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 看到的是白色。
……醫院?
“醒了?”
有個略帶低沉的男聲響起,一看,竟然是豐臣零。
“……豐臣醫生?爲什麼你會在這裡?”
阿塵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裡應該是大阪吧?窗外夜色正濃, 也不知道幾點了。
豐臣零撓撓墨綠色的頭髮, 尖尖的下巴上有一圈淡淡的胡茬。
“這是忍足家醫院的本部, 我這幾天在這開會。”他扶着女生做起來, 調節了一下點滴的速度,又重新坐回椅子上說話。“我對你的同伴說這是溺水後的不良反應,希望不要有什麼多事的人去檢查你的病歷, 橫生枝節。”
“那他們現在……”她看着左手背上的膠布和埋進血管的針頭,顯得無精打采。
“送你來的一男一女在休息室, 現在是午夜, 沒什麼人。”豐臣零沒有穿白大褂, 一身西裝整整齊齊,人卻有些疲憊。“怎麼說用了那種藥也應該好好休息, 怎麼能隨便亂跑呢。”
“是社團的學年總結啊,要不然我的期末就要不及格了。”
女生的回答讓豐臣整理衣領的動作僵硬了一下——切,果然大家族的小孩都是心計沉重的。
豐臣零對於女生的理由顯然嗤之以鼻。
“別以爲我不知道,這是你家老爺子的意思吧?”
特意把他找到神奈川去問情況,刻意交代, 還用世交的關係堵他的嘴。要不是因爲暮西涼老爺子這樣的反應和態度, 這個小鬼也不會要求他把她偷偷帶出醫院吧?用那種藥性惡劣的藥劑, 又不好好休息, 非要給外界一種“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假象, 活着真累!所以他纔不願意接手家族事業,違背了雲姑姑的意願……
“呵, 果然是豐臣家的人,醫生是明白人。”
她靠在枕頭上,看到牀頭的手機,隨手翻開。
“啊,我用你的手機打了個電話。”豐臣零看到她拿着手機,便說,“也沒有看到你父母的電話,所以就打給了真田家的人。”
暮西涼家的人……她並不會主動打電話,近來也只有母親會來電,但是她又不知道爲什麼不太習慣電話簿裡存家裡的號碼,就一直沒記。她的手機裡只有真田家人的電話,還有道場和學校同學的。
所以豐臣零看的時候還挺困惑的。
“接的是個男孩子,他問了你的情況就急匆匆地掛了。”
“哦……”
點點頭,擡頭看着點滴瓶裡的透明液體。
“對了醫生,麻煩你去告訴一下前輩們我的情況,讓他們回酒店去吧,這醫院裡也不是休息的地方。”
想了想,哪天還是要謝謝秋音和後崎安的。
“恩,好。”
看着豐臣零開門出去,阿塵的眼光暗了暗。
她之前做的那些夢,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裡面的人物她不認識也就算了。可是其他不說,那花園裡的兩個孩子,沒什麼差錯的話,應該是九漣陽和葉一郎,都是七八歲的樣子。
……好像,葉一郎在小時候被某個人帶離過一段時間。那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葉一郎總有點怪怪的。
按着額角,疲倦地閉上眼睛,還是先別想這些事了。
『阿塵,你應該明白作爲暮西涼宗家的長女,應該怎麼做吧。』
老爺子的話歷歷在目,那樣深藏不露,那樣話中有話。也許,從一開始的事件,到現在的溺水,他都知曉其中緣由。只是……礙於各個家族之間的勢力和千絲萬縷撇不清的關係,他老人家不好說話而已。
神奈川的暮西涼家是名門。所謂名門,是浮華誇飾不允許有任何謠言污點的。阿塵生在本家,又是長女嫡出,有時候這樣一個身份,往往是被許多人暗暗注意的對象。
試想,如果這個小姐有什麼不利的傳聞,那不就是給這個家族帶來一些負面影響麼?
這次溺水,跡部把學校的傳言壓了下去,但是又有多少上流社會的人會以訛傳訛,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在外,暮西涼老爺子告誡過,但是有心的人只要用點手段,就可以查出所謂的來龍去脈。
那件事真的是小亞美晴的傑作麼?她不認爲,最起碼她的背後,還有某些佈置這個局的勢力。
冰帝的學生,有一些表面上不來往,其實家族事業,哪樣不會掛上鉤?暮西涼家在政界的勢力大,波及的人脈廣,所以他們就在旁邊,看着這些盤根錯節的勢力,開始一點點地摧毀那些新生的枝葉。
大家族的長輩在鬥,那些孩子,不也是在暗暗較勁麼。比口碑比成績比外貌……九漣陽子木灰裡之類只是其中的一流,就像子木上次找她問九漣的情況,無意間說的那句有特殊情況,後來想想,也是有什麼隱情的。
暮西涼分家的那些人,也有些蠢蠢欲動。父親特地跑去奈良,就是爲了主持家族會議。那些分家的人,野心勃勃想要奪得主位,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祖父大人心狠手辣老謀深算。上次忍足家老爺子的那場求親鬧劇看上去只是老人家的玩笑,其實已經開始在注意各個家族新勢力的動向了。暮西涼家主表面上誰也不偏但誰,和兩個老人都和和氣氣,暗地裡還不知道打了多少主意,考慮了多少關係呢。
幸村家的老爺子也不是好惹的。據說他至今還不讓兒子完全掌權,雖然一個人居住,但是那風生水起的厲害傳聞,也不會是空穴來風。
老人,不是隻能看表面啊!他們可都是些精明的大家族長輩,絕對不能當做平常的慈祥祖輩。
二十分鐘後,推開病房的是真田兄弟。然後再過十分鐘,暮西涼美智子和暮西涼西子出現了。
那時已經凌晨一點多了。
“阿塵,你老實告訴我,”暮西涼奶奶坐在旁邊看着他們說了幾句話,便提出要單獨和孫女處一會的要求。此時西子的表情很嚴肅,阿塵也不由認真起來。
“菊川南芴是不是和你說過什麼事?比如……她的家事?”
“沒、沒有啊。”她呆了一下,老實回答。
“是麼,那她爲什麼要推你……因爲嫉妒?”西子在腦海中搜尋了一下,沒什麼結果。
“她可能是嚇壞了,不小心的吧。”確實,菊川當時的行爲表情都有些失控。
西子奶奶撫着孫女沉黑的頭髮,壓低了聲音。
“孩子,奶奶現在要告訴你一件我們家的秘辛,聽完後,告訴奶奶你的想法,好麼?”
女生怔了怔,看着一向疼愛她的奶奶,點了點頭。
……
“最近怎麼這麼不太平啊……”
暮西涼媽媽坐在休息室裡,雙手握着,也不知道母親和女兒在說些什麼話。葉一郎坐在她旁邊,安撫着憂心忡忡的美智子。
“我找醫生問過了,只是沒有好好休息而已。美智子阿姨不用擔心,阿塵練習劍道,身體不差的。”
葉一郎在她的眼裡,是非常懂事兒可靠的孩子。她點了點頭,有些歉意地笑了:
“真是不好意思,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愛子怎麼樣了……”
“誒?”帶着帽子的少年一愣,“阿姨,‘愛子’是指精市的母親嗎?”
“呃,是啊。”她點頭。
“愛子阿姨她怎麼了?”弦一郎有些擔憂地問,葉一郎先一步回答,“八點多那會,祖父接到電話,說是愛子阿姨在家中割脈自殺了。”
“……怎麼會這樣?”
弦一郎攥緊了拳頭。
*****
搶救結束了,幸村愛子的臉色蒼白得詭異,左手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讓人看得膽戰心驚。幸村老爺子臉上沒什麼表情,看到孫子身邊的少女時,視線停頓了一下。感受到那種目光的菊川南芴心裡立馬就想到了老爺子是不是知道了她推暮西涼塵下水的事。因爲第一次在真田家見到暮西涼塵時,幸村老爺子看上去就很喜歡她。
菊川的臉色白了一分。
幸村家主瞭然,這孩子絕對有什麼事,見不得人。或者不能讓他知道。
他是知道菊川南芴的來歷的。當年愛子結婚時,菊川柔的出現,他便有些防備了。無論是愛子主動接近菊川柔,還是菊川柔去接近愛子,他都有些底了。
菊川柔是怨恨自私的。她的女兒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也不會純良到哪裡去。也許精市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但是那也只限於血緣。他絕不會承認這個孩子。
也許,兒子向他提的離婚,他應該好好考慮了。
“……爺爺?”
精市目送母親的推車離去,整理了一下心情,恭敬地面對祖父。
“您回去休息吧,我留下來。”
“啊,那小心身體。”老人離去的腳步頓了一下,“夢市她……不知道吧?”
“恩,小夢現在在暮西涼家。”
……
子木灰裡睡不着。
八點多的時候僕人接到電話,說她的大姑姑,也就是父親的大姐,現在的幸村夫人自殺了。這幾天父親都不在家裡,她一個人操持着最近的油畫買賣,顯得力不從心。現在一向不怎麼來往的大姑姑出了事,她琢磨着明天是不是應該要去探望一下。
她想起當初還在世的祖父說過的話。
『愛子胸無大志,只會耍些小手段,成不了氣候。灰裡,你和你的大姑姑不同。所以,不要讓我失望。』
不同麼……
聽說愛子婚後過得並不好,丈夫已經與她分居多時了。幸好她生下了幸村家的繼承人,要不然估計就要回孃家了。
想到那個表弟,子木乾脆掀起被子下了牀。
是叫精市吧?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後來就再無聯繫。算算,現在他的年紀,應該是在念國中。
……自己的母親出了事,父親又不出現,他一定慌了神了吧。
真是遺憾呢。誰讓他出生在那樣的家庭。
從桌上拿了一疊資料坐在沙發上,她開了小燈瀏覽起來。
菊川南芴……原來不光是她在注意,跡部家的小子也早盯上了。
說起來那小子自入學的第一天就風生水起,學校的女生一大半都是後援團的成員。上個月的珠寶案子她找了負責人談過後,便朝九漣家一邊倒,跡部先生一定恨得咬牙切齒吧。
這就是人脈的問題了啊……即使你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能眼高於頂,目中無人。
跡部景吾,你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小鬼,得再歷練歷練。相信以後,一定會發光發亮的。
“灰裡小姐。”
房門口女僕的聲音尤爲突兀,她擡頭看了一眼鍾。
“您有客人。”
……這個時候有客人?
她放好資料袋,整理了一下頭髮開門。
“是什麼人?”
女僕行了一個禮,遞上一張名片。
“……幸村明磊?”
這不是她的大姑父麼?即使不在醫院陪着搶救的妻子,也不應該大半夜跑來子木家見她啊?
“請幸村先生去父親的書房,我一會就到。”
子木灰裡合上房門,看着等身鏡中穿着睡衣的自己,臉上露出一種耐人尋味的表情來。
灰裡換了衣服,推開書房雕花的門板時,裡面的男人正合上手機蓋。
“姑父。”
她微微一笑,漂亮的長髮滑到脖頸。
“子木小姐,我很快就不是你的姑父了。”
男人相貌俊雅,髮絲溫絲不亂,雙眼平淡無波地掃過子木灰裡,說。
“那麼,”灰裡坐到他對面,手指撫上僕人送來的茶杯盞,“幸村先生,您深夜來訪,有何要事要與灰裡相談呢。”
*****
幸村老爺子坐上車,朝醫院明亮的窗口看了一眼,便吩咐司機開車。
“去暮西涼家。”
“是。”
司機發動引擎,平穩地駛上公路。車後座的老人倦怠地撫上眼,鬢角的白髮絲絲縷縷。
他和暮西涼家主是多年志同道合的好友,從國中就認識了。經歷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各自之間也有一種奇妙的默契,關係十分融洽。但是那種大家族難得的友好,卻全被那個女人和他的兒媳給毀了。
當初他年輕氣盛,遇上那個主動獻身的女人,他沒有多想。那時男人在外面有女人,是平常不過的事情,妻子也並不多問,只是關照要多注意,不要亂了分寸。
他知道那個女人接近他,只是要求一棵遮風避雨的大樹罷了。那個時代,動亂不堪。單身女人是被欺侮的對象。他給了她房子,給了她安全,她卻漸漸地開始得寸進尺。
那時他的妻子便勸誡他與她斷了關係,免得日後是非。他聽從了,給了那女人一筆不菲的錢數,便不再往來。誰知那女人懷孕了,且不願打掉。暮西涼得知後,便與他去見了那個女人。
“孩子可以生下來,但是爲了避免以後多事,委屈夫人做一份保證。”
“希望你以後不要告知孩子他的身世,幸村家,不是平常人家。”
“孩子是雙胞胎,以你的能力應該養不了兩個孩子吧。”
“這樣吧,我收養一個,我們暮西涼家,絕不會委屈了她。”
“夫人,保重了。”
那時,他有惻隱之心,暮西涼及時制止了他。要說手段,自己還是比不上他的。
他既爲自己保留了尊嚴與權力,也讓他看到那個孩子時,時時刻刻記得自己還有這麼一段往事,還欠他一個人情。同時暮西涼家本來只有獨子的局面被打破,那些蠢蠢欲動的分家人也只好老老實實地呆着。
暮西涼宗家不再血緣稀少了。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自此他很少再去那個府邸。幾年後他無意間路過那曾經的屋子,沒想到那個女人還住在那裡。他的出現讓她精神失控,他只好退了出去。出門時,他看到那個揹着書包的女孩睜大眼睛看着他。
她和她的姐妹一點也不像。
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
他離開了。之後再次路過那間房子時,早已人去樓空。
他再次見到她是在兒子的婚禮上,作爲女方好友而出席的菊川柔。
她長得很美,那種奪目的美。那個長在暮西涼家的孩子清清靜靜,一無所知地站在她的親姐妹旁邊。
他有瞬間的驚愕。然後他看出了她的敵意,她的怨恨。他找到冰帝的高層,要他們把她送到國外去。幸好她成績也不差,對此一點都不懷疑。
於是順理成章,她離開了日本,想必國外的生活也不會讓她再回來這個地方。
他本以爲事情結束了。
那天他難得領着兒子兒媳去看望老友,卻發生了那件意想不到的事。那件讓他之後和暮西涼貌合神離的醜聞。
那個本來待嫁的暮西涼小姐,竟然被他的兒媳放跑了。
她與別人私奔了。
事情在整個日本的大家族裡鬧得沸沸揚揚,傳聞衆多。最後還是指責到暮西涼家的家教問題。
那個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多麼的恥辱啊。他完全可以想象好友無聲無息的憤怒。
他曾派人去找尋,很輕鬆就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好友卻制止他,告訴他事情到此爲止。
“她本來就沒有暮西涼家的血。”好友站在道場中央,手中握着那把鍛造極其精緻的□□。
“我本來想,她至少能安安分分地度過在這個家的日子,沒想到我還是錯了。”
“果然是那種女人生的女兒,即使再清純,骨子裡還是和她的母親姐妹一樣。”
那段時間,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聽見有人在議論小姐私奔的事。
如果當初他心狠一點,也許就不會是如今的樣子了吧。只是現在後悔有什麼用。
剎車的瞬間晃動讓他回了神,老人擡起頭,在夜色中看着這幢古老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