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一郎回到家的時候, 一輛私家車正好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捲起一地的落花。真田宅離立海很近,兩兄弟都要求步行, 不用接送。葉一郎所在的高等部下課比較晚, 一般他到家的時候, 弟弟弦一郎都已經練了很久的網球了。
“歡迎回來, 葉少爺。”
在門口等待的是新來的新口管家, 做事細緻,老爺子很喜歡。他接過葉一郎的書包,恭恭敬敬。
“爺爺和絃一郎呢?”
平時應該在庭院裡修花剪葉的老爺子不在, 附近也沒有聽到打球聲,不知道做事嚴謹的祖孫兩今天是怎麼一反常態無視時間概念了。
“老爺子正在正廳會客。弦少爺還沒有回家。”
新口管家平板無波地回答。
弦一郎的話, 大概是訓練晚了吧。聽說網球賽就要開始了。不過爺爺在會客?臨近端午, 來的, 應該是分家的某些人吧……
水晶灰的眼眸暗了暗,還沒來得及詢問會的是些什麼客, 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便從庭院中傳來。
“葉哥哥!”
五月份,院子裡奶奶種的四季海棠,太陽花都開了。女孩子穿着一身淺綠色的裙裝站在石露板上,比花更嬌媚。
……真田蘭?還是真田薇?
少年隨手扯下了制服的領帶,微露着鎖骨, 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葉一郎的身材比國一的弦一郎還要瘦弱。此時站在古老的迴廊裡, 襯衫泛着午後陽光的金, 引得女孩忍不住紅了臉。
“我是小蘭啊!”女孩臉上紅着, 手腳卻不怠慢地走到葉一郎跟前。一張嬌嫩的臉上滿是重逢的喜悅。“葉哥哥不記得我了嗎?”並且雙手伸出準備拉住葉一郎的胳膊。身後的新口管家側身擋在自家少爺面前, 不動聲色地將真田蘭和葉一郎隔開,公式化地開口:
“蘭小姐, 您不陪着您的父親在正廳,隨便出來有失體統吧。”
葉一郎在心中叫好——
這個真田蘭是分家的孩子,雖然冠着真田的姓氏,其實和他們這些“正統”比起來,血緣也不知道隔了幾代,已經十分稀薄了。雖然她極力表現出熟悉的樣子,其實他們也只見過幾面而已,更別提說過話了。這女孩一心想着要嫁回真田本家,母親偶爾也提到過,還警告他們兩兄弟離她遠一點呢。
“大姐,父親叫您回去。我們要走了。”
不知何時,走廊的另一端站了一個年紀稍小的女孩,她的身後還有一個穿和服的孩子,大約十歲左右,顯得很害羞,一直抓着說話女孩的手。
“小薇?”真田蘭有些惱怒地瞪了真田薇一眼,而後又轉過頭笑嘻嘻地對葉一郎說,“葉哥哥,你還沒見過她們吧?這是我的二妹薇和小妹茉。”然後她又不甘心地問真田薇,“再呆一會不行嗎,我還沒和葉哥哥說上幾句話呢!”
這次是葉一郎搶下了話頭:“小蘭,既然是你父親的意思,就趕快回去吧。”
“啊,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看葉哥哥!”
真田蘭不情願地一步三回頭,而葉一郎一直很有耐心地站在原地沒動,微笑着目送她們走遠。
“少爺,以後這種事,您完全可以不必理會。”
一向不多嘴的新口突然說。
“啊,我心裡有數。”
他彎下嘴角,冷淡地回答。
*****
“還有四十分鐘就要交班了,你確定來得及?”
客廳裡傳來豐臣零的聲音。
“你以爲我做的是佛跳牆嗎?放心,要不了幾分鐘。”
廚房裡繫着圍裙的女生回答。果然沒過幾分鐘,從廚房裡便傳來陣陣飯香。
“啊拉,這個是蓋澆飯?”
豐臣醫生眨眨眼,有些疑惑地指着冒着熱氣米粒金黃的飯問。
“是蛋炒飯。明白?”
女生解下圍裙的帶子,拉了把椅子坐下開動。
“唔……味道還不錯。”
埋頭苦吃的醫生完全沉浸到填飽肚子的重任中去了。
從神奈川“飆車”回到東京,肚子餓得慌,又不想下館子,阿塵就想到了前世經常吃的蛋炒飯。從超市隨便買了些食材,久不下廚的她做得還算湊活。最起碼,眼前這個不會下廚房的醫生不會有什麼怨言。
一碗飯她並沒有吃下多少,食管有些發痛,也沒什麼精神。大概是藥效快過去了。
“謝謝款待~”醫生非常速度地解決了蛋炒飯,禮貌性地道了謝後發現女生握着筷子發愣。
“……我差點忘記了,快回醫院!”
把阿塵塞進車後座,他迅速發動引擎,往醫院的方向開去。
“真想不明白你幹嘛非要打那一針!勉強出來幹什麼呢!幕後什麼的等你好了再找也不遲啊……去什麼神奈川……”
阿塵有氣無力地提醒他,“醫生,紅燈。”
“哇呀呀……”
到達醫院是下午五點十分。藥力作用脫離的身體有些發軟,勉勉強強回到了病房,剛躺下就失去了意識。
“這是麻煩……”
……
暮西涼夫婦在長女的住所整理衣物,並且商討是否要讓女兒轉到神奈川的立海大。一來離家近,方便照看。二來女兒從小的玩伴也在同一所學校就讀,還是方便照顧。離期末考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如果女兒無法參加考試……
“我看,還是等阿塵醒了再說吧。”
爸爸非常明智地做最後決定。
“可是……”
媽媽還想說些什麼。本來女兒去東京讀書她就反對,現在出了事還昏迷着,要她怎麼放心她以後的生活!
“先生,夫人,”僕人站在房門口,“手冢夫人來了。”
手冢錦得知阿塵落水的消息,是在暮西涼府上做客的手冢老爺子打了電話。她急忙收拾了一下跑去醫院,得知現在不能探視,便匆匆趕到了阿塵的住所,看看能不能碰上暮西涼夫婦。
“錦——你怎麼來了?”
暮西涼媽媽看到好友進門,眼眶立馬就紅了。
“爸爸打了電話給我,我去醫院,可是見不到人,所以就來這裡碰碰運氣。”
手冢錦靜靜擁住暮西涼媽媽,手在她背上拍着。
“你不知道,我擔心死了……阿塵要是出了什麼事我……”
暮西涼爸爸輕咳一聲,“你們說話,我先到樓下去看看。”
兩個女士對看一眼,默然。
扶着有些激動的暮西涼媽媽坐下,手冢媽媽安慰道:
“阿塵不是脫離了危險了嗎,只需要靜心調養就好了,沒事的。”
“可是錦,我還是很擔心……阿塵這孩子從小就不在我身邊,生了印之後我又,我又常常忽略了她,她來東京讀書我也無力阻止……你都不知道,每次她回家,她總是呆在爸爸媽媽的房裡,走的時候才和我打聲招呼……”
手冢錦放在暮西涼美智子肩頭的手僵硬了一下。
她知道,像暮西涼這樣的大姓,家族裡的孩子必然從小就不會像普通孩子一樣常伴父母左右。在阿塵三歲拜訪過之後,她就一直沒見過她。直到這孩子十三歲。美智子以前也隱約提到過,阿塵被送去真田家,她當時忙着照顧剛出生的兒子,沒法顧及已經會說話走路漸漸懂事的女兒。後來,後來這個孩子就很少和她說話了。就連兒子,也似乎顯得有些冷漠。
大家族的悲哀麼……
“阿塵的性子就是這樣啊,作爲母親的美智子,以後要好好加油了!”
手冢錦在美智子纖弱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就如同當年她們畢業時各自鼓勵的那一拍一樣。
“恩……”
擦了擦眼角,美智子點點頭。
*****
真田跑了很遠。
東京的街道那麼長,兩邊種着的櫻花樹紛紛揚揚的花瓣擋住視線,陽光斑駁的影子落在身上,記錄着這一路的光景。
太陽西沉時,櫻花樹下的少年遲疑地叫住了他。
“……真田君?”
弦一郎疾馳的腳步生生停住,有一個瞬間就要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
扶住他的少年鼻樑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如果不是身後的網球袋,整體來說還是偏向文弱型的。
“手冢君?”
自從半個月前那一戰後,真田對自己的要求就更加的嚴格。幾乎一有時間就會練習網球。
他對自己是自信的。他本以爲,除了幸村,年紀相仿的人中,沒有幾個會是他的對手。可是當他真的遇到時,慘敗的失落感瞬間便侵佔了他驕傲的心。
他想要超越,想要戰勝這個少年。
“是有什麼比賽在東京麼?”
兩人在櫻花樹下坐下,球袋放在一邊。手冢買了飲料遞給真田。
“謝謝……我是來看阿塵的。”
“阿塵?”手冢擰瓶蓋的手頓了一下,“發生什麼事了?”
“……她在學校落水了。現在在醫院裡。”
……
葉一郎換了單衣,靠在院中涼亭的柱子上發呆。從祖父房裡出來,那番對話令他不得不在意。
『阿葉,知道爲什麼你的授刀儀式比你弟弟晚麼。』
『作爲兄長,在劍道上無所突破,實在抱歉。』
『哼,你小子倒是會裝啊。』
『……祖父大人?』
『老頭子我就和你明說了吧。下任真田家主的位子,你是坐定了!所以無論你現在怎麼逃避,最後還是不得不爲真田家盡職盡責!』
『……是,謹遵您的教誨。』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難道他的一生,真的要像祖父,像父親一樣,在這個龐大的家族裡度過?看看今天那個真田蘭,只是和阿塵差不多的年紀,明明還是應該無憂無慮地遊戲,卻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攀親附貴……那個躲在真田薇身後的小妹,是不是也是和幸村的妹妹一樣……
一滴冰涼的水珠滴到額頭上。
“下雨了?”
少年墨色的頭髮用淺色的絲帶繫着垂在一側,此時隨着動作滑到脖頸,柔柔地似春風拂柳般。清越而嫵媚。
“哥。”
零星小雨中,弟弟弦一郎的身影沾染着雨水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跟我打一場。”
少年水晶灰的眸子瞥見雨中那黑色的武士長刀。
“丁零。”
亭角上的江戶風鈴晃動了一下。
“好啊。”他輕笑,單薄的脣角勾起的弧度總是讓女生臉紅尖叫。陶瓷般白皙透明的肌膚沾染着雨滴,露溼了誰的心。
“輸了,就答應我一件事。”
*****
“嘩啦。”
茶碗落在地上,嘩啦啦地碎成幾片。婦人慌忙從夢中醒來,卻大大地鬆了口氣。
那場噩夢……但願它再也不要回來!
俯下身撿起碎片,細瓷的完美一朝盡毀。就如同歲月蹉跎中逐漸老去的容顏。
丈夫……似乎很久沒有回來了。不過幸好兒子孝順。
“媽,怎麼了?”
茶室的門被拉開,頭髮微溼的少年儼然剛從外面回來。
“沒事,碎了只茶碗。”
“我來吧。”
被纖白細嫩的手拉開,幸村精市迅速撿起地上茶碗的殘骸,扔進了外面的垃圾桶。
“南芴睡下了,剛纔還找你呢。幹什麼去了?”
幸村夫人溫婉地爲兒子倒了一杯茶。眼神卻留在了兒子的手上。
“恩,去見弦一郎了。”
幸村坐下,修長的手指撫上做工細緻的茶碗。
“這是母親的嫁妝吧?做得很細緻。”
“這個啊……是媽媽的好朋友送的。”
“是哪位阿姨?我見過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不,沒什麼。”幸村放下茶碗,“我去看一下夢市。”
婦人愣愣地看着那碗茶,清透的茶水,薄香的茶葉,還有精緻的茶碗。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
夢市不喜歡下雨天。
她總是會做那樣的夢。窒息一般地緊緊壓制住她,讓她喘不過起來。
好可怕……好可怕……
她抱着玩偶所在房間的角落,整個空間安靜地只能聽見雨濺落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落在屋檐上,落在花瓣上,落在石板上,落在男人女人的臉上……
『我求求你了!不要這樣——』
『滾開!』
『不要!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她有什麼用?啊!?連話都不會說!這就是你養的東西!』
轟隆——
藍色驚雷打在天際,淺灰色的雲層壓抑着所有人。
『都是你……都是你……沒用的東西……』
『我求求你說句話啊!說話啊!』
『我生你幹什麼呀……你怎麼不去死……』
『去死啊!你怎麼不去死!』
……
“小夢!”
幸村急步衝過去把妹妹抱在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
幼小的身體抖個不停,雙手緊緊捏着那個玩偶,彷彿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要撕裂一樣。好痛苦……
“小夢!?”
*****
那是接近夏末的時節,知了也厭倦了整天叫囂,安靜地躲在某一處度過最後的日子。五歲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撥開妨礙行動的柳枝,剎那間被陽光灼傷了眼。
『霽天空闊,雲淡夢江清。』
斜坐在庭院橫板上的少女挽着發,劉海斜遮一葉眉,淺笑着雲淡風輕。古瓷般的手中一卷書,泛着黃。再尋常不過的白色單衣穿在她身上,便不再尋常。
她笑,粉色的脣邊擦過夏末的花瓣。
“小丫頭,對待這些漂亮的植物,要做到‘分花拂柳’般的輕柔。你啊,太粗魯!”
她眨了眨眼,日光掩藏在雲間,柳樹枝輕拂過臉頰。
彷彿,最溫柔的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