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初春的時候, 空氣中還帶着淡淡的薄涼。早晨花園裡的花朵帶着晨露,甲蟲緩緩爬過窗櫺,留下一道看不清的痕跡。有幾扇窗戶開了一半, 白色的窗簾隨着若有似無的穿堂風飄到了窗外, 曼妙得彷彿少女的裙角。
這幢漂亮的別墅坐落在格拉斯哥的郊區, 空氣清新, 遠間河流穿過小道, 車輪飛馳帶過一片嬌花飛葉。
“到了。”
一名短髮女子打開後座車門,從裡面牽出來一個低着頭的小男孩。
仔細看的話,這個孩子是東方人的長相。純粹的夜色頭髮, 修剪得整整齊齊,但是已經覆蓋後頸了。細細的眉毛下一雙輪廓優美的眼瞳, 泛着石英美麗的淺灰光澤。睫毛很長, 低垂着, 彷彿不容許人窺探一般。嘴脣是不正常的蒼白色,從裡泛着微微的粉, 纔不至於引人注目。西裝短褲下兩條白白淨淨的小腿,穿在小皮鞋裡,活脫脫一個玩具商店的娃娃。
“吶,小葉,婆婆告訴你哦。”短髮女子淺淺一笑, 頰邊一個梨花酒窩很是可愛。“這裡有個孩子和你同歲, 叫藤莙。你們要好好相處, 知道嗎?”
女子感覺到孩子的手一顫, 眼神暗了暗。
“怎麼了, 有聽到雲婆婆說話麼?”
她笑着又問了一遍,顯得和藹可親。此時他們面前深黑色勾花的大鐵門緩緩打開, 門口站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
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
“歡迎您的到來,雲夫人。”
“啊。”女人點點頭,又側過頭面露擔心地看了一眼牽着手的小男孩,才繼續說話。“那麼,麻煩你了,阿斯托。”
“榮幸之至,請隨我來。”
走進鐵門裡面時,小男孩怯生生地擡起眼皮看了一眼這塊他要住上不知道多久的土地。
漂亮的房子,有一個大大的花園,草坪切割地很整齊,雕塑噴泉也很隨意。往遠處看時,在初升太陽的光線照耀下,盡頭彷彿有一大片的向日葵田。
但是這一路上,並沒有看見一株向日葵。
房子的主人不在英國,家裡只有這位老管家和體弱多病的少爺。管家阿斯托是個表情嚴肅的老人,眉須花白,但是依然精神磊落。他安排了一大一小兩人的房間,大致說了房子的情況,便去照顧那位少爺了。男孩看着婆婆打理着他的衣服,有些倦怠。
“吶,小葉,這裡不是日本,沒有那麼多規矩,所以呢——”女子疊好小小的衣服,朝他微笑,“盡情地玩吧,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
合上門扉,女子靠在上面輕嘆了口氣。察覺到了什麼,她朝旁邊看去,一個和房裡男孩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站在樓梯的拐角,剔透的綠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怎麼,不認得雲婆婆了?”
她挑起細眉,手指上的古樸戒指流轉着溫潤的光。
男孩的表情有一瞬的怔忪,本來冷冰冰的眸子頓時蓄滿了淚水,下一秒,他就撲進了女子的懷裡。
“雲婆婆,你爲什麼現在纔來啊——你知不知道,媽媽死了……她死了……藤莙在這裡好害怕……”
抽抽噎噎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豐臣雲無奈得笑了,有些無奈,有些憐惜。
“對不起,婆婆來晚了。”
房裡抱膝而坐的男孩子輕垂着眼睫,門外的聲音聽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個人在哭吧。
……
指尖有些刺痛。
他睜開眼睛,雕花的房頂映入眼簾。
……不是日式的。
從牀上起身,揉了揉眼睛,緩緩地下牀。他穿着柔軟的拖鞋走到了被厚重窗簾所掩蓋的窗子邊上。
刷——
伸手拉開了窗簾,可惜力道不夠,只拉開一半。
窗下是一顆樹,巨大的樹冠,蒼勁的樹結,緩緩飄落的樹葉,和一個站在下面一動不動的身影。
只看得見淺色的腦袋,和等同的身高。
……他在幹嘛?
手指抵在結實的玻璃上,他探出小小的腦袋。黑色的頭髮貼着白皙的臉頰,雙脣似泛白的花朵一樣。
看了不知道多久,那個身影還是沒有動。
他第一次產了這樣的好奇。
推開了房門,精緻而奢華的房子裡寂靜無聲。軟拖鞋踩在地板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走下樓,找到後花園的門口,換了皮鞋出去。
一瞬間,明媚的陽光讓他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
這個花園很大,設計得很漂亮。修剪整齊又美觀的樹叢迷宮,小巧精緻的花朵草叢,還有懶散有富有情趣的鞦韆板凳。
他小心地挪動腳步,朝那個身影走去。陽光傾瀉而下,落在那個孩子身上,彷彿沐浴在聖光下的天使……
“你……在做什麼?”
他脫口而出,繼而有些害羞地垂下腦袋。
“……”
許久沒有得到對方的回答,他小心地擡起腦袋偷偷地觀察起男孩起來。
他應該就是雲婆婆說的“藤莙”吧?長得好像櫥窗裡的玩偶啊……尤其是那雙冷冰冰的翡翠眼珠,就像媽媽說的妖精一樣……
“你……”對方開口了,清澈凜冽。“就是雲婆婆說的孩子?”
他點點頭,原來對方也是在打量自己。
“恩……”
兩人站在花園裡,寂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原來他們都是很緊張的啊,遠不及臉上的冰霜。
路過正在和阿斯托說話的豐臣雲怔了怔,有些驚訝地看着花園裡兩個小小的身影。阿斯托也眯起眼睛朝外望去,繼而欣慰地笑了。
“夫人,看上去,這樣也不錯啊。”
“啊,恩。”
……
“向日葵田?”
男孩有些驚訝地睜大水晶灰色的眼睛,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腳還夠不着地板。
“原來真的存在過啊……”
手執刀叉的男孩停頓了手裡的動作,用餐巾擦了擦嘴。
“原來?你發現了什麼嗎?”
“呃……只是覺得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那裡就像一大片的向日葵一樣。”
“這樣麼……”
他低下了頭,覺得沒什麼胃口。
“向日葵的話,是很悲傷的花啊。”他看他放下了刀叉,也擦了擦嘴,歪着腦袋道,“藤莙,也有什麼難過的事嗎?”
暗綠色眼睛的男孩看着坐在對面的男孩,一會,輕嗤着搖了搖頭:
“不是難過的事。”
“誒?”
“只是讓我看清了這個世界。”
“……我不明白。”
“吶,小葉,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吧。”
“唔……恩。”
“呵,真是羨慕你啊……知道麼,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都沒有愛過我。”
叫小葉的孩子看着和自己同齡,卻更加穩重的男孩,不由握緊了手。
“父親期盼着身體健康的我,母親期盼着父親的期盼。很可惜我的降生,打破了他們美好的願望。”他的瞳孔幽深,照不到陽光的時候,讓人覺得那是危險而具有誘惑力的。“我是個被人拋棄的失敗品。”
“那種事……”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三兩步跑到藤莙的身邊,扶住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大聲說,“怎麼可以讓那種事佔據你的心呢!?”
他被自己的大聲嚇到了。自從母親去世後,他有些寡言,即使在至親朋友面前,也掩藏着自己的另一面。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他便不再束縛自己,乾脆做一個自閉的孩子。但是與藤莙的相遇,又讓他想起了之前自己那麼勇敢而堅強的樣子。
眼前的男生,似乎就像是另一個自己一樣。
自閉,惡質,寡言,而又需要人的愛護。
“開什麼玩笑。”
藤莙打開放在肩膀上的手,眸子閃了閃,卻依然轉身準備離席。
“就像向日葵一樣,既然藤莙能那麼勇敢地面對陽光,爲什麼就不能面對你明明十分在意自己父母的事實呢!?……你其實是渴望父母的愛的吧?要不然,爲什麼要在說那些話的時候露出那樣落寂的表情呢?”
看着背對着自己僵硬在原地的男孩,他深吸一口氣,給予自己勇氣。
“有陽光就夠了。”
終於,背對着自己的男孩轉過身,劉海擋住視線。
“所以,我有自己就夠了。”
小葉怔了怔,小小的拳頭依然沒有鬆開。他擡起頭,圓圓的眼珠在陽光下漂亮得像精雕細琢的水晶珠子,閃閃發亮。
“有自己就夠了什麼的,明明是藤莙害怕失去的藉口!”
對面的男孩眼裡閃過絲絲複雜的神色,最後薄脣邊扯開一絲諷笑:
“真田葉一郎,不要以爲我對你說了一些話,就以爲自己能夠對我指手畫腳了。”
他危險地眯起上挑的眸子,語態中透露着一絲不屑。
“你是不是太貪心了。”
*****
“呃……”
驀然睜開眼睛,灰色的眸子有些暗淡。
許久,主人撐着坐起身,被子還蓋在身上。圓窗的窗戶沒關上,夜風夾雜着荷花的香氣,緩緩悠遊在他的屋子裡。
從睡夢中驚醒的少年撐着額頭,薄薄的單衣有些散開,露出古瓷般白皙平坦的腹部。
“……怎麼會夢到那些事……”
他喃喃,不知道是懊惱還是疑惑。牀頭的小燈閃了閃,星輝一樣灑滿牀榻。
一雙白皙精緻的腳踝移出被單,緩緩伸進榻上的拖鞋裡。少年走出小臥室,慢慢靠近半開的圓窗。
神奈川的夜晚,今夜尤其寂靜。隨意的幾顆星子環繞着一輪上弦月,尊貴又清高。
他伸手緩緩撫上左胸口,裡面那顆急速跳動的心臟擾亂着他的情緒。
……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呢。
他靠着窗沿坐下來,頭倚在玻璃上,似夢非夢。
給她打電話她不接,發信息也不回……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第一次這麼沒把握。
第一次見阿塵的時候,她剛剛三歲。小小的身子裹在漂亮的和服裡,像個娃娃。一雙罕見的青綠色眼睛清透得像池水,當它們看向他時,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急促緊張的呼吸和心跳了。
“你好,我是真田家的長男,葉一郎。”
他無意識地重複,驀地捂住自己的嘴。
……他在幹嘛啊……大晚上的不睡覺。
“砰。”
響聲在寂靜得夜裡尤爲突兀。葉一郎整理了單衣拉開門,原來是弟弟弦一郎。
“……怎麼了?這麼急?”
“哥……不好了……”弦一郎喘着氣,扶着移門,臉上有汗珠低落。他斷斷續續地說,“阿塵出事了!”
葉一郎擡頭看着弟弟,花瓣一樣的嘴脣翕動了幾下。
“……發生了什麼?”
*****
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她低下頭按住了心口,隔着薄薄的睡衣感覺到劇烈跳動的心臟。
但是……又是什麼呢。
十點多做了那個噩夢後,她睡了幾個小時,卻突然被自己的心悸所驚醒。
……爲什麼,突然心臟跳動那麼劇烈?幾乎要遏制了呼吸……
雙手撫上細緻的脖子,大動脈急速地彷彿要脫離身體的控制。
怎麼了?怎麼了?爲什麼身體不受控制?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全身似乎又被摁回水底,肺部腫脹地難受。
嘔——
她反趴在牀上,喉嚨裡涌起一股腥液。
月光那麼美,溫柔地照亮房間,她看着地上那攤紅色,不可抑制地瞪大眼睛捂住嘴。
許久。
緩緩放下手,掌心有一攤同樣的紅。
她要死了嗎……
最後的意識是旁邊的秋音從牀上爬起來,朝自己伸出手的樣子。
水,鋪天蓋地,紛涌而來。
淹沒視線,淹沒世界。
淹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