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了, 就答應我一件事。』
弦一郎仰躺在木板地上,汗水濡溼了黑色的頭髮。他望着高宅內的房樑,琥珀色的眼睛消失了焦距。
從小到大, 在他的印象裡, 哥哥葉, 是和幸村一樣擁有柔弱外表, 頭腦精明的人。這就像他自信自己的網球在中學生中是屬於高頂的一樣。
可是, 半個月前網球賽他敗給了手冢國光。十分鐘前,他劍道輸給了一向柔弱的哥哥。
爲什麼……是他太輕敵?還是哥哥,他隱藏得太好?
只用了不到五招, 手裡緊握的□□便被打落在地。而哥哥他,用的只是練習時的竹刀。
『弦一郎, 你的心, 還是太浮躁。』
沒有完全拉上的移門外, 斜風夾雜着細雨飄灑進來,落在少年翩躚的白衣上, 彷彿出雲入雨般飄渺。古瓷般白皙的手中握着一柄竹刃,脣角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吶,我的要求就是……』
……
雨還沒有停,也沒有下大的傾勢,只是密密麻麻地撲面而來, 穿過沒有竹簾阻擋的走廊, 散落到少年單薄的衣裳上。綁頭髮的髮帶有些鬆散, 幾縷黑髮貼着瘦削的臉頰, 主人也沒有多加理會。
『哥, 阿塵她……』
葉一郎是真田宗家的長子,肩上擔負的責任, 時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有時候他晚上躺在牀上,想起白天的那些人和事,都會感到深深的虛僞和……噁心。
無論是那些笑着的,或者是眼神不屑的,他們,都統統是抱着想要依附住真田家這樣的心態。而那時候弟弟弦還沒有到能夠見客的年紀,十歲的他站在一堆衣着考究的成年人中,笑臉迎人。
『哎呀,這不是真田家的大少爺嗎?長得好俊啊。』
『這孩子真懂事啊。』
『你看,就是他就是他……』
那些若有似無的視線和話語,刻意的靠近,全都是他所厭惡的。可是他偏偏姓真田,偏偏是這個家的嫡系血脈。
所以那時候見到九漣陽時,兩個其實骨子裡都是冷漠的人,纔會相處得那麼好吧。
『我從你的眼裡,看到了相同的冷漠。』
“嘖……”
右手虎口處突然一陣刺痛,他擡起手腕,上面隱隱透着青。
……弦一郎那一刀,看來是下足了勁啊……
“葉少爺。”行至中庭的住所,新口管家捧着一個信站在那裡。“這是您要的資料。”
換了左手拿過信封,眼尖的管家還是發現了他手上的淤青。
“少爺,您的手需要處理一下。”
“不用了。”拆開封口,少年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室內,“你去前院看看弦一郎吧,那小子淋了雨又和我打了一場,感冒了就不好了。”
“這……”管家遲疑地看着合上的門扉,低低頷首,“是。”
回到寢室的少年環視了房間一週——他的房間很大,隔了幾層門。因爲靠近池塘,所以和阿塵的房間一樣有一個圓窗,可以看到池子裡的荷花和鯉魚。此時外面正下着雨,很明顯管家已經進來把簾子玻璃窗給合上了。
他把簾子拉起來,房間裡沒有開燈,有些昏暗。雨密集地打在池子裡,濺起朵朵漣漪。荷花還沒有開,青綠色的荷葉匯聚着滾圓晶瑩的水滴,彷彿少女的眼眸。
事實上日本人並不是很喜歡荷花。這滿池的水芙蓉,是在阿塵來的那年種下的。到如今他還記得池底清泥的時候,滿院子的河泥味道,還有他和阿塵拿泥巴把院子裡的柱子塗了一遍,最後嫁禍到弦一郎身上的……事情。
信封裡只有薄薄的幾頁紙,卻足以讓人浮想聯翩。一張女孩子的照片掉出來,葉一郎蹙起了眉頭。
原來是她……
*****
阿塵清醒是在晚上八點左右。那時候東京電閃雷鳴,雨點拍打在病房的窗子上,就像下冰雹一樣。房間裡只點了一盞一臺燈,模糊地照亮一個影子。
“噼啪——!!”
閃電頃刻間照亮房間,阿塵的心跳猛然增快。
“你、你……”
怎麼有個人在她的病房?!不是說不允許人探視嗎??
“怎麼,你的腦袋被雷劈傻了?”
那坐在燈光下交疊着雙腿的少年,有着超凡脫俗的面容,瑰紅色的眼瞳冷冷的像一塊紅寶石,表面雲蒸霧繞,瞳孔深處卻透着深深的冷漠。但是、但是……他怎麼會在這裡?!
“轟隆——!!”
又是一個巨大的雷鳴,黑暗下來的房間裡,那個少年突然不見了。驚坐而起的女生按住心口,自言自語。
“原來是夢……”
就是說嘛,明明應該在瑞士超級貴族學校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病房裡……
“什麼夢?”
有個聲音打斷她自我安慰般的臆想,窗邊的沙發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個人,朦朧的燈光照亮他的臉。
形狀優美的眼型,修長的睫毛,蒼白的肌膚,交疊的雙腿。少年一手撐着下頜閒適地坐在那裡,一眨不眨地盯着牀上發愣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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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足的臉色很不好,從醫院回到家,整個人都顯得陰沉沉的。
他是一個人來東京讀書的。父親在國外開學術研討會,母親忙着幫忙處理醫院的藥物流通,姐姐在國外上大學,年頭年尾纔回來一次。所以他在東京的住所和暮西涼塵是差不多的性質——一座房子兩三個僕人照顧起居,還有幾張信用卡。
傭人們只管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主人的事,是不好談論與詢問的。只是近幾天,一直好脾氣的侑士少爺卻一直低沉着臉,尤其是今天,實在讓人不得不在意。
一進房間,忍足便拿了換洗的衣服,去了浴室。
『忍足君,雖然令尊拜託你注意我的身體情況,但是你不覺得做得有些過了麼?』
『停不停藥是我個人的事,似乎與你無關吧。』
想起父親出國前的交代,忍足一拳打在浴室的牆上。
這個九漣陽,實在是太任性了!
想想自己本來不愛多管閒事的性格,能夠這麼婆婆媽媽嘮嘮叨叨不厭其煩地在一個人身邊圍着,多麼不容易啊……連跡部或者暮西涼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怎麼這個九漣陽就這麼毫不留情面地一盆涼水潑下來啊??好歹他也應該裝個樣子好讓他在父親面前好交差嘛!真是……高血壓心臟病都被氣出來了。
吃痛地縮回手,少年望着鏡中的自己,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的命運……怎麼就這麼悲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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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並沒有降到四國。正在這裡做客的暮西涼西子和手冢愛知,與好友豐臣雲漫步在山間的小路上,享受着夏末時節清新的空氣。紛紛揚揚的櫻花瓣落在和服的老婦人身上,別有一番令人駐足的美。
此時的暮西涼奶奶還不知道,她一向疼愛的孫女落水的事情。暮西涼家對這件事做了保密,除了暮西涼家的長輩還有當事人,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而冰帝的學生也被下了封口令。決定是暮西涼老爺子下的。大概也是爲孫女着想,免得日後有一堆的麻煩。她自己的事,就讓她自己解決吧。至於記憶什麼的,等到她醒來再作判斷。
“我今年真的不能去神奈川啊。”豐臣雲嘆口氣,緩緩步向路邊的石凳。“你們又何必大老遠地跑來這裡呢,都老了還不安分。”
“誒,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啊。”心直口快的暮西涼奶奶毫不示弱地拉着手冢愛知走過去坐下,“我們大老遠來請你,你怎麼一點面子也不給呢?”
“你要怪就怪我家那不爭氣的零好了!這孩子沒事非要跑去忍足老頭家的醫院,居然對自家的產業不屑一顧!氣死我了……”
“零?”手冢奶奶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我還以爲他在國外呢,什麼時候回來的?去忍足的醫院又是怎麼回事?”
“他呀,這個臭小子!”豐臣雲氣惱地說,“兩年前在德國碰上了忍足老頭的兒子,也就那麼幾天,居然捲鋪蓋跑到東京去了!招呼也不打聲……哎!”
……忍足家的人果然都不尋常。暮西涼奶奶暗暗在心中提醒自己要提防所有姓忍足的人。話說上次老頭子還提過,老友忍足來看他,居然提起了她寶貝孫女的婚事了。幸好拒絕了,要不然她準得去找姓忍足的拼命……
“那真是可惜了。我們要過的可是中國傳統的端午節啊。你這個中國通不來……可惜,可惜啊!”
“呸,你擺明就是故意的!”
“誰說了?誰看見了……”
暮西涼奶奶和豐臣家的大長輩鬥起嘴來,連旁邊經過的小孩子都忍不住好奇地想看看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麼,手冢愛知在旁邊無奈地笑,並且作者調停員。
她們三個人從上學時就認識了,並且一直保持着聯繫。後來因爲家人分散在日本各地,見面的機會少,所以都很珍惜這次會面。可是三人中偏偏有兩人說不上幾句話就要爭執一番,年輕的時候甚至要動手動腳,讓人哭笑不得。
這樣美好的時光,竟不知不覺過去幾十年了……
櫻花依舊,古老的街道依舊。只是當初那些嬉笑的少女,已經恍然到了垂暮之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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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夢?小夢你怎麼樣?”
幸村抱着妹妹上車,急忙囑咐司機往醫院開。一路上妹妹身體都冰冷冰冷的,手裡卻還是緊緊攥着那個穿着滑稽的達爾文玩偶。
“夢……清”
妹妹似乎是在說些什麼。幸村湊近,想聽清楚。
“雲淡……□□……”
“少爺,到了。”
司機停了車,急忙打開後車門,讓幸村出來。
這是一傢俬人診所,規模不大,是父親的熟人開的。有關夢市的所有治療,都是在這裡進行的。
“幸村少爺,醫生已經在診療室了。”
護士幫忙測了下-體溫,寫好單子遞給幸村。
“謝謝。”
妹妹已經不再囈語了,頭埋在他的懷裡,看上去就像睡着一樣。但是他知道,病情,開始嚴重了……但是父親和母親他們……
把夢市交給醫生後,他一個人坐在門外,雙手交握。
他剛剛出門,其實是想去找葉一郎告訴他有關阿塵的事情,他自己的想法的。在他的印象裡,阿塵和葉一郎的關係非常好,即使她去了東京讀書,兩人之間也經常聯繫。但是走到了一半纔想起來,高等部的放學時間還沒有到,便又折回去,卻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暮西涼塵?
不可能。他立刻否決掉這個想法。她應該還在醫院,怎麼可能出現在神奈川。
父親已經很久沒回來過了,母親對夢市也不聞不問,相比之下,對菊川南芴的關心到像是超出了正常的範圍。就像今天通知她來警局時,讓她去籤保釋單時,她居然連一句疑問都沒有。到了家後,她也沒有詢問過。安置好菊川后便去了茶室。
還有母親今天在茶室的舉動……實在有些超常。那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利劍一樣……
他知道母親被父親冷落很久了。自他懂事起,父母的爭吵就沒有停止過。大些的時候,這些事就被搬到了檯面上來,在他面前根本沒有避諱。直到夢市出生,父親開始夜不歸宿。甚至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對這個家,對新出生的妹妹,對剛生產完的母親,冷漠到了陌生人的地步。
祖父對家裡的事也漠不關心,後來也搬了出去,在相模原市另購置了一套房子獨自居住。只有逢年過節纔會回來一次,幸村本宅就彷彿不存在一樣。
他有時候想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有什麼打算,有什麼想法。再後來,他也不再去探究這些事,而專心於學業和網球。
網球就是他的全部。
口袋裡的手機顯示來電是菊川南芴。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冷漠,手指摁下接聽鍵。
“精市哥哥,你在哪?打雷了好可怕……”
“南芴,我在醫院,一會就回去。”
“……你,你是去看暮西涼嗎?她醒了沒有?有沒有說什麼?我——”
“南芴,夢市身體不舒服,所以我陪着她正在做檢查。你現在乖乖待在房間裡,等我回來,好麼。”
“呃,恩。那精市哥哥要早點回來啊!我還是很怕……”
“恩,好。”
不等對方再說些什麼,他迅速合上手機蓋。往後靠在椅背上,一隻手遮住眼睛。
如果不遮住,他就怕自己剋制不住,流露出那些可怕的真實。
菊川南芴,她還真是個很“真”的女孩啊!
*****
女人躺在柔軟的大牀上,神色倉惶。她的嘴脣和手指有些發紫,原本清麗的臉頰因爲病弱的緣故我凹陷,像一顆骷髏。她的身上蓋着一牀被子,薄薄的,但是看上去就要把她壓死一樣。
有人開門了。
“菊川夫人,您的藥來了。”
穿着管家服的老人進來。西方人的長相,卻說着流利的日文。他手上的小托盤裡,放着一個小茶碗。
“不喝……”女人眼睛也沒有睜開,有氣無力地翻了個身背對着老人。“喝了也沒用。”
“夫人,這是中藥,說不定會有用處的。”
老人走到女人跟前,動作優雅地放下茶盞,勸阻道。
“不喝不喝不喝!!反正也快死了!”
女人不知怎麼狂躁起來,一把拍開了牀頭的藥,從牀上坐起身來。
她應該是有一頭美麗的長髮,但是現在變得稀黃。她的臉應該年輕美麗的,但是現在變得滿面病容。她應該有着纖瘦的身材,富有彈性的肌膚,但是現在變得枯燥發黃,彷彿老嫗。她應該是有溫婉夜鶯般的嗓音,但是現在變得沙啞而缺少生氣。
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幾歲,卻彷彿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的老者。
茫然而不自知。
“收拾一下,再去煎一碗。”
老人不動聲色地召喚女僕上前收拾,又轉過臉去盡職盡責地問。
“那麼夫人,您的花茶是否……”
“端過來吧。”
“是。”
女人撫着自己的臉頰,癡癡地望着窗外。
“等一下阿斯托。”
老人轉過身微彎着腰,等待女人的吩咐。
“宏他……今天會回來嗎?”
“先生現在在法國。”
短短七個字,女人的臉色變開始沉下去。
“出去吧。”
“是。”
阿斯托管家合上門,掩去室內的沉悶。
這個女人在這個家裡住了也有十幾年了吧,只是那樣驕傲的脾氣怎麼就是改不掉呢。
識時務者爲俊傑。她,空有外表才能牽住這個家的主人。可是當她沒有了外貌的嬌媚,沒有了年輕的優勢,沒有了健康的身體,沒有了讓男人喜愛的一切,她又能希冀些什麼呢?
十幾年了,她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個女孩。無論是身份、地位、容貌、頭腦,她都比不上這個家逝去的女主人。除了她的年紀。只是這樣的女人,先生當初爲什麼要帶她回來了呢。
阿斯托走進一個靜謐的臥室。那裡終年照不到陽光,也沒有人居住。他慢慢熟練地在黑暗中泡好一壺清香的茶,緩緩將一小條東西撕開一個口子,把裡面晶亮的粉末倒進去。
這是少爺的房間。他的女主人的兒子。九漣家唯一的嫡親子嗣九漣陽的房間。
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在他的眼裡,就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她們也休想,再從九漣家奪去,或者得到些什麼!
既然他的少爺不想她那麼容易就死去,那麼就繼續讓她自我折磨下去吧。
『我要讓她抱着希望,親眼見證絕望,然後慢慢在黑暗中腐爛。無人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