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是賀湛佈署妥當計劃動手的日子,這一日對於陸離而言也是格外煎熬,他是告病之人,當然不能隨意出行,可消極等待實在難以安心,故而也交待了信得過的家人前往平康坊探視,以便及時稟知事態,不想遣去那家人未曾歸來,卻真有賀湛手下死士拍門求助,閽人自然是早受了陸離囑令,覈對暗語後,飛速將三個死士放行。
“事態如何?”陸離並不心急,就算有追兵在後,避免不了挨戶搜察,只要將這三個死士藏於暗道,即能躲過搜察,故而陸離這時纔有閒心追問事態。
“得手了。”三人中的領隊先是一句:“郎君交待白大兄負責箭襲新厥使,那侍衛果然身手了得,飛身擋下一箭,卻只傷了肩頭,白大兄補了一箭,纔將其射殺,侍衛羣擁而上欲拿白大兄,咱們也依令與之纏鬥,助白大兄順利脫身,這才四處逃散,哪知事發地卻有一個貴族所領隨從,聽得新厥語,竟然上前援手,度其相貌,應也是新厥人,此人身手更加了得,我們好不容易纔得以脫身,可正因這麼一耽擱,竟正好與巡衛打了照面,不得已只好依據佈署,來郎君處躲避。”
這些人行動之前都已經過易容,只是本來面貌雖然不曾暴露,撤離時卻也沒有時間卸去僞裝,因此一旦與巡衛照面,爲了擺脫追蹤,只好先往事前佈署的避所。
正說着話,不想便聽聞一串紛沓步伐,陸離心中一驚,來不及任何應對,書房的門便被“咣”地一聲推開,那三個死士震驚之下,紛紛亮劍,卻見闖入者竟然是一大一小兩個貴族子弟。
“阿耶!”
“薛兄!”
原來闖入者不是別人,正是薛昭與阮嶺。
陸離這處別苑一應僕婦本是精挑細選的心腹,也都曉得今日或許會有緊急事故發生,閽人原本不會大意放人入內,奈何拍門者非但是自家小郎君,身後還跟着追蹤前來正欲搜察刺客的巡衛,閽人要是將薛昭二人拒之門外,當然會引起巡衛懷疑,只好放了兩人入內。
阮嶺爲何今日領着薛昭來此?原來他今日才聽說陸離患疾之事,一問之下,薛昭卻一無所知,原來薛昭尋常是住在薛府祖宅,並不隨父親長居別苑,纔沒有聽說陸離患疾,得知後自是心急火燎,相跟着阮嶺一同來探望,不曾想在門前巧遇巡衛。
雖說巡衛是爲公務,可這一帶住着皆爲達官顯貴,自是要等閽人通報入內,得允後纔好搜察,阮嶺着急陸離病情,更得喝止那些巡衛:“此處爲薛舍人居宅,薛舍人正在養病,爾等雖爲公務,也不能驚擾薛舍人,且在此候着,待我入內先看望薛舍人病情如何,再知會爾等如何行事。”
便領着薛昭一路往內,一路上暢行無阻,並未受到任何阻止。
這處別苑因盡爲心腹可信之人,數量其實並不太多,陸離爲謹慎之故,今日更是預先將一部份僕婦打發出去,除了閽人以外,還有兩、三個留在前院望風,若有不長眼的巡衛萬一闖門,也好通傳入內,不想小主人意外現身,巡衛還被擋在門禁,望風者們知道不能攔阻,否則必然會引來巡衛懷疑,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小主人一路往內。
陸離居院外也只留下個婢女阿福,雖然阻攔了一下,又哪裡攔得住?甚至不及通風報信,就被阮嶺搶前兩步推開了房門。
所以才成了這番大眼瞪小眼的局面。
陸離自責不已,暗悔安排不夠周密,他只針對巡衛去了,並沒料到薛昭竟然會在今日來此,要只是被薛昭撞破隱密還不要緊,讓他頭疼的是阮嶺,這該如何解釋纔好?
“不要動手,是自己人。”眼看着阮嶺與死士因爲誤解意欲拼鬥,陸離只好先說一句。
阮嶺轉而也意識到使臣遇刺恐怕與陸離有關,將手中長刀利落歸鞘:“薛兄放心,那些巡衛由我打發!”
陸離見他不問青紅皁白就要援手,心中也是一鬆,卻連忙將人喚住:“阮郎且慢,不需打發巡衛,放他們入內並無妨礙。”
又讓薛昭跟隨出去與巡衛周旋,這才啓動暗門,讓三個死士藏身在內。
做爲“養病”者,陸離自是未曾整裝齊戴,髮髻只鬆鬆用枚玉簪挽在頭頂,夾襖外頭裹了一件鋒領大氅,由得婢女阿福摻扶着,就這麼站在廊檐下待客,那巡衛隊首自是又解釋了一遍來由,陸離便客套一二句,由得他們搜察可有刺客潛入,自又回了書房小歇。
巡衛們哪裡會懷疑堂堂中書舍人會收藏刺客,只不過擔心刺客躍牆而入未被發現而已,陸離所在的書房他們是不敢去搜的,只將院子各處以及空置屋舍看了一遍,自是沒有任何發現,又向薛昭道了罪,就去搜察下一家了。
“今日之事……”陸離這纔有了閒睱接待阮嶺,只他剛剛纔起了個頭,便見阮嶺連連擺手:“薛兄行事自有道理,不需向某解釋,薛兄放心,今日見聞阮某必當守口如瓶,今後薛兄若有需要,某隨時聽供薛兄差遣。”
陸離:……
半響才笑道:“如此,薛某多謝阮郎仗義之助。”
阮嶺又問得陸離身體並無大礙,就徹底放了心,也不多留,告辭出去了,因着薛昭要留在別苑侍疾,他獨自一人騎馬仍往崔宅,一路上心情卻很是愉悅,竟是大感慶幸自己今日攪進了這樁事故,終於與陸離的交誼得以進展,半點不介意自己稀裡糊塗就成了刺殺使臣的同謀,這位的是非觀爲:但凡薛六郎所爲,都當鼎力支持,管那原因目的作何?
又說賀湛今日,因爲這一樁情非得已的刺殺事件,他卻不能臨場指揮,自是有些心不在焉,可巧這日因着謝瑩居中穿針引線,太后被其說服,在溫室殿特別款待東瀛、新羅兩國使臣。
自大周建國,新羅是最早建立邦交之一,周武宗更是與新羅結盟,一齊滅了高句麗,吞併營州等地爲大周轄區,新羅因而歲歲朝貢,百餘年來並未與大周任何衝突,只不過與東瀛卻一直爭執不斷。
又說東瀛,與中原建交甚早,卻不乏口是心非,比如前朝末帝暴戾無道引天下大亂紛爭衆起,後大周建國,一時之間卻有內憂外患,國力並非強盛,東瀛便趁機與百濟聯盟,意欲吞併新羅,周武宗時,東瀛甚至與大周發生海戰,被擊潰,這才徹底老實了,又對大周露出諂媚的嘴臉,極盡奉承能事。
遣周使中,東瀛與新羅人佔據了八成比重,兩國受大周法禮影響甚大,故而歷代君帝例常宴請,也常將兩國來使並作一處款待。
而自從新羅征服百濟,周帝忌其勢大,逐漸對東瀛略有偏心,到韋太后執政,其實更加偏心東瀛。
還是早幾年,東瀛使臣與新羅使臣因坐席爭執,韋太后便傾向東瀛,硬是將新羅使臣坐次安排居後,賞賜器物時,也不乏厚此薄彼,新羅早生不滿,可新羅王也明白交惡大周對自己並無好處,故而並未挑釁。
只不過新羅卻不願屈從東瀛,故而兩國使臣回回獲詔列宴時,都有一股頗爲濃厚的火藥味。
今日也是如此,酒未三盞,使臣便已經開始互相攻擊,起初還是冷嘲熱諷,到後來津守長丹先摁捺不住了,直接請稟太后,說的正是要將此批官制琉璃周瓷盡數“請賜”一事,理由似乎無懈可擊:“我國所獻朝貢爲新羅三倍,誠意十足,還望太后施以禮遇。”
新羅使臣連連冷哼:“我國朝貢多少,津守君如何得知?”
津守亦冷哼:“無論新羅朝貢幾何,我國都將多餘三倍。”又一挑眉再兼斜眼:“聽聞新羅王吝嗇,連新羅貴族蓄婢幾多都要限制,甚至不許妃嬪穿戴點翠,不知如此節儉,是否意欲挑生戰事!”
這就不是普通的口舌之逞了,新羅使臣險些暴跳如雷:“一派胡言!還請太后斥責東瀛使污謗我國言行!”
今日出席使臣宴者,除了鴻臚寺的官員,還有賀湛、徐修能兩個起居舍人,又因謝瑩有穿針引線的作用,自是撒嬌糾纏太后許她旁觀,於是連十一娘也沒被落下,這時與謝瑩一左一右陪伴太后身旁,更加巧合的是晉王賀燁正好入宮問安,也被太后乾脆拎來陪酒。
賀燁原本只顧賞飲歌舞美酒,似乎並不在意兩國使臣較勁,卻當津守質疑新羅王居心叵測時,悄悄豎起了耳朵。
新羅與潘部、北遼皆爲交界,倘若真與他們聯手攻周,當然大不利於時局。
又聽津守長丹不慌不忙說道:“倘若新羅王並非居心不良,爲何得聞北遼與潘軍聯合攻陷幽燕時,尚還無動於衷?當年高句麗欺逼新羅之境,若非武宗大帝援軍,新羅只怕已經滅國,如今大周既有危難,新羅王正該起兵攻遼,以解大周之急。”
這話倒是甚合太后心意,於是在其示意下,徐修能率先表示認同:“津守君所言甚是,樸君正該向貴國君王忠諫,我大周與新羅有邦交之誼,新羅理當與我大周同仇敵愾。”
這下子便叫新羅使臣好生爲難起來。
新羅本爲小國,縱然這時統佔百濟疆土,卻也有不少內憂外患,新羅王甚至一度不能獨掌大權,被貴族牽制,無論是安東王潘博,還是北遼,都絕非新羅能夠匹敵,若真兵援大周,立即就會引來報復,好端端的,又有哪個國家願意自惹禍患,損及國力民生?
故而新羅使臣只好先答應了回國忠諫,暫時停歇了與東瀛使臣的口舌之爭,而是訴起苦來,將國中許多艱難阻礙一一道來,就怕太后誤解新羅王心存叵測,欲對大周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