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茵如太過專心於演技,最先受到迷惑的卻是柳直,這陰謀詭計基本框架出自喬氏獻策,然而柳直爲了達到最佳效果卻單方面做了些微修改,倘若熒玉只是病發又轉危爲安,後果並不嚴重,他擔心的是不足以拿捏太夫人妥協,只有出了人命,太夫人才會爲了包庇親孫女而做出讓步。
不過這事他也只對妻子劉氏預先交底,當然不可能告訴柳茵如,眼下見柳茵如這樣惶恐猶豫模樣,柳直不免擔心這丫頭心生動搖而臨陣退縮。
是以他又搶先開口:“阿嫂,茵兒這情態無疑已經顯明十一娘所說不實,卻心存憂懼,阿嫂一貫公允,想必也會寬慰茵兒當秉持誠實品德。”
韋太夫人瞥了一眼柳直,並沒有過多表情,仍舊是慢條斯理口吻:“茵兒,早先經歷情形你直言無妨,正如你叔祖之言,關係熒兒一條性命,千萬莫要因爲憂慮就包庇偏縱。”
柳茵如這才虛弱稱諾一聲,又長長吸了口氣,未語垂淚的情態倒是收斂了幾分,恢復些微鎮定:“十一妹剛纔所言,有一半確爲事實,的確是孫女提議邀十一妹共制香囊分贈諸位姐妹,也是孫女提議往流照亭,可是後來……”說到這裡她微頓一下,似乎滿懷不忍與憐憫看向身邊的十一娘,當得柳直一聲“後來如何”的催促後,猛然垂眸,加速語氣:“我與十一妹到流照亭,卻見熒妹妹在內,十一妹就要避開,是我勸言趁此機會莫若與熒妹妹言歸於好,硬是拉了十一妹往裡,不想……十一妹因爲心裡仍惱着熒妹妹,三兩句話就爭執起來,順手便用花粉潑灑向熒妹妹……熒妹妹氣喘發作,兒見情形不好,立即離開喚人請醫,後來之事……就不知究竟了。”
她說完這一歇話,立即直身長跪,一禮叩拜:“叔祖,雖十一妹有錯在先,然而十一妹因回京不久,並不知熒妹妹有氣喘之症,更不知花粉會導致熒妹妹發作,不過是意氣之爭,卻並非故意加害熒妹妹性命,還望叔祖看在十一妹年小無知,寬恕……”
“我那可憐命苦孫女呀!”劉氏不待柳茵如那求情的話說完整,頓時又是一聲刺穿耳膜的哭嚎,就要起身去撕打十一娘:“年紀小小,心腸竟然這樣惡毒,虧得你祖母還贊你聰穎乖順,你害死熒兒,還如此理直氣壯顛倒是非,意欲推脫責任,若不讓你償命,我誓不甘休!”
“還好”喬氏在旁及時攔勸,彷彿用盡力氣才扼制住劉氏:“嬸母息怒,正如茵兒所說,十一娘並非故意……”一邊故作焦急提醒十一娘:“還不請求叔祖與叔祖母寬恕,到底是你一時衝動才導致熒兒猝亡,又因懼怕擔責纔不敢實言,確爲大錯,這時請恕還不算晚。”
十一妹壓力很大呀……賀燁看這情形,正考慮要不要拔刀相助,就聽十一娘不慌不忙一句,那語氣實在與韋太夫人別無二致:“世母好意兒心領,然,兒剛纔所言並無一字虛僞,決非因爲懼怕而隱瞞實情,是以,兒雖對熒姐姐之猝悲痛,卻不能隱忍認罪。”
沒有哭訴,更不曾憤怒失措。
賀燁再是一挑眉梢,脣角一斜,樂得袖手旁觀。
小丫頭的確不比普通,受此冤枉成衆矢之的尚能冷靜自持,這氣勢心態,勝過蕭九郎不知多少,看來是蕭九郎坎坷了……
喬氏顯然沒料到十一娘直到這時尚還理直氣壯,並未對柳茵如破口大罵,竟然將矛頭對準自己,不由也是一怔,簡直忍不住要冷笑厲斥,然而想到自己身份,終於摁捺下來,只故作猶豫說道:“聽十一娘這話,難不成茵兒竟然又是信口胡謅?”
十一娘一直維持着端正跽坐姿態,這時心下暗忖:喬氏還沒有愚蠢透頂,居然這此情境強調“又是”二字,豈不是將柳茵如擺上檯面——何謂“又是”?無非是暗指柳茵如之前已有誣衊之行,而喬氏就是那個苦主。
她只消目光輕移,就能看見柳茵如一下子捏緊拳頭,根本不需再去瞻仰身邊這位堂姐突然蒼白的臉色。
然而柳直顯然不滿喬氏這位同盟在此情境只顧私利,不無怨憤與警告瞪視過來,也不管喬氏是否受他震懾,只衝太夫人冷笑而語:“阿嫂,金盞雖爲熒兒婢女,然區區奴者,何來膽量誣衊十一娘?更不說茵兒爲你嫡宗女兒,萬萬不可能誣陷自家姐妹,是非黑白一目瞭然,阿嫂總不能憑十一娘一人之辭就斷定她爲無辜吧?”
劉氏也突然“聰慧”起來,一爪子就直撲喬氏而去:“我還當你是好人,不想你竟也有心包庇,我知道你一貫苛薄庶女,爲討好姒婦,自然更加偏私,嫡宗內務我管不得,然而今日涉及我孫女一條性命,我卻不容你狡言。”
喬氏白白捱了劉氏一巴掌,那心情可想而知,這時卻只作委屈:“嬸母何必如此……娣婦,十一娘是你女兒,你可得說句公道話!”好了,這下將矛盾直接轉移到蕭氏身上。
柳少卿一早發現劉氏這嬸母頗爲兇狠,早將蕭氏護在身後,這時當然不容妻女被人責辱,挺身上前受了劉氏“如夢初醒”般轉向一爪,面不改色說道:“既然關係人命,是非對錯必須問個清楚分明才能理斷,嬸母還請自重!”
這下柳志宜受不了了,過來就是一拳:“我女兒已經被你女兒害死,柳均宜,你竟還敢對我阿母不敬!士可忍孰不可忍!”
柳少卿拘於禮數尊卑,不得已代妻捱過受了劉氏重重一個耳光,這時哪裡還會忍柳志宜,他也是有脾氣的好不?一掌接下拳頭,反手一扭倒推了柳志宜一個跙趔:“我就事論事,哪有不敬?小女十一娘一貫乖順懂禮,我這父親敢以人頭擔保,她絕不會害人性命。再說!即便是她之過,也是我這父親教導無方,千刀萬剮隨你們處置,可在是非分明之前,誰欲傷我妻女,除非我陳屍當場,否則必不容忍!”
一番擲地有聲的話,甚至招引了十一娘訥罕目光,卻見柳少卿怒目橫眉一掃往常嬉皮笑臉混賴作風,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十一娘總算真切體會到,柳少卿果然是韋太夫人親出。
柳直卻暗中慶幸柳均宜如此表態,先是重重一喝:“都給我住手!”卻轉臉衝太夫人發難:“阿嫂,縱然金盞一人之說不能當作證辭,然茵兒卻是你嫡宗女兒,一貫又與十一娘友睦,萬萬不會誣篾自家姐妹胳肘外向,再者那大夫也是你嫡宗所請,確定熒兒爲氣喘猝發而亡,事實清楚,分明十一娘狡賴不認,還要如何斷明是非黑白!阿嫂若今日不給我們交待,那麼也只好見官!”
“阿母……”柳少卿還欲爭辯,卻感覺到袖子一緊,轉臉便見蕭氏衝他輕輕搖頭。
這稍微愣怔一下,便聽韋太夫人問道:“那麼,小叔意欲如何?”
“十一娘五歲稚齡,我也不以爲她是故意爲之,然而熒兒畢竟無辜,今日猝亡,也確因十一娘衝動之故,若無罰責,豈不讓熒兒白喪性命?天下也沒這道理,阿嫂換而處之,若自家孫女因此亡故,又怎能毫不追究?”柳直冷冷一笑:“莫若就請十房族人共議,如何處治十一娘總有個說法。”
“父親,我唯有熒兒這一個掌上明珠,勢必要讓十一娘填命才能平心頭之恨,共議有甚必要,送官處治纔是道理。”柳志宜卻着上了急。
“糊塗!十一娘再怎麼說也是柳氏女兒,縱然品性有失心懷惡毒,家醜不能外揚,更不說爭見官府!”柳直故作痛心疾首,長長嘆一聲氣:“阿嫂,我是有意以和睦爲重,更不忍見十一娘小小年齡就擔害殺族姐惡名,倘若十一娘知錯,我也願退後一步,只要有十一娘寫下認罪書,今後既往不咎。”
這話說得實在好聽,一旦有十一娘寫下認罪書,將來這就是個拿捏嫡宗之堅硬把柄,太夫人還不任由柳直予取予求?
柳少卿那叫一個心急如焚,正準備說話,卻再次被蕭氏阻止。
這回竟然直接被握上了手。
柳少卿整個人都呆怔了,在這樣場合,妻子怎麼會這樣……不拘小節?
“父母大人”這番小動作,只有十一娘關注在眼裡,不由暗笑——柳少卿果然還是兒女情長呀,不過她怎麼覺得這樣愉悅呢?夫妻之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見過不少,不過這樣恩愛情趣卻實在不曾多見……柳少卿今日的確給了她不少驚奇。
不過十一娘情知這時已到她正式登場時機,須臾間便專心致志,先是長跪一禮,輕脆明白說道:“叔祖、大母,兒願與茵姐姐當堂對質,還望長輩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