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拜拉爾!”
在一片混亂中,泰爾斯的聲音清晰地響起,響徹整個大廳。
公爵的開口顯然份量十足,整個宴會廳都安靜了下來。
安克的長劍停在老多伊爾的脖頸間,只留下男爵緊張到極點的氣喘。
泰爾斯推開下意識攔住他的馬略斯,越衆而出,在僅次於國王的席次上發話:
“你的話,你的故事,你的遭遇,整個閔迪思廳都已經聽到了。”
他口吻嚴厲:
“這還不夠嗎?”
安克擡起頭,第一次毫無干擾與阻礙地,與王國的繼承人當面對視。
“所以,我的殿下,您也要像其他人一樣,用無比正當的理由藉口,阻撓應得的正義嗎?”
“所以您的過往,您的名聲,包括您剛剛的開場致辭,都是謊言嗎?”
馬略斯和沃格爾對視一眼,彼此交換的只有擔憂與顧忌。
泰爾斯感覺到,此刻,全場目光毫無遮掩、毫不顧忌地聚焦在他身上。
無論是詹恩、廓斯德、瓦爾這樣的守護公爵。
還是艾德里安子爵、埃莉諾夫人這樣的璨星七侍與中央領顯貴。
抑或戈德溫伯爵、康尼子爵這樣的擁王黨人與新貴族。
以及各色役兵、官吏、行首等等,各門各類、各行各業的尊貴來賓。
他們的眼神就像萬鈞巨石,齊齊壓在他的聲帶上。
彷彿要把他在整場宴會上獲得的尊敬與恭謹都抵消掉。
該死。
“我不是法官,無權定義正義。”
泰爾斯看着那對滿布決絕與死意的目光,皺起眉頭:
“但你今天的行止,已經足夠驚世駭俗。”
“卻只是自塞出路。”
安克恍惚地呼吸着。
“殺人奪命也許能引人傾聽。”
泰爾斯瞥了一眼周圍,竭力穩固着他仍處在變聲期的嗓音:
“但若聽衆只爲獵奇而來,便是聽也無益。”
人羣裡響起嗡嗡聲。
“而自甘墮落!”
泰爾斯高聲道:
“就算能避一時苦果,但下場勢必淒涼,悔不當初。”
安克扭過頭,看着在他劍下瑟瑟發抖的老多伊爾。
他笑了。
“殿下,一如傳言,您辭鋒銳利,我難以抗辯。”
“無怪乎能在野蠻危險的北地,維護星辰的尊嚴利益。”
安克目光一厲:
“但我不是來這裡聽您說教的。”
“我來尋求的,是復仇。”
“那就相信我,放下武器,留待公正的裁決,”泰爾斯努力維持着星湖公爵的威嚴:
“無謂再訴諸私刑,多傷人命。”
他正色道:
“缺乏公道的復仇,無異於卑鄙的謀殺。”
身後的沃格爾與馬略斯交流着什麼,但泰爾斯沒有聽清。
安克下意識地左右回顧,在宴會衆人的議論聲裡略顯迷茫。
直到他重新看向公爵,向後者投來不甘與質問的目光。
“謀殺。”
安克盯着泰爾斯,走神了一剎那。
“謀殺?公道?”
他咬緊牙齒,聲音顫抖:
“不,泰爾斯殿下,不。”
“我父親緊緊懷抱着他的武器,懷抱着對祖先與血脈的歉疚,死在病牀上,死在世傳的土地裡,而我甚至沒有時間去爲他下葬,就要千里迢迢四處奔波,直到今天,才能站在您的面前。”
他嘶吼道:
“那纔是謀殺!”
“他的公道又在哪裡?”
他的劍下,多伊爾男爵顫巍巍地插嘴:
“我什麼都沒做,你父親是自己病死的……”
安克猛地扭頭,把男爵的話嚇回肚子裡:
“在你奪走他的一切之後!”
“在你利用商人的卑劣手段,”安克聲嘶力竭。
“把他逼得無路可走之後!”
泰爾斯向下伸手,止住馬略斯要派人把自己拉回隊伍的舉動。
安克怒吼道:
“諸位,你們睜眼看看,這樣的圈套與羞辱,與謀殺何異!”
人羣炸開了鍋。
議論聲越發雜亂,討論的焦點卻各自不一。
多伊爾男爵瑟瑟發抖,眼見情勢不利,他掙扎着努力發聲:
“你父親沒錢,我就出借,他抵押土地,我就收下……”
D.D則緊張得目不轉睛,在哥洛佛的束縛下看着他的父親自辯:
“你們的子民沒活兒幹,沒飯吃,我就僱勞役,發工錢,這有什麼錯?”
“這是領主們再正常不過的操作,你該睜眼看看,多少年了……”
老多伊爾閉上眼,努力不去看那柄讓他恐懼的劍:
“整個王國,從中央到刀鋒,無論東海還是南岸……”
“哪裡不是這樣的?”
此言一出,人羣一片喧譁。
戈德溫伯爵努力維持秩序,卻收效甚微。
泰爾斯狠狠皺眉。
而捏着男爵小命的安克只有怒火更甚:
“該死的,西荒不是!”
他的吼聲震動整個閔迪思廳:
“生我養我的鴉啼鎮,更不是!”
賓客們的嘈雜越來越大,衛兵們不得不越發努力,把越站越近的人重新隔開。
直到遠處的公爵席次上,廓斯德·南垂斯特睜開他銳利無比的獨眼。
“崖地也不是。”
他看向戴着鐐銬,在王室衛隊的嚴防死守下,依然在自斟自飲,顯然心情不錯的瓦爾·亞倫德:
“還有北境。”
獨眼龍公爵長聲嘆息,話語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在以前,整個王國,都不是。”
璨星七侍們表情不一,詹恩公爵倒是挑起眉頭,一臉有趣。
泰爾斯捏緊拳頭,對煽風點火的崖地統治者怒目而望。
但廓斯德只是遠遠看着他,輕輕搖頭。
讓泰爾斯心生疑惑。
客人們的議論聲慢慢安靜下去,留下更多的是不可言說的凝重與謹慎。
得到鼓勵,安克的眼裡重新生出希望。
“沒錯!”
小拜拉爾扣住男爵的肩膀,劍鋒直至頭頂:
“此行此舉,在座諸君難道不感同身受嗎!”
眼見自己惹了禍的多伊爾男爵不得不乖乖閉嘴。
“該死,他這是有備而來。”
在後方,沃格爾看着客人們表情的變化,氣急敗壞:
“他把這案子,變成了陛下與西荒,中央與地方的對抗。”
但馬略斯只是搖搖頭。
泰爾斯心知不能任由局勢發展,他的斥責聲響徹整個大廳:
“那就證明它!”
“安克·拜拉爾,如果你覺得你在做正確的事情,那就證明給我看:你出現在這裡,是爲了父親的公道,不只爲了一時快意與自我滿足。”
安克重新看向星湖公爵。
“快意與滿足?”
挾持者深吸一口氣:
“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爲我相信您,泰爾斯殿下。”
泰爾斯心中一動,謹慎道:
“我?”
安克現出恭謹的神色,單膝跪下,左手卻不離多伊爾男爵的肩胛骨:
“於私,殿下。”
“您的養父,曼恩勳爵生於西荒,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多年。”
“我的父親更與他同窗共侍,在荒漠戰爭中並肩作戰,情誼深厚。”
泰爾斯呼吸一滯。
“而拜拉爾家族也曾爲您出生入死,爲您的歸國之途起兵開路。”
“您平息了刃牙沙丘的兵戈,賢名遍傳西荒,成一時美談。”
安克目光灼灼:
“傳說之翼隨侍左右,四目頭骨贈爾寶劍,克洛瑪家千軍禮送,便是威名赫赫的英魂堡黑獅,亦不遠千里,爲您揚旗領路。”
客人們的議論聲再度升起,許多人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第一手”見聞。
泰爾斯表情不動,只在心底裡嘆了一口氣。
他剛剛發現,法肯豪茲所贈寶劍的重量,確實不一般。
“於公,殿下。”
“您離國六年北上爲質,犧牲自我護佑子民。”
“當你衛護王國尊嚴,北方佬們無人敢攖其鋒。”
泰爾斯聽着這些話,感受着無數人在他和安克之間往返的目光,只覺十分不適。
“您親歷奇險,見證了埃克斯特最傳奇的王位更替。”
“北方佬視你爲仇讎,而星辰人卻奉你如英雄。”
安克越說越激動,他的嗓音到最後變得嘶啞:
“殿下,你在北地的光榮事蹟,證明了您是少有的王國新風——您是偉大帝國,在這個繼承國度裡的最後熱血。”
“每個人都在期待您的歸來。”
“包括我。”
“和我的父親。”
此言一出,議論聲再起。
但聰明的人都住口不言,保持沉默。
唯一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
衆人看不到的地方,泰爾斯攥緊了拳頭。
在埃克斯特,在龍霄城,寄人籬下,北地人們看他的目光要麼充滿仇恨與敵意,要麼是禮節完備下的警惕與不屑,死人臉尼寇萊是前者的代表,里斯班攝政是後者的體現,龍霄城羣臣則更是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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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滋味並不好受。
六年裡,泰爾斯更願意一個人在藏書室,或者英靈宮的某個角落裡待着,看書、睡覺甚至默默發呆,連懷亞都打發到二十米之外。
他曾經以爲,那就夠糟了。
但是。
此時此刻,當泰爾斯站在閔迪思廳,站在自己的國土上,面對着他的同胞國民,感受着無數人混雜了期待、崇拜、謹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時……
“不。”
沃格爾隱隱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低聲道:
“殿下是王位繼承人,屬於璨星王室,是復興宮的代表。”
“但他畢竟不是陛下,不是國王,不是王國的正式統治者。”
馬略斯先點點頭,又搖搖頭:
“可他偏偏又是閔迪思廳之主,是有權輔理國政的星湖公爵。”
“而他剛剛歸國,既聲名卓著,又毫無根基,易受操縱。”
守望人眼裡的警惕無以復加:
“這就是他們找上他的原因。”
副衛隊長扭過頭:
“他們?”
馬略斯沒有說話。
聽着他們的私下對話,泰爾斯凝重更甚。
“泰爾斯公爵!”
安克目光一肅,揚聲開口:
“我劍下此人,與他的同謀……”
他短劍探出,逼住剛剛纔藉機喘了兩口氣的老男爵,憤然道:
“他們違反了終結歷50年,‘黑目’約翰一世所簽署的《神聖星辰約法》,設下陰謀,謀害有男爵頭銜的世襲貴族!”
泰爾斯眉毛一跳!
“他們觸犯了340年‘胡狼’蘇美三世所訂立的《不二法》,在正統封君拜拉爾家族之外,私相授受,一臣多主!”
面對着數百人,安克怒道:
“他們無視414年‘債主’埃蘭三世的《國王稅法》,揹着國王與領主,瞞報生產,逃避稅例!”
《神聖星辰約法》,《不二法》,《國王稅法》……
泰爾斯捏緊拳頭。
該死,這些法令,有的他只知道名目,有的基爾伯特還未來得及講授。
在衆人的議論中,沃格爾面色不愉:
“局勢清楚了,還真是有備而來。”
他向前一步,在泰爾斯身後小聲道:
“殿下,無論他說什麼,你現在必須站定立場,與陛下和復興宮保持一致……”
可馬略斯面無表情,直直打斷了他:
“不。”
沃格爾驚訝地回望。
另一邊,安克的聲音仍在繼續震徹大廳:
“他們違背了512年,‘賢君’閔迪思三世的《吏選通則》,不敬地方風俗,干涉城鎮自治,與國王之僕賄賂往來!”
他緊緊盯着保持鎮定的星湖公爵:
“他們違抗您的祖父,‘長治王’艾迪二世在655年頒佈的《量地令》,異地租佃,私下轉讓、玷污神聖的封地!”
“他們甚至公然藐視您父親十一年前爲荒漠戰爭通過,現在仍在邊境生效的《緊急狀態管制令》,違法將西荒的戰略糧貨流出國境,倒賣到荒漠與埃克斯特!”
多伊爾男爵的面色越發難看,一臉難以置信。
《吏選通則》、《量地令》、《緊急狀態管制令》……
面對越發嘈雜的人羣,泰爾斯覺得不妙。
這已經遠遠超過他在這幾個月裡惡補的知識了。
王子的身後,馬略斯的聲音小小響起。
“多伊爾是復興宮座下璨星七侍,拜拉爾是隸屬法肯豪茲的地方封臣。”
“多伊爾是根深蒂固的舊貴族,歷史悠久,”守望人面色淡然,卻話語沉重:
“拜拉爾是以戰爭起家的新貴族,剛過百年。”
沃格爾目光一動。
“多伊爾用商人作派,訴諸市場契約等新手段,兼併土地,變更所有權……”馬略斯繼續道:
“而拜拉爾援引《量地令》等王政法令自辯,只爲保住舊封地,維護舊法統。”
沃格爾反應過來,他看着馬略斯,難以置信。
馬略斯回望他,點點頭:
“多伊爾遠離政治中心,在泰爾斯殿下歸國後,方纔力圖攀附王室。”
“而拜拉爾則是大膽越過西荒公爵,直入永星城,請王國中央裁決地方事務。”
在王室衛隊們想清楚之後,齊齊急變的臉色下,馬略斯輕輕嘆息:
“你能想象這裡頭涉及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利害嗎?”
“究竟誰代表中央,誰代表地方?誰是新秩序,誰是舊法理?誰在維護王政,誰在顛覆王國?”
“有人說得清嗎?”
馬略斯看向站定在大廳中央,大聲數說仇人罪狀的安克。
“這已經不是二選一那麼簡單了。”
“新舊,君臣,父子,中央與地方,財地稅律,統治方式,無數因素皆在其中,糾纏不斷,不是選邊站隊就能解決的。”
泰爾斯聽着他親衛隊長的話,只覺身體越發僵硬。
“任何選擇與處理都利害相生,難以完滿,就像麪粉和沙子摻在一起,你不可能保持純粹單挑出一種。”
“這是比典型還要典型得多的政治。”
守望人的臉龐重新被凝重覆蓋,不再淡定。
“那些設下這個圈套的人們,無論是誰,”馬略斯輕聲道:
“都是狠角色。”
大廳中央,一片狼藉中,安克緩緩起身,昂然挺立。
彷彿此刻,他纔是整個大廳的主人。
“諸位,他們的禍心諸神不赦,他們的罪行天理難容,他們的舉動,動搖王座統治,王國根基!”
挾持者停頓了一會兒,轉過頭盯着泰爾斯。
“但您說得對,殿下。”
安克收斂他眼裡的絕望與灰敗,取而代之的是堅毅與果斷。
“請放心,我不會在您的宴會上犯下謀殺之罪,”安克將劍鋒撤離老男爵的肩膀,讓後者鬆了口氣:
“那不是拜拉爾家族的族訓。”
泰爾斯凝重道:
“那你在做什麼?”
“你還想要什麼?”
“我說了,殿下,”安克現出一種看透世情的笑容:
“復仇。”
“或者您說的,公道。”
泰爾斯心中一跳。
他的身後,馬略斯急急扭頭:
“派去復興宮送信的人有回報了嗎?庫倫首相呢?卡索伯爵呢?或者裘可·曼大人?任何御前會議裡的大人?現在的情況只能由他們背書拿主意……”
衛隊們面面相覷,唯有沃格爾陰沉搖頭:
“卡索伯爵不勝酒力早早離場,財政大臣也隨之而去,首相大人更是溜得最早的那一批。”
“再說……”
就算陛下在這裡……
沃格爾閉上嘴,把下一句話摁在心裡。
“我不能只聽信你的一面之詞,就在這裡草草作出判決。”
泰爾斯艱難開口,一邊維持着王室尊嚴,公爵體面,同時兼顧對方的情緒,期望他不要一怒之下一劍封喉:
“我所見到的只有你……”
安克猛地擡頭,打斷了他。
“不需要,殿下,不需要。”
他的笑容變得明亮而豁達,像是在荒漠找到出路的迷途旅者:
“我知道,我理解,您身處高位,顧忌頗多,更承載着整個王國的希望,我不能也不會強求您爲我出頭,讓您進退兩難,多方得咎。”
安克低下頭,看向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的老男爵,現出恨色:
“但我也知道,此人關係深厚,手眼通天,而我不過匹夫單劍,孤掌難鳴。”
“一出此廳,則希望斷絕,”他苦笑着道,話語裡充斥着深深的無奈和透徹:
“若論起深究法條,權衡利害,政治博弈,我怎麼鬥得過這幫老奸巨猾的人精?”
在人羣的議論與目光之間,泰爾斯咬緊牙齒。
“因此不必麻煩他人,也不用牽動各方,更不必左右爲難,殿下。”
安克看着手裡的短劍,略略出神:
“只需要簡單明晰,直截了當地,結束我們的恩怨。”
他擡起頭,看着泰爾斯,眼中充滿憧憬:
“就像您做過的那樣。”
泰爾斯探手扶向椅臂,一驚之下卻撈了個空。
不。
但已經來不及了。
“殿下,我請求您。請您允許我,來自鴉啼鎮的安克·拜拉爾。”
安克疾言厲色,暴喝開口:
“允許我追隨您的步伐,效仿您的事蹟,重現您的傳奇!”
他的步伐,他的事蹟,他的傳奇……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望着此刻表情狂熱的安克。
不。
“請讓我喚醒帝國時代的古老法統,遵循宏偉壯烈的路多爾人古風,再書您在埃克斯特王國的史詩之旅……”
“讓我向鏡河的多伊爾,向這個與我有殺父之仇,奪家之恨的卑鄙小人、貴族敗類……”
那一刻,泰爾斯手心冰涼。
安克扔開累贅的外套,劍指穹頂,聲震樑柱,激得不滅燈左右搖曳:
“發起挑戰。”
一瞬間,大廳裡鴉雀無聲。
安克目光銳利,前所未有地意氣風發:
“讓我們,在這裡,在十八年後重開的閔迪思廳,完成一場貴族與貴族之間,家族與家族之間,偉大而光榮,公平而公正的……”
“生死決鬥。”
泰爾斯心中一空,面無表情。
“搞什麼——”沃格爾難以置信的問句還未問出口,衆人的嗡嗡聲就倏然炸開!
在幾秒的時間裡,議論達到頂峰。
驚詫與不滿,交織一處,難分彼此:
“太誇張了吧……”
“北方佬的野蠻習俗?開玩笑嗎?”
“但我聽說那是起源於帝國的傳統……”
“所以傳聞是真的?殿下曾經挑戰努恩王?”
“殿下作爲見證人,目睹了努恩王向某位大公復仇,應該不假……”
“那努恩王自己呢?也是查曼王決鬥幹掉的嗎?泰爾斯殿下也見證了嗎?”
人羣中,麋鹿城的豪爾赫藉着身材優勢,擠開兩個擋住他的賓客,一臉狂熱地振臂怒吼,煽動氣氛:
“好啊,決鬥啊!有種幹他孃的!帝國萬歲啊萬歲!”
渾然不顧周圍星辰人的不滿怒目。
但客人們的議論一刻未曾停息:“我覺得其實有道理……復仇成功還贏得聲名,換了我也會這麼做……”
“開什麼玩笑!那你這個混蛋勾引了我女兒,我豈不是也能向你發出決鬥,生死復仇?”
“你怎麼還記得這件事,咱們不是朋友嗎,兩家不是世交嗎,有什麼說不開的……”
“世交?怎麼交?你交我女兒嗎?呸!”
“誒,你是不是以爲我不知道,當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你跟我母親在書房裡……”
“你閉嘴!混蛋!來,就按你說的,來生死決鬥啊!”
“啊不行,這太野蠻了!人家只是淑女,看不下去了。把拔,我要先回家了,還有蜀黍,兩位葛格,記得告訴我決鬥結果……”
“好的呢侄女,你這個年紀,要好好養身體啊,改日我去探望你……”
“混蛋!你不許再跟我女兒多說一句話!我們現在是世仇了!”
即使星辰貴族素來以剋制與恭謹著稱,此時的閔迪思廳仍舊一片混亂。
衛兵們不得不分出精力,在警惕挾持者的同時,大力勸導、彈壓着嘈雜不堪,卻仍舊不肯離開的賓客人羣。
“殿下,請您和王國上下,一同爲我見證。”
安克緩出一口氣,神色舒暢,像是終於完成了某個艱鉅的任務:
“見證英勇熱血不是獨屬北地人的專利。”
“見證公道自在人心,復仇天經地義。”
臺階之上,泰爾斯竭力調整自己的呼吸,頭疼不已。
他只覺精神疲憊,心思耗損。
公爵的嗓音艱難地響起:“你之所請,不合星辰傳統……”
“但卻有您的先例!”
“所以殿下,這不是謀殺——只要經過您的允許和首肯乃至見證,它就不是。”
安克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滿布希望和期待:
“而是您在埃克斯特親眼見證,是您面對着天生之王以身作則,是你賴以成名的勇氣和資格,是您用以維護星辰尊嚴王國安全的手段,是自古有之而再正當不過的——”
安克咬牙道:
“血親復仇!”
“如您所言,如果有第二條路,我不想犯下謀殺的罪過。殿下,請別讓我那麼做。”
泰爾斯機械地扭過頭,看向已經說不出一句話的老男爵。
“不,殿下!”
身後,D.D死命掙脫哥洛佛的束縛,跪倒在泰爾斯身側,惶然開口:
“我父親,他老了,他不能……”
“若您覺得不公平,”安克長聲開口,躍躍欲試地看着D.D,充滿挑釁:
“那就讓另一個多伊爾——這老蠹蟲的兒子爲他的家族和姓氏出戰,與我對決。他身手不凡,這會是場公平而精彩的決鬥。”
他冷目咬牙:
“直到分出生死。”
安克深吸一口氣,舉起短劍:
“在那之後,若我還活着,便束手就縛,接受應有的一切懲罰。”
“絕無貳言。”
多伊爾又驚又怒,死死盯着這個把他的父親和他的家族,都逼到絕路的對手。
“殿下,我可以……”
D.D下意識地摸向武器,卻被馬略斯死死按住,推回同僚之中。
“我們又錯了,這場刺殺,”守望人表情難看,“確實是衝着殿下來的。”
“以另一種方式。”
沃格爾眉宇沉重,他死死盯着宴會的攪局者,深思不言。
人羣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泰爾斯孤獨而無力地站在原地,承受衆人的目光:
其中有幾位公爵的觀察目光,或等着看好戲,或無言深思,或渾不在意;
也有璨星七侍的目光,他們大多凝重而急切地等待着王子的反應,有期待也有警惕;
也有其他人的眼神。
但泰爾斯已經不太有心情去分辨了。
這一刻,他腦子響起的是不久之前,姬妮他的對話。
【所以?他們還能吃了我?】
【不。】
【但他們會撕碎你。】
【即使我是國王的兒子,王國的繼承人?】
泰爾斯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沒錯。】
【所以他們會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
【撕碎你。】
撕碎我……
無盡的嘈雜中,王子恍惚地吸進一口氣,閉目嘆息。
“所以,請見證我們的決鬥吧,殿下。”
安克視死如歸卻心潮澎湃:
“就像您以星辰王子之尊,在埃克斯特所經歷的那樣。”
他解脫而滿足地道:
“在那之後,會迎來怎樣的結果,我都無怨無悔。”
安克·拜拉爾,這個以一己之身,生生攪散了泰爾斯歸來宴會的人深吸一口氣,聲音穿透人羣:
“因爲我相信,您是這個王國的希望。”
“如果當下和過往都不可改變,但至少,在未來,您一定會比您的父親……”
安克眼神熠熠,聲線特殊,在衆人連綿不絕的議論中無比清晰:
“更好。”
那一瞬間,彷彿閔迪思廳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演奏隊,而某位指揮剛剛作出了手勢,讓整個大廳的嘈雜議論,消失一空。
馬略斯深深閉眼:糟了。
“我相信,正如許多人都相信,你會是比他更好的……”
安克向前一步,看向所有人,揚聲道:
“星辰之王。”
泰爾斯渾身一緊!
幾秒鐘的時間裡,從公爵到伯爵,從客人到衛兵。
沒人敢開口,甚至沒人敢大聲呼吸。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下一秒,議論聲再起。
但已經完全沒有了之前囂張的氣勢與看好戲的輕鬆。
它們變得收斂,緊張,如撓心的低聲呢喃。
令人心悸。
而先前幾乎把泰爾斯壓垮的目光,則在此刻統統收回,望向廳中別處,彷彿多看他一眼都是罪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在席次上緩緩落座。
他甚至沒有去看身後王室衛隊們——他不用猜都能知道他們是什麼反應。
議論,目光、情緒,它們把閔迪思廳擠得滿滿當當,不留空隙。
唯獨給此廳的主人,留下了方寸立足之地。
如同真空。
可泰爾斯卻絲毫未覺輕鬆。
相反,在這寸許的真空裡,他彷彿感覺到無數鎖鏈從虛空裡探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把他鎖得嚴嚴實實,不留縫隙。
越來越重。
越勒越緊。
越鎖越深。
該死的。
泰爾斯面無表情,維持着優雅的坐姿,唯有指甲狠狠扎進手心。
“殿下?”
安克拉起一臉痛苦的老男爵,熱切地期盼道:
“決鬥?”
有那麼一瞬間,泰爾斯無比想念北地的人質歲月。
決鬥?
決你媽的鬥啊。
現在看來,那六年裡……
哪怕是羣情洶涌的聽政日,哪怕是北方佬雲集的英雄廳,哪怕是那些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泰爾斯碎屍萬段的龍霄城諸侯們,哪怕不懷好意的努恩七世和咄咄逼人的查曼·倫巴……
也顯得那麼和藹可親,友善可愛。
“殿下,”泰爾斯的身側,D.D慌張地看着他的主人,語氣裡帶上了懇求:
“泰爾斯王子?公爵大人?如果……我願意……我能贏……我能把那個狗孃養的……”
泰爾斯再度嘆息。
對啊。
你能贏。
然後呢?
心煩意亂的王子身後,在令人心悸到極致的氛圍裡,王室衛隊有了動靜。
“託蒙德?”
沉思良久的沃格爾,突然一反常態叫了馬略斯的名字,而非姓氏或職務。
守望人凝重轉頭。
“你的那個狙殺小隊……”
只見副衛隊長面色鐵青,他死死盯着一臉期盼的安克·拜拉爾,謹慎又艱難地開口:
“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