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了。
灰色。
白色。
他行走在一個灰白色的世界裡,從地面到牆壁,從石礫廢木到沙子塵土,就連空氣都發着亮白色的微光,彷彿周圍的黑暗一掃而空。
再也沒有其他的色彩。
周圍很安靜,耳側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喊聲,猶如水底下的人聽見岸上的呼喚。
就像……
就像另一個灰白色的世界。
少年頗有些晃神。
不對。
他的視野有些晃動不穩,不時泛着些微重影。
眼花繚亂的泰爾斯死命搖了搖頭,長劍在灰色的地面上拄了一下,驅散那股淡淡的眩暈感,想要重新找到方向感。
他只覺右臂一緊。
一隻戴着手套的手掌泛着點點漣漪,扣上泰爾斯的手臂。
“集中精神,”約德爾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帶着他前進:
“陰影之徑映照着現實,它們時有重疊,卻永不重合,我們行走此處,就像漂流大海,時而浮於海面,時而沉入水底。”
“你要分清現實與虛幻,不能迷失在這裡。”
泰爾斯一路踉踉蹌蹌,被這個世界裡唯一有着正常顏色的東西——約德爾拖着向前,竭力不去看周遭重影陣陣的灰白景象。
真糟糕。
他大力吸了幾口氣,只覺得進入肺部的空氣都有些不真實。
泰爾斯驚訝地看着自己走出灰白色的大廳,走向灰白色的通道,看着約德爾小心翼翼地繞開同樣變成灰白色人影的災禍之劍們。
卻沒有一人注意到他們。
少年回過頭來。
“我們就這麼走了,你不幫他,幫薩克埃爾?”
泰爾斯喘着氣,感覺自己說出來的話都帶着淺淺的迴音,如夢似幻。
“制敵不是我的任務。”約德爾搖了搖頭,始終緊緊拽住泰爾斯,紫色面具在灰白背景裡帶出一片重影:
“對我而言,你纔是最重要的。”
灰白色的世界裡,他們加快速度,走出通道,來到石階。
幾個固守此處的僱傭兵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急匆匆地趕往他們來的方向,與顏色正常的兩人擦肩而過。
“別碰他們。”約德爾的提示很簡單。
其中一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灰白色的他警惕地回過頭,目光掠過泰爾斯和約德爾。
泰爾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是亦步亦趨地跟着約德爾挪動身形,竭力避開其他人的衣袖。
零點幾秒之後,僱傭兵搖了搖頭,打消了戒心,在同伴的招呼下跟上前去。
泰爾斯這才鬆了口氣。
“但是薩克埃爾……”
少年擔憂地忘了身後的路一眼:“他被關押了十幾年,精神就不說了,可無論體能、力量還是反應都下降……”
約德爾依舊搖了搖頭,惜字如金:
“這不影響他戰鬥。”
真的嗎?
泰爾斯皺眉吐出一口氣。
“他只有一個人,要面對他們十八個,甚至更多。”
約德爾似乎絲毫不在意這個問題,只是一路向前:
“他會有辦法的。”
強忍着淡淡的眩暈感,泰爾斯沉默了。
但約德爾卻突然開口。
“前面繞不開,我們需要顯形一會兒。”
泰爾斯一怔:
“什麼?”
他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只見前方狹窄的石階旁,倒臥着好幾具屍體,既有僱傭兵的,也有詭影之盾的,灰白色的血跡灑了一地。
看來,詭影之盾與災禍之劍的鬥爭依舊持續着。
三個黑衣蒙面的刺客似乎是僅存的人,他們收起武器,正在進行最後的收尾。
但其中一人剛剛擡起頭來,就倏地一顫!
“噌!”
一道短劍從他的前胸穿出,又嗤聲回抽。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肩膀後憑空浮現的一個紫色面具。
他身邊的同伴異常警覺,第一時間武器入手,但那個戴着面具的偷襲者比他更快!
偷襲者欺身而上,手上的短劍輕輕一劃。
“唰——”
這個倒黴刺客最後的動作,就是捂住如流水潺潺,窸窣作響的喉嚨,無力倒地。
最後一名較遠的刺客大驚失色,下意識地飛速後退!
但另一柄銀光閃閃、弧度優美的長劍已經破開空氣,勢大力沉,直奔他的頭顱!
“呼!”
刺客舉起兩柄帶着護手的奇形兵刃,向着頭上交錯一頂,腳下滑步,準備藉着格擋的力量滾向一旁。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柄弧度優美的長劍在半途中軌跡突變,化劈爲刺,輕輕一送!
“嗤!”
刺客難以置信——他眼睜睜地看着劍鋒掠過自己完美的格擋,直直刺入他的喉嚨。
泰爾斯穩穩地抽出長劍,厭惡地看着劍上的鮮血。
另一邊,解決了兩人,剛剛趕來的約德爾默默地看着王子,鏡孔後的齒輪微微轉動。
“漂亮的一擊。”
約德爾收起短劍,語帶深意:
“所以,你覺醒了終結之力。”
泰爾斯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北地軍用劍術,兩套不同進攻式裡的兩招。
霹靂十字式,還有伏刺式。
中間用命運之折連接。
只是……
少年眼神複雜地看着眼前那個喉頭淌血的刺客,看着他顫抖着在地上爬動,絕悶哼着等待生命的終結。
沒法一擊必殺。
泰爾斯看着刺客絕望的眼神,嘆了一口氣:在出劍應敵的剎那,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之前災禍之劍們殺敵時的狂熱和享受。
而在獄河之罪涌起,模仿命運之折的剎那,那股隱隱而來的情緒達到了頂峰。
唉。
“我討厭這樣。”泰爾斯搖了搖頭,咬牙舉劍,想要徹底終結那個刺客的痛苦。
但約德爾卻突然伸手,緊緊抓住泰爾斯的手腕。
在王子疑惑的眼神中,面具護衛輕輕蹲下,手中短劍一刺一抽,取走了敵人的性命。
泰爾斯放下劍,默默地看着面具護衛站起身來,劍鋒輕輕一甩,無上之劍頓時血跡一清,亮潔如新。
約德爾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該喜歡。”
面具護衛淡淡地道。
泰爾斯壓下心底的不適,對約德爾笑了笑。
王子擡起頭,撿起火把,看着通向地面的路。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但災禍之劍們很可能知道另一條路,可以通往外面……”
約德爾搖了搖頭,他從懷裡抽出那枚長條狀的暗綠色石頭,交給泰爾斯。
“只要鑰匙在您手上,”面具護衛嘶啞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肯定:“我們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現在,我們只需要平安到達地面。”
但在那之後呢?
泰爾斯定定地看着手裡的黑牢鑰匙,心底裡泛出更多的疑問。
快繩怎麼辦?
迪恩怎麼辦?
秘科怎麼辦?
思緒紛亂的泰爾斯心知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竭力排除掉雜念,扔掉火把,握住約德爾伸來的手,跟着他再次進入陰影之徑。
但運氣並不總是眷顧他們。
他們再上一層,來到一條走廊的時候,約德爾突然微微一顫。
“小心。”
“前面有古怪。”
還不等王子反應過來,面具護衛就極快地鬆開了泰爾斯的手臂。
還在陰影之徑裡強忍不適的泰爾斯只覺得周圍一震,眼前的灰白世界便再度泛起漣漪,如潮水退卻般回覆了正常的顏色——昏暗。
泰爾斯痛苦地悶哼一聲,在世界轉換時帶來的眩暈感裡撐劍拄地,顫抖乾嘔。
怎麼?
還在他疑惑的時候,約德爾早就消失在視野之外。
但幾乎同時,在泰爾斯顯形的剎那,一個熟悉而令人膽寒的男聲就從前方的黑暗裡響起。
“我就知道,您總是有辦法脫困的,殿下。”
隨着火光亮起,一個舉着火把的白淨男人,帶着友善的笑容出現在泰爾斯眼前:
“不枉我在這裡擔驚受怕,苦等了這麼久。”
泰爾斯看到這個人,就頭痛得以手撐額。
“真巧啊。”
王子抽了抽嘴角,不無懊惱地叫出眼前人的名字:“釺子。”
釺子晃了晃手上的火把,笑容可掬。
泰爾斯突然想念起瑞奇那羣僱傭兵了。
災禍之劍們,你們不是應該把這些人都趕盡殺絕嗎。
怎麼這麼沒用?
多想無益,泰爾斯努力清空多餘的情緒,警惕地進入地獄感官,觀察四周。
釺子看着他一臉警覺的樣子,狀若無奈地拱了拱肩膀,略有滑稽。
但泰爾斯知道,“滑稽”絕對不在符合這傢伙的形容詞之列。
“不必費心,殿下,”釺子舉起雙手,滿面真誠:
“我是個生意人,能交涉解決的事情,我就不喜歡暴力。”
是麼。
泰爾斯頭疼地看着他,感受着地獄感官傳來的信息。
不喜歡暴力……
那爲什麼你身後的黑暗裡,起碼還藏着十幾個呼吸聲?
“那還真是令人安心啊。”泰爾斯皮笑肉不笑地道,想要努力找到約德爾的位置。
可約德爾依舊沒有現身,剛剛也沒有藉着陰影之徑把他帶出去。
這就意味着,敵人很難避開,而且很難纏。
你會怎麼做,約德爾?
“還好,我們精明的拉塞爾男爵不在這兒,所以我就開誠佈公一下,”釺子似乎很高興:
“放心,殿下,我們壓根就沒打算把你交給北地人,跟他們的合作,只是藉助查曼王的情報渠道而已……你知道,我們在星辰境內的人手不太得力。”
沒打算把我交給北地人?
呵呵。
這是泰爾斯想回給他的表情。
但他不能。
“所以你想說,你們要獨吞我?”泰爾斯維持着臉色,扯了扯嘴角。
釺子搖搖頭。
“不,我們前來刃牙營地的目標,只是想單獨見一見您而已。”
釺子的雙眼眯成一條縫,神色認真起來:
“看看傳說中聰慧的王子殿下,是否能成爲我們的救星。”
泰爾斯微微一怔。
“救星?”
但下一秒,釺子的話語和動作,就讓原本滿心警惕的泰爾斯倏然震驚。
只見釺子掀開斗篷,對着王子單膝跪地,無比恭謹。
比約德爾有過之無不及。
“尊貴的星辰王國第一繼承人,泰爾斯·璨星殿下。”
釺子嗓音順從,語氣尊敬,姿勢卑微,看上去毫無敵意:
“‘釺子’考塞,在此代表詭影之盾,我們願意向您效忠,爲您前驅,以救贖我們曾經犯下的彌天大罪,扭轉我們江河日下的命運。”
“請您接受我們的誠意。”
“以及我們的忠心。”
起牀之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