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七點三十五分。
那男人依舊優雅如斯, 眼角眉梢一絲不苟。她已經許久不曾那麼接近得看過他了,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顏色盡失的脣角動了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能說什麼?——你回來啦。你回來做什麼?
自上次他回來一次, 提出離婚後, 她的心神就沒一刻安寧過。尤其是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
她覺得她要瘋了。
“上次的提議, 你考慮過了麼。”男人開口, 不帶一絲猶豫。
“老爺子不會同意的……”
幸村家的家主雖然不怎麼過問他們的事, 但是離婚,想必他也絕不會同意。
“爸那邊,我會去說的, 你只要簽字。”
一頁紙,攤在桌角。
“……你真的要離婚?”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簽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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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子、愛子……』
『恭喜你結婚啊。』
『你也應該明白, 我不會愛你的。』
『滾開!』
『媽媽……』
她很難受, 彷彿出生時被羊水包圍着擠壓, 難以呼吸。身體有一處很痛很痛,眼前一片黑暗。
她曾經是子木家的大小姐, 父親所忽略的女兒。後來高中畢業,她和那個只見過幾次面的少年結了婚。她有了身孕,丈夫卻遲遲不歸。
她知道他外面沒有女人,他只是不愛她。
而已。
她生了個男孩,取名精市。那孩子的眉目像極了她的夫君, 她有時總會看着他的臉發呆。
『精市、精市。』
如那年在櫻花樹下她瘋狂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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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是個獨立而堅強的人。
他有着極盡溫柔的眉眼, 縝密的心思, 難能的天賦。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有他想要守護的東西, 也有或悲或喜的感情。
只是,他從未想到過, 十三歲的噩夢。
母親就在那裡,臉色慘白。她聽不到他的聲音,感覺不到他的呼喊。
她的血快流盡乾涸了。
“管家,快叫急救車!快!”
他用盡全力的喊着,母親手腕的傷痕不斷涌出鮮血,止也止不住。
*****
大阪。十點零五分。
水是青綠色帶着淡淡水草味道的,從上往下看是塊軟軟的果凍。她站在岸邊看着,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碰觸水面。
一圈漣漪漾開去。深不見底。
她往前探了探,想看清水裡的魚兒,身子卻一斜,掉進了湖裡。
噗通——
白沫包圍着她的身體,冰冷的液體嗆入鼻喉,窒息般扼住呼吸。
救命……救命啊……
她想擺動四肢,卻發現它們已被湖底的水草纏住,動彈不得。
她,似乎必死無疑。
視覺錯亂地看到頭頂發着微光的湖面,期待着有誰可以破開湖面,來營救她這個溺水者。
她覺得眼珠很疼,肺部已經沒有了感覺。身體也不再掙扎。
水草把她拖入更深的水域。
困難的呼吸和漸變的視線突然發生了轉變。她發現自己沒有了束縛,也不存在於水底。她站在一個花園裡,天氣有些冷。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她想移動步伐,卻怎奈無論如何動不了。只好求助於周圍,無人迴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園中一顆大樹落下了幾片葉子,那下面站了一個小男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一身小巧的西裝襯着咖啡色的頭髮。精緻得像個人偶。
他沒有發現遠處的她。
男孩站在樹下面,紛紛揚揚的葉子有些落在他的身上,他也不理會,只是朝日光的方向看,一動不動。
她突然覺得,他像一株向日葵。
等待着在灼熱下死亡的向日葵。
然後又有一個小男孩走了過去,她只看得見那孩子水晶灰的眸子,便有剎那的僵硬。
這是夢?還是……某個人的回憶?
花園裡的兩個孩子不見了,靠近她的地方擺了桌子,坐着兩個人。
一個穿着筆挺西裝,樣貌俊美異常的男人。看不出歲數,只覺得他彷彿是舊時電影中的男人。對面是一個女人,淺色的短髮,握着茶杯的手指很漂亮,上面有一枚古樸的翡翠戒指。
女人的年齡應該比穿西裝的男人大,舉手投足間有一種精明而不宜靠近的氣勢。
他們似乎是在談話,只是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耳邊只有風的聲音。
她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擡頭往某一個窗戶看去。
那裡站了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那眉目讓她想起一個人。
沙——
樹葉和風鋪天蓋地向她襲來,淹沒視線。她伸手去擋,等到風散後,眼前的場景又變了。
桌椅沒有了,談話的男女也不見了。
花園裡很安靜。
她站得有些腿痠,便蹲下來,數着葉子掉落的片數。
一個瘦小的身影闖入視線。
那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有一頭淺咖啡色漂亮的頭髮,冰冷地貼着額角。暗綠色的眼睛像叢林深處的寶石一樣閃閃發光。清秀的面容帶着一絲倦怠。他的步伐有些踉蹌,走到那棵樹邊上時,撐着胸口就倒在了地上。
一絲紅色從他慘白的嘴角溢了出來。像根紅線。
他好像要死了。
她聽不到聲音,正在生死交際之時,一個老人出現了。
他穿着黑色的管家服,手裡拿了一條像煮咖啡放糖的那種小條子,疾步走向樹下幾乎暈厥死去的少年。
少年微張着眸子,在看到老者手中的東西時,一把推開了,並且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麼。老人的臉色參雜着心疼與擔憂,最後只好把手中的東西放回口袋,扶着少年離開了花園。
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究竟是怎麼了?
她掙扎着,想要擺脫這無形的束縛,可惜無能爲力。
“暮西涼——!”
那聲音就像一把鑰匙,解開了這道無形的鎖。
她緩緩睜開眼睛,光線亮得有些刺痛視線。她伸手擋了一下,再放下時,她再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裡是,哪裡?
*****
神奈川。八點整。
暮西涼家的宅子對於夢市來說,有些陌生。這樣的陌生不是來自一個不適應的環境,而是因爲太過熟悉的模式,所以陌生。
哥哥把她送來這裡,是想讓她暫時離開瘋狂的母親。他臨走時對她承諾說,當她回去的時候,一切都會好的。
她不知道會不會好,她只是想離那個生她的女人遠一點。離那個黑暗的家遠一點。
昨天,哥哥還沒有回家,母親突然一把抓住她,用力地牽住她的肩膀,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當時,本來回來應該是最晚的菊川南芴,竟然正好走到門口。她無助地看向她,對方卻只是瞥了一眼,便走開了。
她的肩膀上還泛着紫,還很疼。
那天她發病,哥哥把她送去醫院後不久,父親就回來了。之後她不知道,只是明顯察覺以前漠視她的母親,開始變本加厲起來。
越來越明顯。
她害怕那樣的家。即使哥哥會保護她,可是哥哥不能無時無刻一直保護着她。
“霽天空闊,雲淡夢江清。”
這是她與塵姐姐相遇時,她念的詩。每次她害怕的時候,就會重複這兩句。即使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夢市丫頭,誰教你的?”
她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暮西涼爺爺站在了她身後。
“是、是塵姐姐說的,夢市只是覺得好玩,就記下了……”
“阿塵?”老爺子挑着眉,朝她招招手,“這丫頭啊……”
夢市被暮西涼爺爺一把抱了起來,老人大笑着的樣子有些張狂。她眼神暗了暗,爺爺是從來不會抱她的,也從來不過問她的事。甚至還不住在一起。相對於此,眼前的暮西涼爺爺,就顯得和藹可親多了。
“丫頭啊,爺爺教你中國的詩詞,好不好啊?”
老爺子抱着七歲的夢市走向書房,心裡想着孫女小時的樣子。
似乎有些記不清了。
“恩,好!”
夢市懂事地點點頭,暮西涼家的人對她都很好。就連平時冷冰冰不愛搭理人的暮西涼印,也會在學校裡維護她這個學妹。
那邊,暮西涼奶奶放下電話,兒媳婦正一臉擔憂地看着她。
“幸村夫人現在怎麼樣了?精市那孩子呢?有沒有說什麼?”
暮西涼奶奶剛纔故意支開夢市,就是不想讓她知道母親自殺被送進醫院的事。幸好這孩子懂事聽話,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還在搶救中。管家說菊川南芴陪着精市。”
暮西涼美智子吃了一驚——“菊川南芴?她和菊川柔什麼關係?”
*****
神奈川。八點十分。
搶救室的燈牌還亮着,幸村站在樓層的最深處,窗戶外的夜風吹過他的臉頰,使意識清醒異常。
母親流了很多的血,滿地都是。幸好夢市沒有看見。幸好……
他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就滿目猩紅。
噩夢。果然是噩夢。
他抵着眉心,身邊的菊川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她在東京誤了班車,就乾脆吃了晚飯逛一圈纔回神奈川,還沒進門,就看到停在門口的急救車。
她的母親和愛子夫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九漣宏把她送來日本時,母親菊川柔特地拜託了愛子。她現在漸漸明白,也許這是兩個女人同病相憐的原因吧。
她擔憂地看了一眼幸村——她其實沒怎麼在意過誰。來日本,她一心想着的是九漣陽。而對於幸村精市的照顧,她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這個少年,無論對誰,都是那麼溫柔。而那次她進警局的事,也是因爲有了他的隱瞞,所以纔沒有被幸村家的人發現。她是感激的。但是這裡終究不是她的歸宿。
那天從警局回到幸村家中,她回想起幸村精市問她的幾個問題。
那些人是誰。她爲什麼會失控。她爲什麼要去推暮西涼塵。
事後她覺得很奇怪,加之身體一直不是很舒服,就在今天放學後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意想不到。
……她的血液裡竟然殘留着精神藥品。
想到這裡,她不由縮了縮。精神藥品有着嚴格的控制,究竟是誰在她的飯食裡下了藥,她不得而知。在冰帝現在也幾個人願意和她說話,本來想整她的人,據說都被學生會喝退了。說是要只要漠視她的存在,讓她自動退學。有關她是九漣陽妹妹的傳聞,也煙消雲散。
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南芴?我們過去吧,風吹多了對你身體不好。”
幸村深吸一口氣,平定了下心情。對有些發愣的菊川南芴說。
“恩。好。”
兩人走到急救室門口,管家正上樓來。
“少爺,先生的電話打不通,老爺子正在趕過來。”
“恩,知道了。”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難道父親就那麼無情?
*****
大阪。十點二十五分。
這是幻覺,還是夢?
意識很清醒,身體卻動彈不得,就像被迫固定在座位上看着那一段段的老電影一樣。
場景自那聲呼喊後轉換,她感覺到頭頂的強烈光亮。
……發生了什麼事?
“手術鉗。止血鉗。”
“棉球。血止住了。”
“馬上進行縫合,輸液準備。”
這是一個手術室,頭頂的是無影燈的光。她的視角是從下往上的,周圍圍着一圈手術服的人,好像正在進行手術。
她有些艱難地移動脖頸,往醫生們集中的地方看去。
“啊——!!”
那裡鮮血淋漓,幾乎都可以看見往外翻開的肉和肌腱。醫生們正在止住那不斷往外冒的血,各種器具不斷,染紅了一個又一個棉球。
她好像罩着呼吸罩,所以她的那聲尖叫,無法傳出。
驀地睜大眼睛,她覺得胃裡有些泛酸。
好惡心……
“暮西涼,醒醒!”
有人在推她的肩膀,她朝那邊看去,一片白中一個穿睡衣的女生尤爲突兀。
“……秋音前輩?”
一瞬間,所有場景都消失了。還是她們的房間,還是她的那張牀。
“剛剛你嚇死我了。還以爲你被夢魘住了。”
秋音很明顯地鬆了口氣,癱坐回自己的牀上。壁燈亮着,淡淡黃色的燈光。額頭上還有冰冷的汗珠,神經反應有些慢。
“……我沒事。只是做了很奇怪的夢。”
“那,快睡吧,明天要早起呢。”
“學姐。”
“恩?”
“我……明天可不可以先回去?”
“誒?恩……看你很不舒服的樣子,早點回去也好。”
“恩。晚安。”
“晚安。”
縮回了被子裡,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臟,平復着呼吸。
剛剛,那個夢,那隻手,好真好真……
她心有餘悸地擡起手腕,藉着月光看清楚上面光滑毫無痕跡後,才鬆口氣閉上眼睛。
*****
神奈川。七點三十分。
“哎,最近家裡果然很忙啊~”少年從浴室裡出來,精巧的下頜還掛着水珠。柔軟的睫毛低垂着,顯得有些懶散。他擦着頭髮,走到坐榻邊上。矮几上的手機無聲的移動。
“哦呀,老婆婆居然會想到我了。”
他一挑細長的眉,水滴落到桌面上,啪嗒。
“臭小子,什麼老婆婆,姑奶奶我年輕得很,明白?”
那頭,是遠在四國的豐臣雲的爲老不尊。
“是是是……十年如一日嘛。”
“你——”
“話說,您究竟有什麼事?”
“咳,我下週二要去東京的手冢家,你記得來接我。”
“可是婆婆,我週二要上課啊。您又不是不認識路……”
“臭小子讓你接一下會死啊!叫你來就來!”
“……是是。”
掛了電話,葉一郎躺倒在軟榻上,看着房頂。
總有不好的預感呢……
看着電話薄裡女生的名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
神奈川。八點十分。
“菊川南芴是菊川柔在英國生的女兒。名義上的父親是九漣宏。”暮西涼西子嚥了一口茶,和孫女一樣顏色的頭髮染着淡淡的霜白。
“那這麼說……她是幸村叔叔的外孫女?精市的表妹?”美智子幾乎有點不敢相信了,“難怪阿塵溺水那天沒……”
“你說什麼?”
西子擱下茶碗,眼神銳利地盯着捂住嘴巴的兒媳。
“阿塵什麼時候溺的水?你們怎麼沒說?”
“母、母親……”
“說!”
“是。阿塵在學校被人推進了湖裡,就是授刀儀式的前兩天。不過醫生說沒什麼事!您不用擔心……”
“看你剛纔聽我提到菊川南芴緊張的樣子,這件事不會和她有關吧?”
“……事實上,是菊川把阿塵推下水的……”
西子的眼神暗了暗。
菊川柔在十三年前間接使得暮西涼家的名譽受損。現在她的女兒竟然回來害她的孫女?
這事,可沒法心平氣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