麼,都太晚了,”塞米爾輕嗤一聲,語氣裡含着無盡悲涼和嘲諷:
“這就是真相。”
泰爾斯搖了搖頭,只是繼續向前。
納基的頸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進廢屋裡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喘息着踩進血泊中。
下一秒,他體內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單膝跪倒在納基和坎農面前。
“泰爾斯!”
快繩驚呼出聲,卻被王子果斷舉起的一隻手攔住了。
“現在,至少。”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膝行幾步靠近納基,對上對方近乎乾涸的眼神。
“我們還能做最後一件事。”
最後一件事?
快繩愣了一下。
“護衛翼的‘閒人’納基,對麼?”
泰爾斯強忍着一波一波的劇痛,看着眼前生機流逝的男人。
在坎農的扶持下,納基無神地朝泰爾斯望了一眼,脖頸的血液在坎農顫抖的指縫間不斷涌出。
隨即,納基顫巍巍地移開眼神,躲閃與虛弱間,似乎不敢面對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
納基微微一顫。
火光照亮了納基即將離去的臉色:
蠟黃、乾枯,帶着絕望與痛苦並具的褶皺。
看着對方止不住的頸血,泰爾斯咬牙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平穩一些。
“你參與了密謀和內亂。”
“混亂的年代裡,你,你在家族和王權間搖擺,最終選擇了否認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選擇了……他所代表的未來。”
“你沾上了無法洗清的血債,包括你的衛隊手足們。”
躺在坎農懷裡的納基開始顫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掃向泰爾斯,裡面盡是悔恨與痛苦。
泰爾斯平靜地看着,心中的悲哀一時蓋過了身體的痛楚。
“你爲此付出了代價: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與憤恨中,戴着臉上的罪烙,不見天日,半生掙扎。”
少年嘆息道:
“蹉跎至此。”
納基痛苦地張開嘴巴,卻只能在喉嚨裡發出潺潺的流血聲,望着泰爾斯的眼神越發絕望。
衛隊衆人們用各色各異的眼神注視着王子,或絕望,或淒涼,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
他只是聞着滿鼻的血腥味,死死盯着血泊裡的納基,彷彿要盯住對方僅存的靈魂。
“但我也知道,”泰爾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當年拒不認罪,戴烙入獄,不是因爲一己之私,而是因爲你要貫徹自己的選擇,掩蓋璨星王室的醜聞。”
“那也許是個可悲,也可敬的選擇。”
話音落下,衛隊的衆人們表情微動,抱着納基的坎農甚至驚訝地擡起頭來。
納基滿是污垢的臉龐掙扎了一下。
他難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爾斯,五指併攏成拳。
下一秒,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年認真地望着納基,青腫狼狽的臉龐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爲在十八年後,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獄,在自由與解脫唾手可及的時刻,你最終選擇了放棄虛僞與僥倖,直面噩夢,直面痛苦,直面醜陋,重新面對當年的自己。”
默默聽着的薩克埃爾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靜下來。
聽着泰爾斯的話,納基隨着流血而加劇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
“也許我現在所說的話微不足道,姍姍來遲……”
虛弱的泰爾斯哆嗦着伸出左手,輕輕撫上納基臉上醜陋不堪的罪烙。
鐫刻着古帝國字母“s”的血肉。
他的觸摸彷彿帶着某種魔力,讓納基漸漸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咬緊牙齒。
“但至少,我想讓你知道。”
“即使世人皆不知曉,即使王國拒不承認,即使永世無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裡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不認爲你是個壞人,納基。”
那一刻,納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望着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變了。
“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簡單邪惡的背叛者。”
少年的聲音很輕,只能震動灰塵,但在地牢中傳揚開去,卻無比清晰。
傳進每一個人的耳裡。
“相反,你是個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然後無怨無悔地承擔自己的後果,貫徹自己的原則。”
納基的呼吸開始加速,蓋過脖頸的出血聲。
他看着泰爾斯,嘴脣開合,發出斷續的咕噥。
但他略顯激動的話語,都被埋在了激涌的血流中。
泰爾斯笑了。
“我知道,納基,我明白。”
王子輕輕按着納基的額頭,拉近他們的距離。
納基的咕噥還在繼續,卻越來越無力。
“所以,在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後一息間,”泰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更甚於納基彌留之際的戰慄:
“泰·納基。”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着,眼前納基的憔悴面容開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統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繼承人,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名義。”
少年聽見自己顫巍巍地發聲:
“我原諒你。”
那個瞬間,地牢裡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怔然望着那個摟着傷者,輕聲開口的少年。
“原諒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沒有的罪與錯。”
王子的話音落下。
這一刻,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地牢中寂靜如昔。
但零點幾秒後,納基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是要掙扎起身!
“嗚嗚——”
終於,納基彷彿攔阻已久的大壩,在最後一刻崩潰。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聚焦,卻仍然大幅顫抖着伸出無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
他的嘴脣扭曲而抽搐,向泰爾斯發出劇烈的啜泣與嗚咽聲,似乎要說出無盡的話語。
“嗚嗚啊——”
納基的激烈反應,讓按住他傷口的坎農措手不及,只能竭力控制住對方,不讓他無力迴天的情況再度惡化。
泰爾斯放下火把,無視着滿身的血腥,緊緊握住納基空虛無依的手掌,俯身摟着即將逝去的人。
“無論你背叛了誰,忠誠於誰。”
“無論你心向何者,身當何行。”
“無論你昔年今日,何以自處。”
他用臉頰抵住納基的額頭,讓對方的掙扎在自己的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
“願你不再受困於罪孽,矛盾,折磨,歉疚。”
“從此解脫。”
泰爾斯喘息着,強忍着鼻子的酸意:
“願你的往昔煙消雲散,願你的噩夢就此終結。”
“從此安息。”
沒有人出聲。
那一刻,地牢裡只有納基慢慢平復,也慢慢衰弱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基的掙扎終於平靜了下去。
泰爾斯釋出一口氣,拍了拍僵住的坎農,放開了納基。
他惘然地低下頭。
不知何時,懷裡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不再動彈。
他走了。
泰爾斯苦澀地對自己說。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後……
走了。
但泰爾斯隨即一動。
只見無窮無盡的晶瑩,正從納基失去生機的臉龐上滑落。
淚水激涌,更勝頸部的血流。
泰爾斯心頭一酸。
“謝謝你,”依舊抱着戰友遺體的坎農啜泣着:
“謝謝你,殿下……納基他……納基……”
泰爾斯擡起頭,怔然地看着他。
納基淌着淚水的臉頰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劇痛中煎熬。
但泰爾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納基整整十八年,都沒有露出的……
笑容。
泰爾斯在迷惘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踉蹌地站起,重新舉起火把。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場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或驚訝,或激動,或愁苦,或哀傷。
彷彿少年纔是這一刻的舞臺主角。
就連薩克埃爾也呆呆地望着泰爾斯,一動不動。
快繩沉默着,望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層意涵。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把目光從納基的身上移走。邁步走向另一邊。
不知道是魔能的後遺症放過他了,還是獄河之罪終於修復完了,他體內的疼痛開始變得麻木,對他當前的狀態而言不值一提。
泰爾斯邁着虛弱的步子,走近抱着奈的貝萊蒂。
奈痛苦地咳嗽着,望着泰爾斯的眼裡卻映襯出火光,亮堂起來。
“殿下,我們……”看着不再呼吸的納基,貝萊蒂強忍着胸膛裡的感情,纔剛剛開口,就被泰爾斯舉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少年搖搖頭。
貝萊蒂立刻合起嘴脣,沒有半分異議。
彷彿這是他的天職。
也許是受剛剛的事情所影響,沒有人想要打斷泰爾斯的舉動。
像之前一樣,泰爾斯單膝跪在奈的面前,看着這個此時此刻仍然一臉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鈍擊後的大量內出血,好不了了——作爲後勤官,我很清楚。”奈艱難地笑道,臉色蒼白,冷汗不止,他身側的貝萊蒂則不忍地閉上眼睛。
泰爾斯哀傷地注視着他。
“薩斯·奈,次席後勤官。”少年認真地道。
奈下意識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貝萊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體。
只聽王子輕聲開口:
“我不知道你這十八年裡都經歷了些什麼,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遭遇並不公平。”
奈平靜地注視着王子,重傷下的身體卻漸漸開始麻木。
泰爾斯強忍住胸中的憤懣:
“十八年了,你在冤屈與痛苦裡,承擔着與你所作所爲並不相稱的後果。”
“我知道,你的冤屈無處可訴,你的痛苦有口難言,你應得的正義清白……也許永不到來。”
聽着王子的話,奈的眼神漸漸渙散,瀰漫出一股哀傷。
但泰爾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奈的手掌很冰涼,似乎血液從來未曾流經這裡。
“但你,後勤官。”
“請放心。”
泰爾斯的語氣微微起伏:
“因爲至少,至少我將銘記你的清白與公義。”
奈冰涼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將銘記:有這麼一個人,無論承擔了多少痛苦,多少冤屈,無論當年現在,生前死後,他都自始至終、十年如一地相信並珍視他的隊友手足,從未動搖。”
奈的視線已經模糊不堪,但他竭盡全力,對王子釋放出一個笑容。
這讓泰爾斯頗爲欣慰,讓他在經歷了納基之死後沉重的心情稍稍緩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傷感按捺在心底。
“薩斯·奈。”
泰爾斯說着,把自己的額頭抵上奈的額頭:
“願獄河一路順暢。”
泰爾斯輕聲道:
“願你坦然安息。”
奈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儘管他已經沒有多少生機。
地牢依舊很安靜。
但就在此時。
“不,殿下……”
泰爾斯鬆開奈,驚訝地看着此刻淚流滿面,卻依舊發言反駁的奈。
“我們發過誓言的,”只見奈哆嗦着,無神的雙眼望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卻含淚帶笑,吃力開口:
“身爲帝之禁衛,我們的靈魂……不入天國,也不下地獄,而是熔鑄於……巍巍帝國。”
靈魂?
泰爾斯微微一怔。
在不住跌落的眼淚間,奈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看得泰爾斯一陣心酸。
“就像曾經的兄弟們一樣……”
奈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依舊憑着留存不多的力氣,顫抖着轉向每一個人的方向。
“王室衛隊,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咚!
他吃力地握起右拳,重重地擂上心口!
絲毫不顧這個動作給自己帶來的重荷與痛楚。
泰爾斯訝異地看着他,突然發現,周圍的衛隊們,無論是薩克埃爾和小巴尼,貝萊蒂或是塞米爾,都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肅正臉色。
就像最莊嚴的場合。
“諸位!”
奈睜着只能反襯出黑暗的瞳孔,嘶啞地道。
“吾劍已斷,使命已終。”
他彷彿逼迫着自己虛弱的胸肺透着氣,努力從嘴裡擠出這句話,字正腔圓,斬釘截鐵。
每一個字,都讓衛隊成員們顫抖一下。
奈深吸一口氣:
“吾已……吾已恪盡職守……”
說到一半,奈氣息不繼,連續喘了好幾口。
但奈恢復過來,很快繼續:
“吾必……”
“吾必安息帝側……”
奄奄一息的奈話語一滯,鬆開胸口的拳頭。
“不。”
奈搖了搖頭。
他顫抖着摸向泰爾斯狼狽的臉龐。
泰爾斯輕輕低頭,把臉頰靠上對方的手掌。
奈摸到王子的臉龐,向着泰爾斯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下一秒,奈綻放出最蒼白也是最溫和的笑容。
只聽他堅定地道:
“吾已安息帝側。”
吾劍已斷。
使命已終。
吾已恪盡職守。
吾已安息帝側。
衛隊的囚犯們呆呆地聽着一句句臨終詞,或觸動,或嘆息。
奈死死地盯着虛空,竭力屏息,似乎在等待什麼。
終於,隨着一陣窸窣聲響起,滿面灰暗的小巴尼像是從噩夢中醒來,抱着劇痛的右臂按上胸口,靠上牆壁。
“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汝已恪盡職守,”只聽小巴尼強忍着變調的嗓音,沙啞地道:
“汝必安息帝側。”
終於,泰爾斯看見,奈蒼白的笑容鬆弛了下來,像是放下了什麼心事。
泰爾斯擡起頭,只見所有衛隊成員都在同一時間抵住胸口,齊聲或莊重,或悲哀,或激動地開口,訴出王室衛隊的葬詞:
“唯傳承不斷。”
“見證永恆。”
話音落下。
下一刻,奈托住少年臉龐的手掌一鬆。
它突兀而無力地垂下,被泰爾斯一把接住。
泰爾斯低下頭,只見奈一雙的瞳孔徹底失去了神采。
他走了。
再一次,泰爾斯輕聲對自己說。
貝萊蒂痛苦地在喉嚨裡嗚咽一聲,坎農低低地啜泣起來。
小巴尼深深地閉上眼睛,顫抖發聲:
“第……第三十八……”
他頓了一下,猶豫着瞥了一眼對面納基的遺體。
最終,小巴尼還是低下頭,灰暗無望地搖搖頭。
“第三十九個。”
薩克埃爾重新把臉龐按進雙手裡,雙肩顫動。
送走了兩位手足,此刻的衛隊衆人們格外安靜。
沉默持續了幾秒,泰爾斯輕輕放開奈的遺體。
還沒結束。
他拖着虛弱的身體,對自己說。
還沒有。
泰爾斯扭過頭,掃過一個個身影:
“首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
“次席掌旗官科林·塞米爾。”
貝萊蒂咬緊嘴脣。
塞米爾則面色複雜。
只見王子搖晃着,舉着火把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無比清晰。
“我理解你們,也明白你們。”
泰爾斯沙啞着嗓子道:
“可我沒有父親那樣的權力,也沒有他那樣的地位,我無法爲你們開脫,無法爲你們昭雪,無法爲你們說情。”
他說着話,掃過萬念俱灰,一言不發的小巴尼。
“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性格——哪怕我回到永星城,也仍然無權無勢,說的話一文不值,甚至毫無意義。”
貝萊蒂面色沉重,塞米爾搖頭輕嗤。
“我無法抹去你們的烙印,洗請你們的污名,改變你們的境遇,彌補你們的傷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但至少,我可以,也僅僅可以用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對你們說。”
他低下頭,默默地道:
“對不起。”
貝萊蒂和塞米爾齊齊一動。
“像奈一樣,我知道你們的冤屈,我知道你們的過往,我知曉你們的清白。”
泰爾斯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而真誠:
“我也知曉你們的堅持。”
“而我將銘記一生。”
“不論他人如何。”
那一刻,貝萊蒂竭力擠出悽苦的笑容,搖了搖頭,塞米爾則目光閃爍,用難以形容的眼神看着王子。
“與奈一樣,你們在我的心中,早已洗卻了污名。”
泰爾斯努力祛除着心底的悽傷,扯起嘴角:
“你們是優秀的王室衛隊。”
“謝謝你們。”
貝萊蒂聲音一滯,說不出話來:“殿下……”
塞米爾撇過頭,把自己沉入黑暗,表情不清。
泰爾斯勉力笑了笑,頂着虛弱的身體再次轉向另外三個人。
“先鋒翼的偵騎,約拿·坎農。”
“護衛翼的衛士,索爾·布里。”
“還有你,出身名門的古蒂·塔爾丁。”
被叫到名字,抱着納基遺體的坎農一陣哆嗦,不敢擡頭,身材龐大的布里則痛苦地嗚咽幾聲。
塔爾丁甚至羞愧地別過頭去。
“你們涉及了當年的陰謀和混亂,甚至參與其中。”
“你們參與了當年的血色,導致了王室的橫禍,王國的大難,罪業難消。”
三人的情緒更加低落。
坎農把臉埋進納基遺體的懷裡,啜泣不斷。
布里跪在地上,面色呆滯。
塔爾丁則咬緊了嘴脣,似乎做好了準備。
泰爾斯看着這三個人,心中的情緒無比複雜,難以道清。
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但是……”
只見泰爾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寬恕你們。”
死一般的寂靜。
貝萊蒂睜大了眼睛,就連塞米爾也皺起眉頭。
當事的三人,無論塔爾丁、布里還是坎農,在那一瞬間都徹底地呆住了。
“殿下……”塔爾丁下意識地道。
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望着納基和奈的遺體,幽幽地道:
“跟納基一樣,你們在衆多道路里,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而在物是人非的今天,追溯過往的是非對錯,已經不再重要了。”
泰爾斯話音落下,塔爾丁微微一顫。
只聽王子用不帶一點怨恨和鄙視的口吻,平和地道:
“更重要的是,你們已經付出了代價——無論是手足的逝去,還是良心的懲罰,抑或將伴隨永生的愧疚與夢魘。”
三人依舊難以置信地望着泰爾斯。
“而我也看到了你們是什麼樣的人。”
“無論你們當年作何抉擇,可是今日,你們沒有讓薩克埃爾孤身承擔罪孽,而是面對了自己的過去,站出來承認當年。”
不少人望向薩克埃爾,但傷勢沉重的刑罰騎士依舊一言不發。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而且,今天,你們救下了我的命,即使知道真相的你們與巴尼不一樣,你們心知肚明:這樣並不能讓你們獲得赦免。”
隨着他的話,不知道是時間到了還是終結之力起作用了,泰爾斯覺得,自己體內的疼痛徹底消失了。
只餘下虛弱、恍惚,空洞……
以及前所未有的、放下重擔般的釋然。
泰爾斯擡起頭,竭力微笑,聲音沙啞:
“所以,我寬恕你們。”
“寬恕你們全部。”
“我寬恕你們,寬恕你們免於過往的折磨,寬恕你們免於永世的愧疚。”
“願你們,在此刻重生。”
這就是……
我的選擇。
泰爾斯心中的那個聲音小聲地道。
相比起力量和地位,這纔是……
我真正應該珍惜、在意、堅持的東西。
是我真正的錨點。
寂靜。
持續了好幾秒的寂靜,只有火花和呼吸交織其間。
終於,三人之中的坎農最先支撐不住。
他雙手撐住地上的血泊,伏地痛哭起來。
坎農的反應彷彿打開了什麼,緊接着,塔爾丁雙膝跪地,痛苦而悔恨地捂着臉:
“殿下……我……我……”
他泣不成聲。
布里哆嗦了一下嘴脣,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
他只是深深地閉上眼睛,對着泰爾斯的方向,把自己的身軀和頭顱都垂到最低。
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貝萊蒂則放下奈的遺體,牢牢地盯着泰爾斯。
泰爾斯對他們笑了。
“抱歉,我只能以自己的名義說這些話——我畢竟不是國王。”
“我只能做到這些。”
他不無失落地補充道。
貝萊蒂搖了搖頭,用自己最感激也是最剋制的笑容迎向王子。
不。
你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不止。
說完話的泰爾斯吸了一口氣,看向另一邊的小巴尼。
站在一旁的快繩呆滯地看着這一切:
黑暗的地牢裡,兩具遺體安詳地躺在地上。
薩克埃爾迷惘地跪在地上,望着泰爾斯。
小巴尼淡漠地靠在牆上,一動不動。
另外五個狼狽悽慘的囚犯,或激動,或悲傷,或捂頭啜泣,或跪地嘆息。
唯有那個舉着火把的少年,站在衆人之中,面帶釋然的笑容。
他瘦弱的身影,卻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挺拔而堅強。
“他在做什麼。”站在一旁的塞米爾愣愣地自言自語。
貝萊蒂聽見了他的話。
“什麼都沒做。”
刑罰官望着泰爾斯走向小巴尼的背影,輕聲開口,同時帶着苦澀與希望:
“他只是……舉起了火把。”
然後。
貝萊蒂遠遠地望着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道:
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下一刻,貝萊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這個在戰場上強硬狠厲的戰士猛地轉過頭去。
捂住眼裡激涌而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