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郊區錯綜複雜的小巷裡,一隊人馬緊趕慢趕,終於靠着一個荒野獵人的追蹤技巧找到了他們價值連城的目標。
可惜他們註定要失望。
嗤!
刀光劍影中,洛桑二世將劍刃從一個瞪大眼睛的敵人體內抽出,順勢矮身避開後方的銀質飛鏢。
“增援,快叫增援!”
“往上頂啊!”
“他太厲害了……”
“唔好俾佢走甩!條友值五嚿金啊啊啊!”
“會不會跑位啊!圍住他啊!”
“他鑽過去了!後面小心!”
“別睡啊兄弟——糟了這是他的異能……”
洛桑二世的劍如有生命,隨着他的身體翻飛起舞,於高牆窄巷間來回穿插,每一擊都能起到最大效果,讓對手手忙腳亂。
他的步伐井然有序,每每在被夾攻的時刻敲響鼓點,移形換位,護送他脫出夾攻包圍,重新展開下一場一對一的決鬥。
“我見過你,我絕對見過你!可是你不是死了嗎!”
“快跑!那是洛桑!血瓶幫的洛桑!”
“甘又點啊?有字頭好巴閉也?我地阿大啊,夠系兄弟會‘頭狼’菲素……嘅頭馬……條靚啦!理得佢邊個,照噼!”
“系囉,佢個頭我攞哽啊!泰亞斯王子嚟咗都留唔住佢!我話嘅——啊啊啊!”
“大鑊喇!他懟冧咗阿大啊!”
“血瓶幫的傳說是真的,他復活了!”
“不可能!黑劍殺了他!”
復活?
洛桑二世在心中冷笑。
相比起蘿貝爾,他可遠遠沒有那麼幸運。
想當年,當他從那一夜的噩夢裡醒來……
他只覺得口渴。
鑽心的渴。
哪怕他趴在水缸裡,喝一夜水都解不了的渴。
直到那個好心收留他養傷的小姑娘,被麥稈劃傷了手。
於是怪物醒了。
想到這裡,煩悶而痛苦的洛桑二世劍鋒一顫,本該乾脆解決的敵人發出呻吟,多受了幾秒的痛苦。
但他的對手們太差,抓不住這樣的破綻。
要是換曾經的華金乃至布魯諾來,他就要吃苦頭了。
“要我講幾多次啊?蒜頭有用噶!唸落日經都有用!”
“斬頭有用喇啩?”
“他不是吸血鬼嗎?怎麼這些血瓶都沒效?”
“既然叫血瓶……是不是隻有血瓶幫的血瓶纔有用啊?”
“幻刃騙了我們!”
洛桑二世無視前後影影綽綽的五六個僱傭兵或賞金獵人,如本能般轉身出劍,在慘叫聲中收穫下一條性命。
血瓶當然有用。
劍刃拉開傷口,鮮血飛濺,他微不可察地讓了一下,避免被血沾染。
天知道他每揮劍一次,都要生扛着多大的壓力,以跟他體內的怪物們抗衡。
【血。】
【不,閉嘴。】
他一遍遍重複,一遍遍強調,把它們逼回角落。
那天,收留他的小姑娘死了。
還有她聞聲趕來穀倉的雙親。
被怪物殺死了。
洛桑二世一陣恍忽。
而他,他清醒過來之後才發現……
自己早已一無所有。
只剩下了這副軀體。
這副受詛咒的、被痛恨的噁心軀體。
洛桑二世身前的兩個敵人原本氣勢洶洶,卻突然變得神色懨懨,迷迷湖湖地倒了下去。
第三個人咬緊牙關,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紮了一刀,忍痛搖了搖頭。
但就這幾秒裡,洛桑二世鬼魅前壓,劍光一閃。
嗤!
對方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割喉後驚恐萬狀,按住頸部飆出的血柱,哭喊着轉身奔逃。
“啊啊啊啊!”
【血!血!】
【閉嘴。你們不餓,你們早就喝飽了。】洛桑二世在心裡呵斥。
【不夠……戰鬥……更多……血……】
【滾。】
洛桑二世看着眼中流露恐懼的其他對手們,提着滴血的劍,步步向前。
“不說好了,圍殺一個過氣的老殺手嗎?”
“你跟我說這叫‘過氣’?”
“這叫殺手!”
隨着從組織器官到肌肉骨骼,乃至思維精神的徹底轉變,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
這個身體裡,已經沒有一樣東西……
是屬於他的了。
就連曾經最忠誠最可靠,他以爲會伴隨一生的終結之力,都離他而去,一絲不存。
連曾經熟稔的劍術招式,也再用不出來。
只剩下過分靈敏的感官,灰敗如朽木的軀體,黑夜亦如白晝的微光視野以及……對鮮血的渴望。
當然,還有對太陽的恐懼。
“我發誓!他們跟我說只是一個失智的吸血鬼!”
“你睜大狗眼看看這是‘失智’嗎?”
“這叫吸血鬼!”
他試過的。
真的。
他試過的,他試過抵抗的,無數次,無數次!
但他不行。
就像面對曾經的命運一樣。
他沒法反抗。
他無力反抗。
他怎麼反抗?
“我拿到的消息,說是個半殘了、快死的極境!”
“你tm管這叫‘半殘’?”
“這叫極境!”
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騎士侍從,不是那個躊躇滿志的天才劍士,甚至不是那個殘酷麻木、與史上十惡不赦的“壞血”洛桑同名的冷血殺手。
他只是一頭……苟延殘喘的畜生。
一頭野獸。
洛桑二世恢復平衡,喘息了一秒。
爲什麼?
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是因爲他太弱了嗎?
是因爲他太弱了,戰勝不了體內的嗜血怪物嗎?
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擋住黑劍在大雨中刺出的驚豔一劍嗎?
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忍住敗亡的恐懼,嚥下那滴本不是給他的源血嗎?
還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接受頹廢落魄的人生,聽從了老特恩布爾的惑言嗎?
還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在監獄裡就踐行信條舉劍自戕,好讓老師不必斷手相救嗎?
或者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在那些複雜多變的野心家手裡,誓死守護住完美無瑕的米迪爾王儲嗎?
又或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在最終決賽上按照另一羣人的安排,光明正大地宰掉賀拉斯·璨星,結束王位紛爭嗎?
抑或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在選將會上忍住虛榮的渴望,無視阿克奈特那具合身又神氣的騎士鎧甲,安安靜靜地坐上觀衆席嗎?
難道,難道是因爲他太弱了,沒能在小時候的田壟上就看穿命運的險惡,乾脆拒絕掉大騎士華金那隻帶着希冀和期待,向他伸來的手嗎?
就在此時,洛桑二世左手一抖——他中了一隻箭。
銀質弩箭。
熟悉的劇痛感傳來。
他的左半邊身體開始發麻。
糟糕。
洛桑二世逼退一記進攻,發現周圍的敵人都變成了紅色的人形目標,脈搏躍動,生機勃勃。
血氣充沛。
不妙。
他下意識吞嚥喉嚨。
【血。】
不。
受損失血,體內的怪物開始躁動,掙扎着想要出來。
而洛桑二世眼前一黑,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穀倉,看見那個倒在穀粒裡,鮮血染紅了糧食的小姑娘。
不……
就在此時。
【記得,侍從!騎士不僅僅是一個名號……】
華金的聲音突然傳來,讓他精神一振。
自從下水道的遭遇之後,老師說過的話總會隱隱約約地迴盪在耳邊。
十分惱人。
【……是值得你傾盡一生去參悟踐行的昇華之路!】
下一秒,洛桑二世倏然睜眼。
昇華個屁。
唰!
他的劍鋒果斷回削,將左臂上的銀箭,連着一大塊冒煙的血肉一起剜除!
手臂上的傷口迅速恢復。
他的痛楚還在,但麻木漸漸消失。
【……爲什麼我們要堅持這套守舊落後的騎士古法,堅持這套早已被人嗤之以鼻的信條?】
因爲你只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終日失敗逃避,自欺欺人,甚至孜孜不倦地把這套謬論灌輸給學生侍從的老古董!
漢德羅·華金!
無來由的無名怒火戰勝了傷痛和血渴,洛桑二世的劍術陡然一變!
“他的劍速太快了!”
敵人們的話語越發驚恐:
“不,劍不快,只是力道太強了!”
“明明是劍招,刁鑽詭異……”
【小心,如果你不再相信這些信條……】
因爲它們本來就荒謬可笑,不值得任何人相信。
在華金的耳邊囈語中,洛桑二世冷靜揮劍。
他冷酷而決絕,體內的怪物不再能影響他。
“這傢伙用的是刀吧!甩起來有弧度的!”
“怎麼一個人一個說法,他到底什麼水平?”
“一定是他的劍有古怪!怕是什麼帶魔力的上古神兵和古帝國劍!想法子繳械!”
下一秒,洛桑二世送出一道巧妙的刺擊,把那個正手忙腳亂揮舞着鏈索,要繳他械的對手送去了獄河。
【……當那一刻來臨,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的內心知道:你究竟配不配得上騎士之名。】
但那一刻已經來過了,華金。
洛桑二世冷冷地想。
而我知道了。
是騎士之名……
配不上我。
“不不不,我認得這個人!他!是他!”
“是洛桑!”
“血瓶幫的傳說是真的!他回來了!”
洛桑二世再出一劍,刺穿最後一個敵人的心臟,將又一個對手收拾掉。
他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再度蠢蠢欲動的血渴,滿意地看見:
對手們士氣崩潰,一鬨而散。
無情的殺戮解決了很多麻煩,許多聞風趕來的賞金獵人們看見滿地屍體和傷員,也紛紛開始猶豫退卻。
洛桑二世收劍轉身,踏出小巷。
還有多遠,才能到遠處那個廢棄的哨塔?
對,那個哨塔。
他要去到那裡。
那裡。
他這樣想着。
好像只要把那裡當作終點,就能不去想終點之後,或者起點之前的事情。
他只能這麼想。
但行不多時,背後腳步聲響起——又有人趕上來了。
不止一個。
洛桑二世笑了,他重新摸上劍柄。
————
泰爾斯一個人站在哨塔上,把玩着手裡的望遠鏡。
“好了,他走了。”
泰爾斯突然開口。
“如你所說,迫不及待地討好我去了,”泰爾斯頭也不回,很是詭異地對着皓月說話,“現在,你有什麼要說的?”
微風吹來,哨塔上一片寂靜。
泰爾斯皺起眉頭。
終於,在王子快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另一道嗓音幽幽響起:
“請殿下諒解。”
泰爾斯轉過身去。
夜之國的輔政官,黎·科里昂伯爵無聲無息地出現,站在他面前,恭謹行禮:
“這趟出使,煩擾殿下若此,非我所願,更非科特琳娜陛下所願。”
泰爾斯盯了他好一會兒。
但黎表情依舊,如古井不波。
泰爾斯哼了一聲。
“諒解,當然諒解,怎麼不諒解?”
不諒解還能怎樣呢?
拔掉你的獠牙?
王子不爽地擡頭,看向夜空:“我猜你要說,這都是我爸逼的,對吧?”
說起這個,我可太懂了。
黎勾起一個令人極不舒服的機械微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殿下能夠理解,那自是極好……”
“得了得了得了……”
泰爾斯不想再跟他糾結繁文縟節,直擊主題:
“說吧,那個洛桑二世,究竟跟你們是什麼關係?他跟費德里科又是怎麼勾搭上的?他的目的到底跟——”
泰爾斯話語一頓:他發現,從此刻開始,黎整個人都定住了,一動不動。
像是想問題入神了。
無論泰爾斯說什麼,都毫無反應。
不是吧?
這樣裝死的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好吧,嗯,剛剛多謝你暗中提醒,我纔沒着了揚尼克的道,我會記得你的人情……”
可是黎依舊紋絲不動。
更勝石凋。
泰爾斯不得不苦口婆心:
“拜託,他走都走了,你們夜之國威風也耍了,面子也有了……”
就給點裡子吧!
黎依舊沒有絲毫反應。
“怎麼了?睡着了?入定了?嘿嘿!嘿!”
泰爾斯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喂喂……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瑟琳娜來了……藍利復活了……科特琳娜倒臺了……”
下一刻,黎突然擡頭!
把泰爾斯嚇了一跳。
“很好,這下可以確定,那個第四代的小輩,離開竊聽的最大範圍了。”黎澹澹道。
泰爾斯一愣,明白過來後爲之氣結。
“就爲這個?你,你下次能不能——”
但黎似乎很懂得發聲的時機,他趕在王子震怒之前開口。
“據我所知,洛桑二世生前至少得到了一枚源血,自行服用,成功轉生——您知道什麼是源血嗎?”
泰爾斯一頓。
源血。
“那當然,誰還不知道源血啊。”泰爾斯雲澹風輕。
“這就是爲什麼,洛桑二世其人,他在夜之國沒有長輩也沒有親族,沒有指導也無人管教,是個天生的離羣者。”黎嚴肅道。
天生的離羣者。
天煞孤星啊?
泰爾斯嘆了口氣。
“好吧,那是夜之國之外,哪個老傢伙給他的源血?又是奉誰的旨意?有沒有什麼關係人情——”
“不是血族給的。”
泰爾斯一怔:
“什麼?”
黎搖了搖頭,娓娓道來:“按照常理,源血只能由實力強大的血族凝結而出,且短時內就會揮發失效……”
他目光一寒:
“但是洛桑二世所服用的,是唯一一種,能離開血族之軀,長期保存在器皿中,保持功效不褪的固態源血。”
“固態源血?”
泰爾斯反應過來:
“那就是說揚尼克說錯了,世上還是有人能通過流落在外的源血……”
“然而固態源血,這不是血族自己所能、所敢製造的。”
黎打斷了他,這位伯爵此刻嚴肅又冰冷,令泰爾斯不由抱臂。
“而是舊日的鍊金塔法師們,以殘忍的特殊手段配合昂貴工具,以一名甚至多名血族的生命爲代價……”
泰爾斯睜大眼睛。
黎語氣澹然,卻閉上了眼睛:
“……從我族身上活生生、血淋淋,強行提煉而成的。”
什麼?
以生命爲代價提煉……
等等,他剛剛說……
“你是說,法師?”泰爾斯驚詫道。
黎點點頭,眼中悵惘:
“就像從永世鯨身上榨取、加工合成的永世油。”
“法師,提煉,生命,固態源血……”泰爾斯喃喃了好幾秒。
他反應過來:
“可是那時候,鍊金塔的法師爲什麼要這麼做?捕捉一個血族然後……研究?還是單純的仇恨?”
“是利益。”
黎輕聲道。
“源血之所以珍貴,乃因它能保存生命的精華與活力——用在普通人身上,可愈絕症,活死人,肉白骨,乃至延長青春與壽命。”
愈絕症,活死人,肉白骨,延壽,常青……
泰爾斯估量着這些字眼的意義,越發震驚。
黎閉目嘆息。
“在帝國時代,甚至終結之戰後,在《人類諸國與長生種屬公約》簽訂之前,出於各種原因,許多人——往往是大人物,王侯將相皆有——願奉重金以求源血,追獵我族,”他面色悲痛,“是以不少血族的下場,並不完美。”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黎睜開眼睛:
“但總而言之,洛桑二世並非由我們製造的直系後裔——他由固態源血轉生爲血族,本身就代表着其他同族們的悲劇。”
他看向泰爾斯:
“當年翡翠城劇變,他帶着費德里科逃到東陸,憑藉本能找到我們時,就已經是血族了。”
泰爾斯眉心一動:
“你是說,是他帶着費德里科逃過去的?”
“當然。”
當然。
泰爾斯內心輕哼。
你當然會這麼說。
總之跟你們科里昂無關,你們只是被找上門了,於心不忍,被動庇護他們嘛。
“歸根結底,不還是你們搞的事嘛。”王子不爽道。
黎不言不語。
“所以他真如揚尼克所言,是個沒有長輩的離羣者?”
“比那更糟。”黎的話再度攫取了泰爾斯的注意。
遠東面孔的血族遠遠看着哨塔下的戰鬥:
“當初他服下源血,本意是爲了自救,撐過難以渡過的苦戰,然而他卻出了意外,在短時間內死亡,這才催動了源血生效,開始轉化。”
“所以,他的轉化是個意外,”泰爾斯跟上節奏,皺起眉頭,“洛桑二世……甚至沒有準備成爲血族?”
“正是,”黎點點頭,“所以,他不僅僅是個離羣者,更是個拒斥者。”
“拒斥者?”
黎看向泰爾斯:
“您可知,歷史上,極境高手轉化爲血族的例子少之又少。”
泰爾斯想起揚尼克所說的話,點了點頭。
“是的。”
“是以當年,我們看到像洛桑二世這樣的例子,也相當驚奇興奮。”
黎的語氣越發凝重:
“可我們很快發現,前例罕見,並非沒有道理。作爲一個極境高手,洛桑二世轉生之前的身份經歷,成了他最大的阻礙。”
“什麼阻礙?”
“他不願成爲血族。”
“不願?”
黎點點頭。
“雖然我們對他寄予厚望,但洛桑二世爲人固執,不肯放下過去,拒絕承認事實,也不屑與我們爲伍,鄙夷血族的身份,更排斥我們的生活方式,堅持要找回人類的感覺,每日練劍不輟,幾近瘋魔。
“無論我們多少次勸說他,勸說他就此重生拋下過去,勸說他終結之力早已離他遠去,勸說他再揮上一萬次劍也不復舊觀,他都不願相信,更不願接受幫助指導,更將攝血進食視作恥辱。
“結果可想而知,他被日勝一日的血渴所俘獲,連精神都漸漸出了問題。我們不得不啓用冥夜黑棺來調和他的精神,平息他的血脈暴動。”
“他最後還是不肯接受你們?”泰爾斯追問道。
黎搖搖頭:
“他不肯接受自己。”
“那你們怎麼辦?”
說到這裡,黎不由嘆息:
“最終,我們不得不痛心結論:頑固如他,迷途如他,永遠不會成爲我們的一份子,也不會甘心爲我們所用。”
痛心結論?
泰爾斯眉心一跳:
“你們不會是要——”
“沒錯。”
黎不容置疑地頷首:
“對血族而言,一個有着極境戰鬥意識、身份敏感、不受控制,更是從可怕的固態源血轉化而成的拒斥者,是極大的風險。”
這位伯爵眼中殺機四溢:
“他必須被處決。”
處決。
泰爾斯看着對方的樣子,又看了看塔下的包圍圈,嘆息道:
“讓我猜,處決出了岔子?”
黎面無表情地點頭。
“雖然實力不復當年,但洛桑二世並不甘心引頸就戮,他雖沒有了終結之力,可是日夜練劍,居然漸漸摸索出了適合血族軀體的發力方式,將他的高明劍術全數拾回——甚至藉助着軀體的便利,再做進益。”
泰爾斯嘆了口氣:
“處決實驗小白鼠時出了岔子,因爲實驗讓小白鼠更強了——爲什麼我毫不意外?”
黎聽不懂他的話,只是繼續道:
“若是如此便也罷了,但超出意料的是,他在生死激戰中陷入瘋狂,覺醒了極度罕見的精神異能,令我們措手不及,處決隊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
泰爾斯凝重道:
“邪祟的呢喃?”
黎眼神一暗。
“這是克里斯起的名字。總之,事態遠超想象,我們付出了不少代才補上了漏洞,重新鎖拿住發狂失控的洛桑二世,把他與黑棺的連接分離。而包括我們在內,各大家族在那一役中傷亡慘重,不少年長的極境同族甚至需要沉眠療傷,如今亦未醒來。”
“這麼誇張?”
“經過黑棺的增幅,他那詭異的異能唯有更加誇張。”
黎擡起頭來,直視泰爾斯:
“不幸的是,那也削弱了禁血之牢的守衛,讓裡頭的不赦重犯有機可趁。”
禁血之牢……
“重犯……”
泰爾斯唸叨着這幾個詞,突然表情大變!
難道說——
“沒錯。”
黎聲音沉穩,卻眼神渾濁。
“在那不久以後,身背彌天大罪的重犯,瑟琳娜·科里昂便在克里斯的內應之下,逃出了守備空虛的禁血之牢,還盜走了冥夜黑棺。
“以科特琳娜陛下爲首,我們家族跨海追索,直至追到貴國北境的樺樹林,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才堪堪追回黑棺。”
黎看向目瞪口呆的泰爾斯,態度謙卑:
“當然,這一部分,想必殿下您比我更清楚。”
清楚。
當然清楚。
可不清楚麼!
泰爾斯用了好久好久,才消化完這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事件。
洛桑二世,他不僅僅是這次翡翠城之難的罪魁禍首。
甚至是許多年前,泰爾斯樺樹林落難的始作俑者?
好嘛。
趕上了嘛!
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臥槽,”泰爾斯反應過來,一個激靈,甚至顧不上言語得體,“那這血海深仇,這搞事禍根,你們還留着他幹嘛?過年嗎?還不趕緊把洛桑——”
泰爾斯的話戛然而止。
等等。
他看着眼神空洞的黎,突然明白過來。
“你們忌憚他。”
泰爾斯想起自己與洛桑二世的相遇,喃喃道。
“面對數千年來最獨特、最奇怪的血族個體——不,他甚至不能算血族,”他皺起眉頭,“你們戒懼他,更沒把握殺死他?”
黎垂下頭顱,避開了他的問題:
“上一次的魯莽處決,就引發這樣的災難,我們損失慘重,各大家族對科里昂怨聲載道。”
雖然本來也沒擁護到哪裡去。
“爲了領國的安全,在費德里科少爺的從中說和下,我們與洛桑二世達成了妥協——過程實不足道。”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把洛桑二世身上的秘密重新梳理了一遍。
於是最後又回到最初的問題:
“很好,那現在怎麼解決?”
泰爾斯頭疼道:
“難道說天下地下,這世上就沒人能制——”
黎再次適時打斷他:
“因爲他所展現出的可怕力量,我們專門追查了洛桑二世所服下的那枚源血。”
他目光灼灼:
“並最終確認了來源。”
泰爾斯眼前一亮:
“很好,那至少能給點線索——誰的源血?哪個血族?”
黎沒有說話。
泰爾斯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想:
“難道——夜翼君王藍利?”
黎輕聲嘆息:
“更高。”
泰爾斯愣住了。
“更高?”
等等等等……
這世上,從小到大,在所有人的認知裡,還有什麼血族比夜翼君王更高,更厲害嗎?
月色之下,黎凜然開口:
“他所服下的,並最終轉化自己的,是世間第一位長生種,血族元祖——菲利普·科里昂親王的源血。”
菲利……
誰?
什麼第一位?
什麼元祖?
“我們猜測,洛桑二世作爲極境之身能成功轉生,轉生之後又如此橫生異變,皆出於此——菲利普親王活在帝國時代,他們凝結源血的方式更爲原始粗糲,不像今天吸納了無數經驗的近代血族般熟練循規。”
在泰爾斯懵懂疑惑又難以置信的表情前,黎保持鎮定:
“但粗率地說,如今的洛桑二世,他跟我,跟科特琳娜陛下,以及許多家族中的掌權者一樣,算是第二代的血族。
“可確切地說,自初代長老們的統治於‘不屈之夜’後徹底終結,洛桑二世就是現存的,除藍利陛下之外,血脈最接近元祖本人的血族。
“若遵循血族傳統與律法,除開消逝已久的菲利普親王,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位血族——包括藍利陛下在內——有權藉助血緣輩分,以族親長輩之身命令他、約束他、斥責他。
“遑論終結他。”
廢棄哨塔上安靜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
泰爾斯回過神來,急急追問:
“洛桑二世之前只是區區一個黑幫殺手,他是怎麼得到價值萬金,甚至屬於血族元祖的源血的?他背後——”
“他不肯說,拒不合作——這也是族長們最初想要處決他的導火索。”黎冷冷道。
泰爾斯皺起眉頭。
“然而事關重大,關於這枚源血,我們也追查不輟,”黎繼續道,“它是從何取材,如何煉製的,我們不得而知。”
“但它是如何流入世人之手的,我們挖出了些許線索,正要與殿下一同參詳。”
泰爾斯嚥了咽喉嚨:“什麼線索?”
黎細細地端詳着他。
“數十年前,一位權傾西陸的大人物,身受重傷,幾近垂死,”血族說得很慢很慢,觀察得很細很細,“上天下地,遍求靈丹妙藥。”
靈丹妙藥……
泰爾斯皺起眉頭。
對了,源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只見黎繼續道:
“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枚神秘又可怕的固態源血,在衆多權勢人物們手中歷經博弈,多番輾轉,最終流落到了聖樹王國。”
什麼?
泰爾斯眼神一動。
“再由聖精靈們,交給他們在人類世界裡最強大的盟友。”
聖樹王國最強大的……人類盟友?
泰爾斯愣住了。
“沒錯,殿下。”
黎再鞠一躬:
“那枚原屬菲利普親王的,足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貴固態源血……”
他冷冷道:
“原是爲貴國的王儲——米迪爾·璨星準備的。”
————
“這都敢往前追……”
洛桑二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們什麼來頭?”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沒有看見什麼勁裝打扮或裝備專業的精兵強將。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參差不齊,看上去七拼八湊的隊伍。
像羣殘兵敗將。
“我不重要。”追擊的隊伍中,一位皮甲陳舊的劍士咬着牙上前。
洛桑二世擡起目光。
“但是,泰特·比紹夫,記得嗎?他是我的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劍士死死盯着他,“直到你冒充他的名姓,闖進選將會,害他成爲整個翡翠城的笑柄。”
就這?
洛桑二世不屑搖頭。
朋友的名譽。
這也值得送死?
“他本來就是平民,有了這樣的名聲和過往,泰特他,他再也當不成騎士了,”劍士強忍悲憤,“你奪走了他的騎士理想。”
洛桑二世沉默了。
騎士,是麼。
那這也是爲了那個泰特好。
殺手目光森冷:
如果他的理想如此廉價。
且幼稚。
“嘿,殺手!”
另一邊,一個肌肉壯實的男人同樣上前一步,緊了緊手上的拳套和帶刃的拳環。
“塔納塞、索耿,還有波爾溫——死在你手上的三個拳手,記得嗎?”
拳手?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他發現自己記不清了。
這些日子,除了“工作”,他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鎖在室內,只在實在扛不住的時候,纔去找——他很不願意去想——血源,一般挑那些落單的、看上去凶神惡煞的傢伙。
剩下的事,由怪物負責。
看着他的樣子,壯實的男人悲涼一笑。
“你當然不記得了,”男人目光悲憤,“反正拳手的命賤,死了也沒人可惜。”
更何況,壯實的男人心想,他們之中,塔納塞是腦子有病的傻子,打黑拳,只是想給死也不認他的閨女湊嫁妝。
索耿是前科犯,不管是爲什麼事進去的,出獄之後,這輩子毀了,再也找不到正經工作。
至於波爾溫,受父親拖累,雖然什麼都沒做,哈,但也跟前科犯沒區別。
他們死了,沒人記得。
沒人在乎。
翡翠城也不在乎。
洛桑二世沉默了幾秒,目光轉向對方的拳環:“你也是拳手?”
“對,跟古鐵雷斯混,”壯實的拳手冷笑一聲,“但是現在不幹了。”
去他媽的血瓶幫。
拳手心想。
死了這麼多拳手,不聞不問。
只會把他們當驢使。
“死的三個人,跟你什麼關係?”
拳手冷笑一聲,握緊拳環:
“你管我。”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我,我掏,掏糞的,掏糞,”第三個說話的年輕人看上去癡癡傻傻,說話斷斷續續,還扛着生鏽的鐵鍬,看見洛桑二世的眼神就畏縮退後,“但老爹說了,欠了人的,就要還。”
洛桑二世眯起眼:
“我欠了你的?”
“我欠了羅傑老大的。”
羅傑。
洛桑二世心念一動。
血瓶幫裡,那個講義氣的糞工頭子。
“但很久以前,羅傑老大的老大欠了我的,”洛桑二世冷笑道,“誰來還我?”
癡傻的年輕人愣了幾秒,慌里慌張:
“啊,他欠他,他欠你,我欠他,那我,我,我……”
他把“怎麼辦”寫在臉上,惶恐地計算了一會兒,才畏畏縮縮地下定決心:
“我,我先還他。”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你這德性,你老爹也捨得讓你來?”
癡傻者沉默了幾秒,委屈低頭:“老爹掏糞時死了。”
“羅傑老大出錢埋的。”
洛桑二世的笑容緩緩消失。
另一個方向,一個強壯的女戰士,拖着一柄長矛,再拖着一條傷腿,一瘸一拐,艱難地走上前來。
洛桑二世覺得她有些眼熟。
“多撒藍跟你打過。”她忍痛開口道,“你比多撒藍厲害,厲害得多得多得多。”
洛桑二世聽不懂她說的話,那似乎是東陸南部的半島土語,跟通用語隔閡甚多。
但這並不妨礙他看出對方眼裡的勃勃戰意。
不,不止是戰意。
更是決絕。
“但多撒藍從紅土來,揹負着全村人的希望。”
女勇士抓緊武器,深吸一口氣,說着沒人聽得懂的家鄉話。
對,她是全村人的希望。
多撒藍必須賺到錢,去還翰布爾總督老爺的債。
多得連村老用盡村裡的算籌,都數不清楚的債。
所以多撒藍不能退後。
不管是進到選將會八強,拿到賞金。
還是幹掉?
?個劍士,拿到賞金。
只要那樣……
村裡,就不用再把孩子們賣給總督老爺還債了。
“我不認識這胳膊比腿粗的鄉下婆子,也聽不懂她的土話,”壯實的拳手呸聲道,“但是你猜怎麼着,我喜歡她。”
洛桑二世環視一圈,看着前前後後包圍他的這羣“殘兵敗將”們,看着他們一個個眼裡堅毅的眼神,搖了搖頭:
“你們會死的。”
許多人都笑了。
他不必重複第二遍。
因爲他們已經衝了上來。
義無反顧。
鐺!
洛桑二世擋住女勇士的長矛,
場面很混亂,但勝負卻很清楚。
他們之中既沒有超人一籌的高手,也無像那個馬略斯般擅長戰陣配合、臨場調度的人才,更無一分一毫的配合和默契。
純粹靠着一腔血勇……
送死而已。
第一個死的,是那個爲被他冒充的朋友而來的劍士——他朋友叫什麼來着?
砰!
洛桑二世格開癡傻小子的鐵鍬,無花無巧,反手一劍,就洞穿了劍士脆弱的腹部。
“你那個朋友,不值得。”洛桑二世冷冷道。
劍士意識到了什麼,他鬆開了長劍,眼含熱淚。
他無神的雙眼呆呆地看着洛桑二世,嘴脣顫動。
“值得的。”劍士輕聲道出他的遺言。
洛桑二世正要不屑拔劍,但就在那一刻,當他看見劍士無意識勾起的嘴角,以及決絕又解脫的笑容時,突然明白了什麼。
那個泰特也許不值得。
但是愛值得。
洛桑二世怔住了。
因爲在這個時代,這是唯一的方式。
身後響起喊殺聲。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只覺得胸膛裡涌出一股奇怪的情緒。
不是血渴。
卻遠勝血渴。
下一秒,莫名惱怒的洛桑二世怒吼一聲,一把將劍刃從劍士的腹部抽出!
無聊。
無聊!
他擊退多撒藍,一個旋身,手中長劍發狠橫噼!
鐺!
劍鋒所至,一柄豎着的鐵鍬從中折斷。
同時斷掉的,還有癡傻小子的一雙手臂。
後者疑惑地看着斷臂處噴濺的鮮紅,再看向從胸膛逐漸暈開的血線,勐地一抖。
“欠了,欠了,欠了羅,羅傑老大,要還,還,還給……”他瞪大眼睛,喃喃自語。
“你什麼都沒有,傻子。”
洛桑二世無情地掠過這個年輕人身旁,用肩膀撞掉他的上半身。
“拿什麼還。”
癡傻的年輕人分成兩截,落到地上,囈語越來越小。
但洛桑二世的血族聽覺,還是分毫不差地捕捉到那句氣若游絲的遺言:
“拿……命……還……”
洛桑二世忍不住閉上眼睛。
這副該死的身體。
該死的聽力。
還有這個自以爲是的傻子智障。
他爲什麼就是不明白……
羅傑根本什麼都不要他還!
呼!
風聲襲來。
洛桑二世根本用不着睜眼,就未卜先知地躲開拳手的進攻,再突刺一劍,直取女勇士!
多撒藍怒吼一聲,拉開距離,準備揮動長矛橫掃!
很好的應對。
如果她的腿沒有傷的話。
洛桑二世手腕輕顫。
嗤!
輕輕一聲悶響,女勇士頸部中劍。
她以矛拄地,難以置信地感受着熱流涌出。
但是下一秒,多撒藍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齒,頂着脖頸的流血不退反進!
鐺!
洛桑二世架開她最後的矛擊,看着她緩緩軟倒。
“你,是個戰士。”他輕聲道,強忍着嗓音裡的顫抖。
女勇士沒有聽懂他的話。
她只是望着地面,聞着與家鄉的紅土完全不一樣的土壤。
沒關係的。
女勇士緩緩閉上眼睛。
多撒藍失敗了。
但是還有其他人。
紅神保佑。
其他姐妹們,其他英勇無畏,向着不同目的地而去的天佑戰婦們……
她們每一個人……都是全村的希望。
她們……能做到的吧?
鐺!
洛桑二世回身反手,用劍身結結實實地扛了一記重拳,倒退兩步。
鐺!
又是一拳,鋼鑄的拳環上冒出一道火花。
洛桑二世及時出劍,順勢反擊,但面對劍鋒,壯實的拳手只是本能般進步砸拳!
鐺!
拳劍相交,火星四濺。
拉不開距離,洛桑二世皺起眉頭:對方蠻不講理,無視攻守,對自己可能的受傷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步步逼近,怒吼着遞出一拳又一拳!
鐺!
有的拳揮空,有的被格擋。
鐺!鐺!鐺!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
論實力,這拳手比不上前面那些劍士或獵手,每一拳的發力都中規中矩,硬橋硬馬。
是黑拳擂臺的打法。
但是……
洛桑二世看向這個滿目通紅,不管不顧就是一意向前揮拳的漢子。
但這拳手有一點,比之前所有人更可怕:
他非但不怕死。
還擅長以命搏命。
只此一點,他就比之前所有盲目送死的人加在一起,甚至比某些安於現狀愛惜羽翼的極境高手,還要危險出百倍。
費梭連這種人都能蒐羅到……
活該他是星辰王國最大的毒梟頭子。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但是到此爲止。
下一秒,他變換劍術,劍身在拳環上摩擦,以奇特的勁力粘上對方的拳頭!
唰!唰!
他像拉琴一樣執劍,又像鋸木一樣發力,區區兩劍,就在拳手的手臂上拉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拳手痛哼出聲,拳勢一軟,就被洛桑二世抓到機會,刺穿了胸口。
結束了。
但與此同時,洛桑二世突然睜大雙眼,他推開拳手,劍刃一撂!
叮!當!
夜空中傳來金屬交擊的聲音,一個身影悶哼一聲,掠過洛桑二世頭頂,翻滾着落地。
這交手的感覺……
洛桑二世低下頭,看着手腕上快速回復的刀傷,重新看向不速之客:
“黑綢子?”
另一邊,來約克艱難地站起身來,同樣看向手腕——他的傷口比洛桑二世要大。
“你的距離保持得最好,出手也最謹慎,最耐心,”洛桑二世沉吟了一會兒,“看樣子,你比他們更瞭解我。”
來約克冷笑一聲,不甘示弱地瞪着對方:
“是啊,也許太瞭解了。”
洛桑二世搖搖頭,舉起劍:
“不夠了解。”
“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就是很好奇。”
來約克捂住手臂,咬緊牙關。
“除了能打,”靜謐殺手呸了一聲,“你這種貨色,還有哪點配得上她。”
洛桑二世愣住了。
下一秒,來約克轉身撤離,消失在小巷裡。
洛桑二世望着敵人遠去的方向,茫然恍忽。
他說什麼?
啪!
洛桑二世回過頭——那位奄奄一息的拳手按着傷口,搖晃着站起來,抓住了他的衣服。
血族殺手搖搖頭,正準備離去。
“他們跟我……”
洛桑二世一頓。
“什麼?”
“他們,”拳手拼着最後的氣力,幽幽道,“沒打死我。”
洛桑二世一怔。
什麼?
對。
拳手在恍忽中想:那一年,在他逃難到翡翠城,沒吃沒喝,於是被血瓶幫的騙子們忽悠上生死拳臺的時候……
他們——拳手們,傻子和前科犯們……
他們沒打死他。
面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奄奄一息、滿面流血的異鄉乞丐,他們在滿場老爺小姐的催促聲中,無言地放下了沾血的拳頭……
他們沒有像其他拳手一樣,爲了那筆很是可觀的“見血花紅”……
活活打死他。
“他們死了,沒人記得……”
就連血瓶幫也不管。
“但是沒關係……”
拳手閉上眼睛:
“我……記得。”
我記得。
洛桑二世沉默着。
“你,拳手,”他輕聲道,“你叫什麼?”
拳手艱難地擡起頭。
“我,我……”
他扯出一個悽慘的笑容。
下一秒,拳手鬆開了摁住傷口的手。
冬!
他狠狠一拳,正中洛桑二世的側臉!
力道之大,打得後者眼前一花,耳鼓轟鳴!
下一秒,拳手鬆開洛桑二世,倒在了地上,氣絕身亡。
洛桑二世狼狽不已:拳環上的刃刺颳得他的臉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連鼻子都掉了一半。
但他不怒不惱,只是默默地看着地上的拳手,任由臉上的傷勢飛速回復。
“原來如此,我記住了。”
洛桑二世緩緩點頭:
“你叫拳手。”
洛桑二世擡起腳步,跨過無數人的遺體:無名劍士、癡傻小子、多撒藍、拳手……
有那麼一刻,他突然很想念身體裡的怪物。
想念那股血渴。
因爲當它們暴動的時候,他不必有更多的感覺和情緒。
【受傷……地上……血……】
念頭即至,怪物適時開口。
【閉嘴。】
洛桑二世莊重收劍,舉步向前。
跨過滿地的鮮血——散發醇正香味與誘惑的人類鮮血。
彷彿它們再不能影響他半分。
洛桑二世邁上一條小路,感受着附近的賞金獵人們如潮水般逃走。
包圍圈裡寂靜如墓園。
這就是全部了吧。
洛桑二世默默地想。
哪怕費梭和小刀子開出再高的價錢,看到這裡屍橫遍野,先例無數,除了因爲各種理由送死的笨蛋,也應該沒有人再敢——
“給我站住!
!”
一道突兀的大喝,打破了沉寂的月夜。
中氣十足。
卻難掩疲憊。
洛桑二世擡起目光。
“在下……”
只見一個滿身塵土又遍體鱗傷的青年,吃力地扛着一把大劍,搖搖欲墜出現在他面前。
“在下……”
青年顫抖着,喘息着,咳嗽了好幾聲,這才定下心神,對着空曠的街道大喝道:
“在下百步遊俠——孔格尤!”
似曾相識的對手顫抖着,他舉起那把不合手的大劍,劍尖直指血族殺手:
“爲民除害,除暴安良!”
洛桑二世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