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市對母親孃家的事, 其實知之甚少。
因爲自從母親嫁到幸村家,他長到十三歲,在記憶力, 似乎母親只說過在他出生的時候, 外公舅舅們有來看過。後來, 便一直沒有聯繫。
他只知道母親出嫁前姓子木, 是家裡的長女。其他的, 便不知了。
很奇怪不是。但是這放在大家族裡,是常有不過的事情。
兒女,也只不過是用來鞏固自己地位的工具。
精市知道, 總有一天,他和妹妹, 很有可能也會因爲這樣那樣的理由, 莫名其妙地就被決定了自己的人生, 自己的伴侶。而他們自己,就是那精緻漂亮的玩偶, 只供人欣賞,而不能開口。
“精市?”
剛纔那女生柔柔地聲音在病房門口響起,她從病房裡出來,朝他點點頭,“愛子姑姑讓你進去呢。”
母親的臉色還是很蒼白, 但是神情, 比起前幾天, 卻好得多了。
“精市, 過來。”
母親有些乾裂的嘴脣喊着他的名字, 眼中水紋波動,子木灰裡靜悄悄地掩上了門, 出來病房。
“媽,身體怎麼樣?要不要喝水?”
他坐到病牀旁邊的沙發上,擡起頭認真地凝視着母親的眼睛。
“精市,你父親他想要和我離婚,他想要拋掉我們母子倆。”
幸村愛子自顧自地說着,眼神迷離。少年垂在膝上的雙手驟然握緊——“母子倆”?她果然是不在意夢市的麼?她想要讓他去勸勸父親麼?還是說,她現在這麼親切地叫他,只是因爲,他還有殘存的利用價值?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銀紫色的雙瞳幽深,不帶一點感情。
“……精市,你是媽媽引以爲豪的兒子,是幸村家未來的主人。你是個好孩子,以後千萬別學你父親。媽媽……”
幸村愛子突然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間落到牀單上,一個一個小圓圈暈染開來。這本來是讓人動容的一幕,卻不知道爲什麼沙發上的少年始終目光冷淡,平淡無波地看着病牀上痛哭的女人。
那時候他還小,三歲半左右,被母親帶去一個大大的古老府宅,裡面高朋滿座。他被要求恭恭敬敬地坐着,不許東張西望,不許亂吃東西,更不許和不認識的人說話。
他看着母親,年輕的女人眼中閃爍着一種幾乎要溢出眼睫的熱切。
他沒有看懂。但是現在十三歲的幸村精市明白了。
那是一個女人的野心。
一個女人一旦有了野心,那麼這將是很可怕的事情。
賢惠的妻子,溫柔的母親,都將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一個用溫柔掩蓋眼中慾望的,可怕而可悲的女人。
精市的手指很漂亮,修長勻稱,指骨分明。他的雙手緊緊攥起了拳,修剪整齊的指甲在掌心印下一道道痕跡。明亮而明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牀上分明是母親非女人,直到痛哭的女人最終說出了自己心底那抹殘存的希冀。
“精市……你、你可不可以勸勸你父親,讓他好好想想?還有你爺爺,他不會不管的!精市,你是個好孩子,明白媽媽的意思是不是?還有夢市……她還那麼小,那麼小……不可以沒有爸爸……”
心中彷彿有什麼被冷凍了。
以前被自己所逃避的事實,原來真的是……真的是。
他顫抖着合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那眼神讓幸村愛子駭然一抖。
——她從不曾知曉,也不曾見到,她那乖巧懂事的兒子,竟然會有如此冷淡犀利的眼神。
彷彿一把劍,將她的虛僞貫穿。將她挫骨揚灰,將她打落至那不知名的地獄。
她的手無意識地放下,呆滯地看着牀前的少年。
“母親。”
他用那樣疏遠而冷淡的叫法。
“父親找過我了。”
他維持着那個姿勢,就像談判。
“放心,夢市不會失去父親。”
他看着她,眼神未變。依然那麼堅決。
“夢市只會脫離那個噩夢。您爲她編織的噩夢。”
他看着牀上的女人眼神開始變化,慢慢地滲入瘋狂。
“我同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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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市,爸爸愛你,也愛夢市。”
“爸爸想把你們從那個女人身邊帶離,她太危險。”
“也許你不能體諒我,覺得這可能是我的私慾。但是精市,爸爸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們的愛。”
“爸爸不惜一切代價,都會保護你們。不會受那女人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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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市一步一步走出病房,裡面的氣息使他窒息。
門口幾步遠的地方站着他的表姐,母親孃家的人。他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忽略了女生張了張的嘴脣。
醫院裡很靜,只有他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沉重地彷彿灌了鉛。
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有一張漂亮的臉,但是哭起來,怎麼還是那麼難看。
毫無血色的嘴脣努力想牽扯出一絲弧度,試了好幾次,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彷彿失去了某些機能。
他攤開手掌,上面赫然幾道紅印。
一滴淚珠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