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既過,無論君臣權貴,抑或布衣百姓,盡皆算是渡過了新歲這一節慶,恢復了日常的忙忙碌碌,抑或靜怡清平。又隨着變法之事已經籌備妥當,賀燁決定朔日大朝時宣佈,正式召開殿議,眼見着不少外臣都要參與進來,十一娘也不願再那麼顯眼,公然以後宮之位涉政。所以元宵節後,她便不再頻繁前往紫宸殿,橫豎賀燁也不會瞞着她外朝政務,就算在蓬萊殿,並不至於“閉目塞聽”。
但爲了打好變法一役,皇帝陛下自然會更加頻繁的詔見外臣議事,忙碌至夜半三更乃司空見慣,甚至通宵達旦,自然不會再如前段時間一樣,日日陪同皇后與遲兒晚膳,遲兒已經有三日不曾見到父親了,這晚無論十一娘怎麼勸哄都不願睡覺,抱着個枕頭端坐在牀上,立志要等父親晚歸。
然而到了子時,孩子終於不能抵抗睏倦,竟端坐着睡着了,十一娘哭笑不得,輕輕扶着他躺好,又替他蓋好衾被。
綰芋壓低聲嗓說道:“要不讓江內臣,送皇長子去東配殿?”
十一娘擺了擺手:“由得他吧,看這時辰,聖上今晚怕是沒空過來了。”
這話音剛落,便聽見門響,十一娘繞出隔扇一看,只見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往裡走的人,可不就是皇帝陛下?連忙迎上前,一邊替賀燁除下外衣,一邊說道:“遲兒今晚歇在我房中,剛睡不久,這孩子早前在鬧脾氣,聖上仔細莫把他吵醒了。”
賀燁放輕腳步往內室走,坐在牀邊端詳了一番睡得香甜的兒子,輕輕颳了刮小鼻子,原本還打算着將這個礙事的小人兒抱回他自己的寢臥,想想又不忍心,拉着十一娘到外間,先摒退雜餘:“朕在紫宸殿洗漱過了,不用再多事。”
又拉着十一娘,與他一齊斜靠在外間的軟榻上,夫妻兩隻穿着薄薄的寢衣,各靠一個倚枕說話。
“伊伊倦不倦?”皇帝陛下先不忘關心一句。
“這幾日我倒清閒,太后不在宮裡,也不需要早起,午後還歇息了一陣,原想着到紫宸殿皰廚預備輔食,但聽說宇文君、徐修能等等皆在,怕顯眼,就只讓江懷送了個食盒過去,本就省事,剛纔又被遲兒鬧了一番,到這時並無睡意。”
“今日下晝我與賀澄臺吵了一場,鬧得不少事務耽擱延後,否則也不會這麼晚才脫身,我想起來了,彷彿三日之前答應了遲兒今日考較他騎術,竟拋至九宵雲外,是我又言而無信了,不怪遲兒鬧脾氣。”
“遲兒沒提,估計自己也忘了,不過因爲好幾日沒見着聖上,心中掛念,纔不肯回他自己寢殿睡覺。”
“那小子應當沒忘,但又不肯當着伊伊麪前埋怨我這阿耶,或許也是體諒我政務繁忙,纔不肯說違約失信之事,也罷,橫豎明日不用早朝,待他睡醒,我再考較他騎術,個把時辰總不怕抽不出來。”皇帝陛下自責道。
“聖上今日怎麼與十四兄爭執起來了?”
“還不是因爲徐修能。”賀燁半閉着眼,將手臂放在十一孃的纖腰上,神情倒沒有顯現不悅:“改革稅法第一步,必須要清察逃戶隱籍,追究地方官員勾結豪強吞併百姓田地。負責之人,公允廉潔是一方面,還必須狡智果狠,如邵博容等等,論資歷品行雖說亦能擔當,但與那些奸官地霸鬥智鬥狠尚嫌不足,一不小心,說不定會折損忠良,故而我打算啓用徐修能。”
一邊說,手指一邊輕叩着十一孃的腰:“徐修能當然不算公允廉潔,乃投機取巧之輩,但我追察過他這些年來劣跡,倒並沒行爲過侵佔民田之事,至少在此一事上,那些豪強拿不住他把柄,再者此人如今力圖自保,竭盡心思再得重用,我予他這一機會,他務必盡心盡力。他從前是太后黨,我用他剿除黨徒,清算過去諸多奸官惡霸仗勢欺民之罪,可謂事半功倍。”
十一娘當然能明白賀燁的機心:“論狡狠,徐修能確然驍悍,聖上要震懾不法,徐修能的確是把利刃,但十四兄排斥此人,卻並非因爲私怨,而是徐修能之奸侫卑劣、不擇手段大違賢明之治,聖上如今用他,卻得忌防將來反爲利刃所傷。”
十一娘更加明白賀湛,爲何一定要壓制徐修能,她稍稍停頓,見賀燁並沒反駁她的見解,又再繼續說道:“徐修能乃勳貴之後,卻少存大志,不甘坐享蔭封,經十年苦讀,行應試之途,當年入仕之初,便能洞諳朝堂時局,論機智才幹,也確爲出類拔萃,可惜,其志向雖大,卻轉爲貪慾,無松筠之節,而乃趨炎附勢之流,若生逢治世,或成沽名釣譽之臣,縱然鄙劣,倒還不至於淪爲大奸大惡,然而,他並未能生逢治世,遇見乃韋太后這等重奸侫而遠賢良者。”
這話的意思就是,無論徐修能遇見的是否明君聖主,都不可能成爲秉公任直之臣,至多不爲大奸大惡,韋太后執政,徐修能乃侫臣,換賀燁執政,他幹起壞事來無非更加小心翼翼罷了,絕無可能痛改前非。
賀燁就算不會被徐修能的讒言迷惑,推行謬政,但若縱容他位高權重,難保徐修能不會暗中作惡,有違賀燁匡復盛世的初衷。
“伊伊竟對徐修能如此鄙惡?我知道他那時爲了取信韋太后,進過不少讒言,但至少薦舉姜導鎮守潼關,不得不說的確有利於驅逐突厥、收復長安。”賀燁睜開眼,他是當真有些疑惑十一娘與賀湛,爲何對徐修能如此牴觸。
“聖上知否,徐修能是何時起意見風使舵?”卻並不待賀燁迴應,十一娘直接揭開謎底:“太后決意共治議和時,徐修能便察覺不妙,在謀退路了,但他明知陷害污殺十萬嶺南義軍,會致使甘州失守,突厥長驅直入,仍然助紂爲虐,認爲他行此一事,是爲聖上掃清內患,故而不顧十四兄阻攔警告,造成十萬義軍死於污篾,用心何等奸毒險惡?聖上利用他歸利用,倘若日後予以器重,豈不成了默許韋太后一衆黨徒,冤殺忠良義士之罪?聖上難道就從未想過,要爲懷恩王正名,還嶺南十萬義軍公允?”
如果連賀珝、嶺南義軍都只能揹負逆臣冤屈,那麼爲裴鄭二族翻案,便更加沒有可能了。
誠然,急公會一度爲對抗朝廷的匪逆,縱然是賀燁,也不會縱容其存在壯大、逍遙法外,但賀珝當初爲了對抗突厥,主動投降,將逆勇編入邊軍,一度爲守甘州,奮勇殺敵,韋太后已經寬赦賀珝之罪,卻相信突厥所謂的修好,爲了剷除賀珅軟禁賀洱,言而無信污殺十萬義軍,處死賀珝,以爲永絕後患。
十萬義士死不瞑目,倘若這樣的冤屈都不能說服賀燁徹察,那麼屍骨已寒的裴鄭二族,對賀燁毫無助益甚至還算仇怨的舊臣,冤屈與否,就更加不能打動這顆帝王心了。
林昔若爲鋪墊,那麼爲賀珝及十萬義勇平冤就是進一步試探!
至於徐修能,他可是害殺十萬義勇的幫兇,是執行陰謀的劊子手。
賀燁對他的態度,又怎不重要呢?所以賀湛纔會與天子據理力爭,但看來並沒能說服天子乾脆棄用徐修能,故而十一娘要繼續實行“枕邊風”政策。
“懷恩王,我的確對他十分欽佩。”賀燁良久才說道:“若我與他異境而處,應當做不到他這般無私,爲了華夏之治,爲了千萬國民,爲了出生入死之盟軍義勇,甘入囹圄,自縛手臂,如此大義,的確不應揹負冤屈,但爲懷恩王及十萬義士正名,眼下未到時機。”
“是,突厥不滅,邊疆不得安寧,而要滅突厥,養兵戍邊,又離不開財政支持,所以稅制改革纔是關鍵,但聖上是否一定要用徐修能呢,是否除了徐修能,其餘人便不能達到目的?我以爲,起用徐修能對於變法固然事半功倍,但從長遠着眼,卻是弊大於利。”
任用徐修能變法,待大功告成,當然要論功行賞,可如果賀燁決定徹察賀珝一案,徐修能做爲幫兇,該當死罪,這就無異於先將徐修能捧上高位,再一腳把他踩入塵埃,徐修能固然是罪有應得,但明知徐修能乃冤殺忠良主犯,卻仍要予以重用的帝王,當然也要承受翻臉無情、過河拆橋的物議,就算賀燁不在意虛名,但對於官制改革而言,到底會造成誹患,最穩當的辦法,當然還是一直冷落,清算時才能理直氣壯,不落口實。
“不用徐修能,那麼用誰,又要仔細斟酌了。”賀燁眉心緊蹙,再無睡意,於是乾脆翻身坐起:“我得去紫宸殿,賀澄臺負氣揚長而去,好在絢之今日宿留宮內,他雖不掌吏部,對朝堂人事也極熟諳,我先與絢之商議,看還有沒有其餘人選。”
皇帝陛下雷厲風行,披了件袍子就想往外跑,十一娘連忙喚住,親手替他着裝束帶。
可憐的是遲兒,一覺睡醒,仍未見着父親大人,沮喪得連早膳都吃得沒精打彩,好在皇帝陛下雖然忙碌,這回還沒有把許諾徹底拋之腦後,下晝時特意抽出了一個時辰,考較兒子的騎術,還親自演示了番百步穿楊,鼓勵皇長子繼續用功,傍晚歸來蓬萊殿,丟下碗箸便倒頭大睡——天子縱然是鐵打的身體,也有些受不了連日以來幾乎不眠不休了。
十一娘看着睡得人事不省的男子,輕輕放下錦帳,雖說她還沒有確定賀燁是否找到人選替代徐修能,但就看他昨晚迫不及待去尋陸離商量的勁頭,應當已經改變決意了。
這是她所希望的,但不知爲何,卻覺心情沉重,莫名的不安像暴雨將至前的陰雲,將她籠罩其中,讓她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