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提萊在遠處同坎比達子爵道別,後者繼續帶領着黑沙領的軍隊前進,而前者則回到王子的身邊。
“啊,這個啊。”史萊斯侯爵向着歸來的普提萊微微頷首,吐出一口氣:“侯爵,嘿嘿。”
“其實在下於康瑪斯國內的權力地位,大致只相當於管理一城一地的伯爵……就連善流城裡,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史萊斯侯爵微微一笑:“但作爲商人,又必須時常出訪那些公爵國王們,搞好關係,地位上不能過於寒酸了……畢竟不是每個國家都有底氣像星辰和埃克斯特那樣,互派男爵甚至勳爵作爲使者的……”
“噢?”泰爾斯撓撓腦袋,尷尬地道:“所以,互派男爵和勳爵作爲使節,原來不是世界通例?只有埃克斯特和星辰之間會這麼幹?”
“正是,”史萊斯搖頭道:“關於北地人和帝國人之間相互鄙視的笑話,我還能講出一筐。”
“星辰和龍的關係是特例,”騎行到王子前方的普提萊回過頭,輕輕搖頭:“除了夙夜和翰布爾,你也許找不到另一對這樣彼此鄙夷又相互討厭的國家了。”
“所以,對於我這種領地毗鄰諸大國,所以不得不時常出訪的小小領主,”史萊斯侯爵眨眨眼,露出一個謙卑而有趣的笑容:
“康瑪斯聯合議會就通過了決議,敕封爲所謂‘榮譽侯爵’,看樣子比伯爵高一等,但又不會超過大公和公爵——既能讓我們出訪的對象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視,同時又不會對他產生地位上的壓迫感,但事實上我們跟普通的伯爵沒有什麼區別。”
普提萊點點頭:“相比之下,星辰和埃克斯特都繼承帝國的貴族分封體例——從身世高貴,鎮守四疆的豪門公爵或大公,其次是身爲一地封疆領主的伯爵,再到稍低一些的子爵,世代傳承的地方男爵,最後是隻有財產而沒有頭銜繼承權的勳爵。”
史萊斯苦笑一聲:“唯有康瑪斯聯盟有着古怪的‘侯爵’級別,實在是時勢所致,萬勿在意。”
泰爾斯點點頭。
他轉過頭,無意中看到左前方那個白色披風的身影,代表努恩王的隕星者尼寇萊。
尼寇萊似乎感覺到了泰爾斯的目光,他猛地回頭,犀利的眼神如劍刃射向泰爾斯,彷彿在警告什麼。
泰爾斯不禁皺起眉頭。
“尼寇萊勳爵……不怎麼好打交道,是麼?”一旁的史萊斯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露出理解的笑容:“北地人嘛,簡單、直接,但頑固起來也是要命的存在。”
泰爾斯轉向這位陌生的外國貴族。
普提萊淡淡地回答史萊斯侯爵:“看來您有着豐富的經驗啊,我記得善流城的轄地毗鄰埃克斯特西部的祈遠城領地?同羅尼大公的家族時常往來?”
“相信我,我理解跟北地人做鄰居的艱難,”史萊斯嘆息道:“我跟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了,有時候你會愛死他們的爽快和誠信,有時也會恨死他們的死板和不知變通。”
“背後論人長短,”一個冰冷的聲音隔空插入進來:“這可不是做生意的好方式,侯爵閣下。”
泰爾斯嚇了一跳。
只見剛剛還在左前方的尼寇萊,不知何時已經策馬來到他左近。
“有何貴幹?”普提萊不失禮貌卻臉色凝重地問道:“尼寇萊勳爵閣下?”
見到白刃衛隊的隕星者靠近,行走在泰爾斯左側的懷亞警惕地按住劍柄。
“退後,隕星者,”懷亞拉出半截劍刃,臉色不佳:“你的問候我收下了,但殿下不需要你來護送。”
尼寇萊冷哼一聲,毫不在意。
羅爾夫則加快了腳步,跟上泰爾斯的坐騎,臉色緊張。
跟在泰爾斯右側的埃達抱緊雙臂,有意無意間離尼寇萊近了一些:“小子,想打架的話,隨時奉陪。”
泰爾斯不得不舉起手示意星辰人們稍安勿躁,不必擔心。
“你們彼此認識?”泰爾斯皺起眉頭:“白刃衛隊的指揮官,和康瑪斯的一城侯爵?”
尼寇萊目光深邃,不置可否,而史萊斯則微微一笑:“數面之緣。”
泰爾斯搖了搖頭。
但他隨即擡起頭,看着尼寇萊,又看看那位笑眯眯的史萊斯侯爵,不由得一愣。
“史萊斯侯爵閣下,”泰爾斯帶着淡淡的疑惑問道:“昨晚您剛剛來的時候,說您也是出使埃克斯特而來?”
“是的,善流城與龍霄城的瀝晶礦合約即將到期,同時還要來開拓一下其他生意,”史萊斯侯爵似有深意地眨眨眼睛:“事實上,我和我的使團們已經在龍霄城周邊待了一個月,同幾位領主談好了幾筆大生意……聽聞星辰的王子正在威蘭領,於是前來拜訪。”
龍霄城。
泰爾斯心中一動。
“專程從龍霄城趕到威蘭領來拜訪我?”泰爾斯在腦海裡繪出這幾天普提萊爲他講述的埃克斯特地圖,將信將疑地道:“您還真是有心啊,據我所知,這中間的路途可並不好走。”
“所以我才說康瑪斯人必然有所圖謀,”埃達不屑地呸了一聲:“誰沒事幹會跑這麼一大段路,來看一個倒黴的小毛孩?”
泰爾斯尷尬地摸摸頭。
普提萊反應過來,細細思索其中的關係。
“哈哈,精靈裡流傳有一句話,‘愛情值得披荊斬棘,友誼值得翻山越嶺’,”史萊斯眨眨眼睛:“而我正爲了友誼,當然也爲了未來的人脈而來。”
“噁心。”這是埃達的反應。
“等等,”泰爾斯心裡的懷疑卻越來越深:“如果閣下您是從龍霄城而來……”
他擡起頭,看向前面的尼寇萊,只見隕星者定定地看着他,面無表情。
“……白刃衛隊是共舉國王的親衛,你們也是從龍霄城而來的。”泰爾斯蹙緊眉頭,望向史萊斯侯爵:“侯爵閣下與白刃衛隊幾乎同時到達,之前卻沒有碰上?”
尼寇萊和史萊斯對望一眼。
後者微笑道:“也許是因爲風雪的緣故?所以沒有發現彼此?”
“不對,”泰爾斯眯起眼睛:“他們是整個埃克斯特最優秀的精銳,不可能沒發現你們。”
“當然不可能。”普提萊接過他王子的話頭,恍然點頭道:“那可是白刃衛隊,北地著名的強軍,與古時候扼守北方魁古爾冰川的‘冰川哨望’齊名——雖然兩者都經歷了不少次覆滅與重建……要發現距離這麼近的一支騎隊簡直易如反掌。”
尼寇萊輕哼一聲
史萊斯則哈哈一笑。
“還有,”泰爾斯一字一頓地道:“你們一前一後,幾乎同時出現……”
“也太可疑了吧。”
史萊斯挑了挑眉,搖頭失笑。
泰爾斯詫異地看着他,同普提萊對視一眼。
“夠了,侯爵閣下,”尼寇萊臉色平淡地道:“是時候完成陛下的囑託了。”
陛下的囑託?
泰爾斯看看尼寇萊,又看看史萊斯,心裡的猜想越來越清晰。
“你們是一夥兒的。”
泰爾斯想通了。
他看看周圍,遠處的黑沙領軍隊有序地行進着。
圖勒哈依舊帶着斥候前往偵查道路。
坎比達正和自己的一位屬下商議着下一步的路線。
黑沙領的士兵們則盡職盡責地護衛在四周。
泰爾斯緩緩吸進一口氣。
“殿下,”明白了什麼的普提萊淡淡地道:“似乎我們又陷入了不得的境況裡了。”
“唉,”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的埃克斯特人和康瑪斯人:“這都是努恩王的意思,是麼?”
“既然都到這個份上了,”史萊斯笑道:“殿下不妨再猜猜看?”
泰爾斯定定地看着他。
幾秒後,泰爾斯冷靜地道:“尼寇萊勳爵……你並不是偶然來到黑沙大公的軍隊裡,也不是偶然要跟我們發生衝突的。”
他的目光落到尼寇萊身上,後者繼續直視前方,似乎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但一秒後,隕星者就一反之前的冷酷,慢慢開口。
“當然不是,”尼寇萊冷冷地道:“這輩子我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踏進倫巴的軍營,而且……”
隕星者轉過頭,目光如刀:“我怎麼會有閒情,去綁架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屁孩?”
泰爾斯沒有理會尼寇萊的不敬,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加速跳動起來,大腦開始加速運轉。
如果不是偶然……那昨晚……
“看來你不常做這樣的事情,隕星者閣下,”泰爾斯苦笑道:“難怪昨天覺得哪裡怪怪的……果然,是演技太生硬了啊。”
普提萊輕輕拿出自己的菸斗,眉頭緊皺。
尼寇萊和史萊斯對視一眼。
“我聽聞,您是一位敏言而善思的王子?”史萊斯侯爵略有深意地眨眨眼:“七歲就能在國是會議上語驚四座的天才,泰爾斯殿下?”
泰爾斯微微一怔:“人們是這麼議論我的?”
不太妙。
自己在國是會議上的一言一行,已經如此出名了麼?
“你比你自己以爲的要有名得多,小子,”尼寇萊在馬上的身形沉穩,卻有種令人不安的錯覺,只聽他淡淡道:“星辰找回了他們唯一的王子和繼承人,然後向着整個王國宣佈你的存在。”
一旁的史萊斯侯爵則點頭微笑。
“所以,來自康瑪斯聯盟的史萊斯侯爵,”泰爾斯眉間緊蹙,轉向金髮馬尾辮的中年侯爵:“你也並不是要來拜訪我這麼簡單,你之所以在那個時間來到倫巴的軍營,只有一個目的!”
史萊斯微笑着,在馬上微微一躬。
“以第三國使節的身份,來阻止白刃衛隊跟我們的衝突!”泰爾斯目光堅定地看向史萊斯。
“至於你,尼寇萊勳爵,身爲璨星王室的仇人,是被特別派來挑釁我們的,對麼。”泰爾斯又轉向尼寇萊。
“我們本該打上一架,”尼寇萊冷冷道:“白刃衛隊會把你們的人都揍趴下。”
“在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之前,我會出現,礙於康瑪斯使節的面子,白刃衛隊會收手後退,”史萊斯侯爵露出神秘的微笑,接上尼寇萊的話頭:“但泰爾斯殿下與努恩王之間的惡劣關係,會被營地上的所有人看到。”
懷亞和羅爾夫都驚疑地看向泰爾斯,又看向尼寇萊。
“繼續保持你們的敵意,懷亞,羅爾夫,”普提萊想通了什麼,他輕輕點着菸斗,表情不變:“要讓那些黑沙領的人看見,我們跟尼寇萊勳爵的關係很差——非常差。”
懷亞瞪大了眼睛。
“尼寇萊勳爵,你原本計劃該用挑釁和衝突,來讓其他人看見努恩王對我的態度,”泰爾斯低下頭,默默地道:“結果我胡攪蠻纏了一番,反而讓你不好下手了,是麼?”
尼寇萊沒有回答。
“老實說,我按照計劃趕到的時候,見到你們之間那麼和平的景象,”史萊斯點點頭,“也覺得很奇怪呢,甚至在想是不是我的表走快了,早來了一會兒。”
“發生什麼事了?”泰爾斯沉着地問:“我們爲什麼必須要在倫巴的營地上演這樣一場戲?爲了給誰看?倫巴?”
“不僅僅是給他看,”史萊斯淡淡道:“更是給那些在他軍中的耳目們看。”
“繼續說。”泰爾斯凝重地道。
“你要前來龍霄城的消息,已經隨着信鴉傳到埃克斯特幾乎所有領主和貴族的手中,”尼寇萊冷冷地接過話頭:“星辰王子的來訪,是王國年底最大的事件——爲此,陛下已經向龍霄城以外的九位大公發出邀請,至少有五位大公迴應了邀請,已經或即將趕到龍霄城,等待着你的到來。”
“你的意思是……爲了我的到來,”泰爾斯緩緩理順亂成一團的思緒:“努恩王特意將這些大公邀請到龍霄城?爲什麼?這跟倫巴軍隊中的耳目又有什麼關係?”
“謀害我們摩拉爾王子殿下的人,”尼寇萊緊了緊自己的白色披風,淡淡道:“不僅僅是黑沙大公。查曼·倫巴用自己毗鄰星辰的優勢,在國外和亞倫德狼狽爲奸,但在國內,還有其他的勢力與倫巴合謀,甚至主導策劃了謀害殿下的計劃。”
“失去了最後繼承人的努恩陛下,”泰爾斯皺緊眉頭:“……他的仇人,倫巴的合作者就在即將前來龍霄城的幾位大公之中?”
“野心家們儘可以高枕無憂,但以努恩陛下的性格,他可不會坐視仇人在犯下這樣的罪行後,依舊逍遙自在。”史萊斯微微點頭,嘆了一口氣:“沃爾頓的復仇怒火,比想象中更加猛烈也更加單純,必須有人來承接。”
“他要復仇?”普提萊緩緩地道:“向着真兇復仇?”
“我還以爲那會是我呢。”泰爾斯自嘲地道:“一個憤怒發狂的父親殺死兇手的兒子,爲自己的兒子償命……這不是太正常了麼。”
“這正是敵人所希望的,也是我們企望敵人看見的表象。”史萊斯眨眨眼睛:“努恩陛下是一位明智的國王,他清楚誰該爲這件事情負上責任,也清楚星辰和埃克斯特若在此時爆發戰爭,那才正中野心者的下懷,是極大的不智。”
“但侯爵閣下,又怎麼會加入進來呢。”普提萊直勾勾地看着史萊斯:“我以爲你該是康瑪斯人才對。”
“我幫努恩陛下一個忙,”史萊斯侯爵開懷一笑,露出亮白的牙齒:“他便也在兩國的貿易上幫我一個忙。”
埃達冷哼一聲。
就在此時,尼寇萊冷笑起來。
“總而言之,這就是陛下託我帶來的口信……星辰的第二王子殿下。”
“爲了殿下您和努恩陛下的共同利益,他邀請您加入他的復仇,”尼寇萊眼中如有火焰燃燒:“獵人已經磨利刀劍,圈套和陷阱均已就位,獵物在劫難逃。”
“我能說不麼?”泰爾斯皺着眉頭,看着一邊臉色複雜的普提萊。
“你知道,”尼寇萊帶着深意地道:“復仇的怒火,總得有個地方發泄。”
泰爾斯耷拉下腦袋。
“我想,我聽懂你們的意思了,”幾秒後,泰爾斯懷着滿心的傷感呼出一口氣:“努恩陛下是獵人,白刃衛隊就是他的刀劍,昨天的戲碼和態度是個圈套,龍霄城的會面是最後的陷阱,倫巴的合作者就是獵物。”
“所以您是什麼?侯爵閣下?”泰爾斯轉向史萊斯,表情漠然:“挖陷阱的鎬頭?”
史萊斯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難怪努恩王要來邀請我,”泰爾斯臉色不佳地道:“算來算去,他只缺一樣東西,是麼。”
泰爾斯轉頭環視着尼寇萊和史萊斯。
但兩者都不言不語。
他們一個目光玩味,一個眼神凜冽地看着他。
泰爾斯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仰天長嘆,自己吐出那個最後的詞:
“誘餌。”
————
埃克斯特,龍霄城,西行馳道。
一個遠東人送走最後一位客人,緩緩地關上屋子的大門。
他輕輕轉頭,看向店裡新來的不速之客。
“沒想到你來的這麼快。”
在剛剛關閉的肉鋪裡,顧看着眼前的白衣年輕人,神色凝重。
“我趕路是比較快。”年輕人淡然地道。
“怎麼稱呼?”顧解下自己的圍裙,盯着年輕人。
“拉斐爾,”年輕人輕快地道:“或者,根據遠東人的習慣,你也可以叫我拉。”
“遠東的單姓可不是這麼叫的。”顧冷冷地道。
哼。
莫拉特的小崽子。
然而哪怕再年幼的蛇崽,只要來自王國秘科。
顧暗暗提醒自己。
都奇毒無比。
“是麼,算了,反正無關緊要,”拉斐爾無所謂地在一旁的座椅上緩緩坐下:“談正事吧。”
“咚!”
一聲鈍響。
顧狠狠地把剔骨刀剁在砧板上。
他討厭這種感覺。
拉斐爾毫不在意地等待着對方的回話。
“我已經按照你們的要求,把黑劍引到龍霄城來了,”顧痛苦地閉着眼睛:“用你們給的那個消息。”
“噢?”拉斐爾眼前一亮:“他的行蹤和狀態呢?”
“不知道,”顧強忍着心底的不快:“但黑劍昨天剛剛來過,他說要找一個醫生,但我也不曉得他會在龍霄城待多久……也許找到之後就走。”
“他不會的,”拉斐爾輕笑一聲:“他會待得足夠久,直到他找到自己的目標。”
“哼,你怎麼知道,”顧努力消解着出賣舊友的愧疚感,他捏緊拳頭,想起曾經的那個身影:“黑劍可是我所見過最強的劍手,他不是你們可以輕易操弄的存在。”
“再可怕的存在,也有弱點。”白衣的年輕人站起身來,姿態優雅。
顧蹙緊了眉頭。
黑劍。
“你也知道的,畢竟你就是那個傳話給他的人,”拉斐爾輕笑一聲:“我們用來引他出籠的那個消息,可是重磅的存在呢,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黑劍就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
拉斐爾的目光一緊,瞳孔裡異芒閃現:
“災難與悲劇的肇始者。”
“一切的起源……”
“感官魔能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