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朝會的前夕,雷仰棣應同安之邀,他們已經相識日久,不算生疏了,但直到這日,當夜深人靜,同安自飲似乎已經半醉,才向他說起曾經的艱辛,公主聲淚俱下地傾訴看似引人羨慕的背後,多麼無助多麼寂獨,遭受多少冷眼與多少疏遠,她曾經也心懷期望,以爲尹紳纔是她苦苦尋求的歸宿,但一切無非鏡花水月,是公主單方面的自作多情。
“我便是如此荒唐可笑,只要別人給予一點溫情,我都會倍加珍視,我不敢懷疑其實這些都是敷衍而已,因爲我無法正視自己一無是處,爲什麼我對於世間所有人,都是可有可無,生父怨恨我,祖母鄙夷我,叔父也將我視爲次要,我生存還是死去,沒有任何一人在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纔會落到這番田地?”
月色下的女子,有燈火無法照撫的蒼白,那玉盞也映透得指尖大爲清冷,雷仰棣那顆本就柔軟的心臟,此時越覺隱痛,他是看慣子女子的恣意的,無法想象世上最應恣意的公主,生活得如此孤寂無助,剋制的酒意便直襲頭腦,膝跪着,卻大膽地,第一次對高高在上的公主,獻出他猶豫已久的懷抱,他想做爲這個弱女子的支撐,爲她撐起一方不算廣闊,但尚稱溫情的天地,但雷仰棣當然沒有想到,這個弱女子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要求。
無論如何,時光總會推移,對於許多人而言都是漫長的一夜,不會因此停駐,黎明依時來臨,復興四年的六月,望日朝會沒有因爲忐忑抑或期盼的人心便取消,當晨鐘自丹鳳門上的樓厥撞響,一聲聲次第傳擊,響徹整座大周的都城,一座座坊門順序開啓,東方那片丹霞深豔,有旭日灼灼移升。
而此時的市坊間,也漸漸有民衆察覺蹊蹺,他們也許是在酒肆裡,聽見那些士子們的議論而起疑,也許是家中上了年紀的老者,憑着本能而感知的微妙,總之就連布衣百姓,也逐漸開始忐忑不安的議論。
捷報宣告已久,天子也已回京,可慶賀西疆之戰大勝的盛典卻遲遲未有消息,這可是御駕親征,按理當聖上回京時,朝廷便會宣之於衆,發動百姓夾道相迎,但天子回京竟悄無聲息,若非是儀仗自通化門駛入,驚動了路人,竟無人知悉此件大事,情形也太過詭異。
便有人想到勝州一戰,雖說獲捷,但那些頑強的突厥軍卻連損燕國公部多員大將,就連燕國公也因長子戰亡,急痛攻心使病情惡化而不治,莫不是這回雖也獲勝,但聖上卻也身受重傷吧?!
百姓們實在不敢再往更壞的結果猜測,他們好不容易纔盼得戰爭結束,即將迎來安居樂業的生活,他們可不希望已經在望的平靜美滿,再生任何波折。
他們是當真敬愛着賀燁這個天子,因爲是賀燁收復長安,才讓他們免於被異族欺凌奴役;稅制改革,推行的新法不僅讓一部分農人終於獲得充足的分田,且減輕了賦稅,他們不用再擔心自己的土地逐漸被豪貴侵吞,淪爲佃戶,終年勞作卻衣食無繼;法制革新主要是針對打擊貪官污吏,許多人的冤屈得以申昭,且也不用再擔心豪貴膽敢仗勢欺人。
他們相信即將迎來太平盛世,人命不再賤如草芥,任由踩踏,可他們也明白,萬一天子有任何不測,誰也不敢擔保善政會不會被新的執政人逐漸廢除,在帝制的時代,一個開明賢德的君主,對於平民百姓太重要了,他們當真期望當今天子能如衆人頌願一般,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對於朝臣官員而言,自然要比平民百姓更加敏感。
杜漸知在上朝途中,便忍不住與陶葆儀等竊竊私語:“聖上既已回京,怎能秘而不宣,仍由皇后輔政?今日朝會,聖上若再不出面,我等應當諫問。”
陶葆儀雖說在賀湛、宇文盛幾大事件上,堅定不移地支持皇后,但他從沒有改變立場,仍然是忠心不二的正統系,是以這回竟也贊同杜漸知的提議,認爲天子既已回京,理當召見羣臣執掌政權,皇后也當然應該退居後宮,且天子回京一事直到此時仍然秘而不宣,不僅朝堂之上,便連市坊之間,亦皆人心惶惶。
爲了穩定局勢,爲了江山社稷,也確然應該當堂諫問,無論發生何等變故,皇后至少應當對政事堂官員明示,否則只怕又會發生後宮擅國,導致天下大亂。
眼看已經戰滅突厥,改制初見成效,一切正向欣欣向榮發展,做爲忠臣良士,他決不允許再有逆亂髮生。
而有如柳信宜、賀湛等後系臣公,以及宇文盛、阮嶺諸多天子近臣,這日的神情也十分凝重,他們並沒交頭接耳,自然也置之不理諸多官員轉彎抹角的打問,越發顯得高深莫測,且相比絕大多數朝臣,的確知悉更多機密。
任知故不由與徐修能對視一眼——
此段時間,兩人來往逐漸頻繁,且任知故還從侄女任瑤光口中,得知太后已經部署弒君之行,而種種跡象,無疑顯明太后已然奸計得逞,否則天子倘若安然無事,大無必要故弄玄虛。
天子難道當真已經駕崩了?當日從通化門駛入的輿車,說不定帶回來的便是天子遺體,皇后秘不發喪,一定是想要繼續弄權,可這回,就連陶葆儀等等,也不會坐視皇后得逞。
倘若天子駕崩,太子即位,也當由重臣及宗室輔政!
皇后心知肚明難以得獲滿朝文武心悅誠服,只有利用武力懾服。
不知太后是否準備妥當,把握時機絕地反擊。
馮繼崢此時也從徐修能的口中,得知太后竟然謀刺天子的消息,他的心情,相比其餘便更加複雜。
他當然不希望皇后擅國,但同樣不願縱容太后東山復起,軍國大政本不應由女流之輩壟控,而理當由重臣輔治,不過國有儲君,且爲天子獨嗣,即位乃名正言順,王淮準作爲太子太師,理當授爲輔政重臣,憑王公聲望,就算自己爭得輔政之席,也只能屈居次位,更不說還有賀湛、柳信宜等等後系要臣,今後必定會牽制打壓異己。
或許,太后執政,反而會更加倚重,自己纔有出路?
忽然又想到,就算太后得勢,會重用黨徒,爲了牽制太后之權,無論新君還是後族,必定會想盡辦法籠絡正統系,這樣一來,自己纔不會處於步步爲艱的處境。
無論如何,都要否駁皇后擅權,至於韋太后能否成事,就看她這回部署是否周全了。
馮繼崢拿定主意,決定順勢而爲。
各懷心機的滿朝文武,在宣政門內持笏列隊,聽贊禮聲,方纔依次入殿。
賀燁沒有出面。
主持朝會的仍然是太子,以及皇后。
剛至各署奏事環節,因太子未問舉劾,故而如任知故等等並非要臣者,自然不能逾越諫事,他尚且耐心等待,沒想到陶葆儀竟首先發難,他身爲中書侍郎,另授參知政事職務,有權參議朝政,故而他公然諫問天子情形,並不算僭越職權。
十一娘自然也料到這日朝會上,有臣公摁捺不住焦慮發起諫問,她並不認爲陶葆儀居心叵測,反而爲他對賀燁的忠誠大感欣慰,十一娘不是韋海池,她根本沒企圖過擅執朝權,就算當初一心爲裴鄭昭雪,預備過萬一與賀燁因此事反目,逼不得已發動政變,她也不會弄權,待事了後,會將權柄交還遲兒以及衆臣,隨後以死謝罪。
至如今,她更加珍視如陶葆儀等等真正的正統系,因爲他們所維護的忠義,其實與她的堅持並無矛盾衝突。
但這時她沒有出聲,示意遲兒親自爲諸臣公釋疑。
“突厥兵敗當晚,軍營慶賀勝利,不想罪逆紀駐鋌,原任振威校尉、左前鋒隊正者,竟借與聖上切磋劍術之機,以毒箭謀刺!”
此話引起朝堂一片大譁。
陶葆儀手中笏板甚至顫顫發抖,他起初雖有猜疑,無非是天子在戰場上不慎負傷抑或染疾而已,根本沒想到軍營之中,竟然有刺客行兇弒君。
“聖上身中毒箭,據醫官診治,情形十分危急,故,囑令由孤繼續監國,軍政大事,仍由中宮會商臣公定奪。”遲兒也是強忍悲憤,堅持將話說完。
他敬愛的父親生死懸於一線,他的母親雖然悲痛焦急,但必須沉着堅強的出席今日朝會,面對朝堂的質疑,他雖說幼小,雖說還沒有能力決斷政務,但他必須聽從父親的囑託,時時謹記自己的責任,他是男子漢,是一國儲君,他必須維護母親,他不能在臣公面前顯示怯弱,這個年紀的遲兒,已經意識到堅毅與穩重的重要性。
但那些居心叵測的質疑,當然不會因爲太子的冷靜堅強便被嚇退,馮繼崢領先:“臣稟問殿下,可有聖上手諭?”
任知故便緊跟着質問:“事關重大,殿下雖貴爲儲君,但若無聖上手諭,恕臣等不能信服。”
“如此大事,聖上當然留有手諭。”十一娘這纔開口,示意江迂,將諭旨轉交王淮準、陶葆儀等驗看宣讀。
任知故卻留意見皇后言辭當中一個“留”字,頓時心跳如擂。
看來,天子已然凶多吉少,說不定早已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