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涼爽,不少百姓其實已然入睡。
宇文盛再任京兆尹時,早已上諫奇桑,稱太后東逃致使不少官員、世族遷離,東城如親仁、安邑等坊許多宅邸已成空置,而之前九門駐守不少兵衛,城中又加強了巡防,以致於不得不臨時設置更多的兵營衛鋪,又佔據不少民居,爲了讓九門守衛交值更加便利,也是爲了集中民衆更易管理,莫如下令暫時將九門附近的民衆遷居至內郭,這也是爲了切合戰時需要,待時局真正穩定,再重新規劃宅邸居坊不遲。
阿史那奇桑並無治管城邦的經驗,想到他在關外時,也是外圍駐軍,民衆駐營在內,是以認爲宇文盛的建議極爲忠懇,二話不說允諫,也就是說,此時長安城內已經打破了一直以來,貴族官員居於東內郭,富商豪賈置宅西內郭的格局,如懷遠坊、宣揚坊等區域,空置的宅居便暫時住進了不少百姓,這些宅院多爲貴族官員所置,環境當然比普通民宅優渥,民衆們雖也知道是暫時居住,卻也由衷感激京兆尹能在戰亂之時爲他們爭取相對安定的生活,故而就算啓夏門自九月初一時便被攻擊,連日以來城內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平民百姓卻並不感覺多麼驚惶——
就算城破,那也是大周的軍隊奪回國都,總不至於像蠻狄一般燒殺搶掠,大可不必擔心被戰火波及,於是該吃則吃該睡則睡,也就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夜間失眠,乘着涼悄悄嘮上幾句閒話;要麼就是部份熱血青壯,因爲城外終於來了援軍興奮不已,摩拳擦掌希望着君國戰勝蠻狄,直到夜深還豎着耳朵隔牆聽動靜。
起初皇城與大將軍府鬧起來的時候,如延壽坊、務本坊裡的青壯就聽見了喧譁與打鬥之聲,譬如仙桂弄的一處宅院,住進了七、八戶平民,有五、六個青壯原本就有些交情,這晚便猜測着外頭的情形,壓低聲竊竊私語。
有個被稱作鄭三的後生,篤斷道:“定是啓夏門被攻破了,武關守軍衝進了城裡。”
又有一個叫吳四的青年,質疑道:“若真是朝廷軍隊攻進了城,哪裡至於這點動靜,會不會是突厥蠻夷出爾反爾,眼看打不過朝廷,意圖逼迫壯丁從軍。”
他這話引起了其餘幾個人的擔心,越發把耳朵豎了起來,只短暫的騷亂之後,彷彿又歸於寧靜,縱然如此,這幾個人到底無心安歇,後來忍不住睏倦,乾脆在廊廡下倚柱而眠。
鄭三正自昏昏欲睡,忽聽牆外似乎有人大聲呼喝,他一個激零跳起來,依稀聽清了幾句話,連推帶搡地把夥伴們喚醒,壯着膽子拉開門,只見帶着巡衛袖標的一人,儼然是他們從前舊識,身後呼拉拉跟着十好幾個巡防,手裡的火把照得里弄大亮。
“雲州部正在夜襲啓夏門,是晉王殿下十萬援軍趕到了長安,突厥人必定吃了敗仗,被晉王打得落花流水,宇文大尹響應晉王號令,集合幾大顯望起事,這時已經將大明宮奪下,俘殺三萬突厥衛,諸位義士聽令,立即配合顯望兵勇,助雲州部攻破城門,殲滅突厥衛隊,力保突厥人再難撤回長安,將他們逐出京畿,讓他們滾回關外!”
鄭三、吳四等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一時之間熱血沸騰,揮着拳頭便跟着巡衛直衝坊外,一路之上果然不見突厥衛隊阻止,只見越來越多的大周百姓加入戰隊,他們高聲呼喊着“驅逐蠻夷”,毫不畏懼地向外郭涌去,這起暴動來得無比突然,似乎毫無章法可言,然而卻氣勢洶洶銳不可擋,因爲百姓們沒有忘記死於屠城的父老無辜,更沒有忘記女眷們被蠻夷兵勇無恥的凌辱,他們心中的仇恨在這一夜徹底爆發,這時沒有人再遵守道路禁忌,激憤的人羣從各條坊道上向朱雀大道彙集,他們看見從前那些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從大道當中疾馳向前,他們聽見永達坊外已是殺聲震天,舉目而望,南面城牆上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於是他們越更堅信今晚這場戰爭必將取勝!
平康坊,相對平靜。
不過十一娘依然耳聞了喧譁,她看見賀琰以及諸多親衛焦急地徘徊,他們將手摁在佩劍上,不斷望向牆頭,彷彿這樣就能目睹坊外壯烈的場景,十一娘知道他們的焦急不是出於擔憂,而是因爲袖手旁觀的不甘心。
“叔父,去吧,你們應該投入這場戰鬥,不用擔心此處,就算有變故發生,我只要躲入密道,亦不會有危險。”十一孃親自打開了大門,平靜地注視着賀琰:“你們應該爲了殿下衝鋒陷陣,應該爲了大業奠定勝局,而且應當信任我至少可以自保,我代殿下囑令你等參戰,不可違抗。”
晉王妃把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賀琰更加難捺衝動,但想到晉王令他務必保衛王妃安全,尚且還在遲疑。
“到了這一步,情勢分明,只要能奪下長安城,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可要是行動失敗,縱然你們留在此處,又能做些什麼呢?”十一娘又道。
這話終於讓賀琰打消猶豫。
十一娘這才掩門,她並沒有再回內宅,而是乾脆跽坐在外院,焚一爐香,置下琴案,衝碧奴莞爾一笑:“長夜漫漫,既無心睡眠,莫若聽我撫琴可好?我來奏樂,你來煮茶,或許如此等待,便不覺焦灼難安。”
她已經好些年都沒有這份閒情了。
重生之後,縱使年少時,沒有那麼多的事務纏身,也是多彈琵琶而少撫瑤琴,後來到了晉陽,越發連畫筆都懶動了,而一晃多年過去,辛苦籌謀步步爲營纔到了今天,十一娘內心並無忐忑,焦灼也尚能控制,她知道當日出東方,嶄新的一天來到必然也將有嶄新的局面,她自問已經竭盡心力,所以篤信命運不會再一次辜負,所以到了勝負攸關的這一刻,她的琴音悠長舒緩,演繹的不是驚心動魄生死決戰,彷彿坐看雲起慢待花開,歲月由來靜好,時光從未流逝。
一曲既終,茶水正沸,廊廡下的燈影搖搖落在碧湯白瓷之間,像照映遙遠的月色,十一娘忽然想和碧奴談一談往昔,那時她落水被救,清醒時最先看見的便是碧奴,哭得眼睛又紅又腫,偏偏興奮得一邊笑一邊感禱佛祖,看上去一點不穩重,也不知後來怎麼就轉了性情。
碧奴訝然:“王妃竟還記得當年之事?”
“我優長便是強記,哪會忘記那回生死攸關。”
碧奴卻已經不記得王妃落水之前可從不曾顯示強記的優長,她的印象已經被潛移默化了,頷首笑道:“婢子癡長王妃幾歲,反而不如王妃穩重,羞愧不已,也只好時時提醒自己,纔不被王妃嫌棄。”
十一娘看向碧奴,她已經過了花信之年,時間還真是過得極快。
“阿碧,上回十四兄向我討你跟隨,我仔細想了想,你跟着他也好。”
這話險些讓碧奴砸了茶盞,驚惶不安地看向十一娘。
“十四兄倒也沒有歹意,他只是知道我看重你,但也明白許多事情,我都不能顧及……比如我一直想好好安置你,爲你找個好歸宿,卻一直不知你真正期望什麼,十四兄呢,雖是男子,素來卻更懂得女子心意,這事託付給他,也許更加適合。”
碧奴方纔吁了口氣:“婢子早就說過,心願便是終生相伴王妃左右。”
“將來我或許會入宮,但我不希望你再涉入宮廷之爭了。”十一娘點明:“深宮禁苑內,無奈之人與無奈之事比別處更多,你跟我這麼多年,我不想你再陪我入宮,也不僅僅是你,連艾綠、阿祿,到時也都有各自歸宿,你們能得自在,纔是我心願。”
“可王妃身邊,總需要忠心之人……”
“我知你們忠心於我,正因如此,我纔有此決定。”
碧奴聽了這話,便知道王妃決心已定,只她心中萬般不捨,更兼茫然不安。一直以來,有王妃在的地方,似乎才被她看作歸宿,她不知道一旦離開王妃,將怎麼面對將來的人生。
“我想讓十四兄認你爲義妹,爲你覓一良人,我相信他不會慢怠此事。”十一娘又道。
“婢子可不敢高攀賀郎君。”碧奴輕笑道:“王妃若真不願讓婢子入宮,婢子可服侍瑩陽真人。”又怕王妃誤解,碧奴連忙解釋:“並非婢子不信任賀郎君,但婢子……從不敢奢望良人,婢子知道出身卑微,旁人就算高看,也是因爲王妃與賀郎君情面,婢子不願勉強旁人。”
勉強之事,的確也無美滿可言,十一娘默然,也只能說道:“這事容我再思忖吧,不過阿碧,你莫要輕看自己,這世間人事,也並非皆看出身,將來你若遇見情投意合者,切莫因爲出身便自棄,你若不得美滿,不提我,令弟必然也難安心,你是姐姐,他今後還得仰仗你。”
碧奴苦笑道:“今後不爲阿弟拖累,便是婢子之幸了。”
見一時之間,確也難以扭轉碧奴的想法,十一娘乾脆轉移話題,這麼說着說着,月已西沉,東向的天際已經浮現一絲青白。
陸離推門而入時,見十一娘正在廊廡下,顯然一夜未睡,然而精神抖擻,絲毫不見倦色。
他也覺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一點不覺疲憊。
“橫始已經入城。”不及坐下,陸離便是一句:“王妃,我們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