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在面審盧媛之後,行至玲瓏臺,剛坐下,未及批審內宮各項需呈,滿腹疑問的宮女深煙,便迫不及待道出困惑。
深煙今年才滿十四,並不是晉陽潛邸時的舊僕,但來歷與綰芋等等一樣,故而才能在蓬萊殿,擔任皇后貼身侍婢,她算是初來乍到,還不怎麼熟諳皇后的性情,只體會到皇后待下寬厚,故而有什麼疑問,都敢直抒己見。
“殿下不是極爲同情盧小娘子麼,爲何今日竟有意冷落?”
皇后看向柔潔——自從已經與同安鬧得水火不容,關於柔潔的安置,皇后倒也不再爲難,乾脆將柔潔詔回身邊,橫豎就算不這麼做,同安對她的態度也不會有所好轉。
柔潔會意,這是皇后讓自己向深煙解釋緣由,同時,也有考較自己的用意。
柔潔不願考慮婚嫁,宮廷便是她的歸宿,十一娘打算讓她今後擔當培教新人的職責,所以纔有意在這時便讓柔潔熟慣職能,這當然也是器重信任的表現。
那麼對於皇后的用意,柔潔必須察識,她到底在潛邸時,就已經調撥服侍同安,遠離皇后多年,主僕之間也需要新的磨合,而對於爲何故意冷落盧媛,皇后也想聽聽柔潔的見解。
“殿下雖說同情盧小娘子,但也疑心盧小娘子執意應選女官,必懷居心,故而今日,是有意試探。”柔潔說完這話,眼看皇后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沒有錯判,又繼續往下說道:“盧小娘子爲公府千金,性情原本桀驁,若受刁難,立即見於形面,說明根本無法忍受宮規拘束,倘若今日盧小娘子因爲遭受冷落,顯現任何不滿之情,那麼聲稱要爲家族盡力之說,便是出於一時衝動,不藏其餘居心了。”
“這也未必吧?盧小娘子從前固然桀驁不馴,但遭遇那大羞辱,性情也許會大有轉移,姜夫人當初,不是也說盧小娘子自從劫難之後,變得沉默寡言,家人越是善待呵護,反而越覺羞慚,爲了報答家人,才執意要爲女官,助益家族投效殿下,盧小娘子既已決意,自然不會再任性,再說殿下今日只是冷落而已,並未折辱她,盧小娘子何至於不滿冒犯?”深煙有所質疑。
“就算盧小娘子性情有所改變,但心有創痛之人,必定在意旁人目光,尤其受不了任何審視譏鄙,今日殿下有意讓她站候殿外,與衆多宮人一處,爲侍從之事,這是她從未經歷之輕篾,就算有所準備,但遭遇衆多嬪妃審視與打量,又哪裡能夠當真適應如常?然而奴婢在旁觀察,盧小娘子卻能泰然處之,說明其心志堅韌,足以忍受更多屈辱而毫不變色,據奴婢看來,盧小娘子出身尊貴,只爲家人謀利,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胸懷仇恨,或懷更大圖謀者,纔有決心做足準備,毫不在意旁人態度。”
柔潔斷定,又再補充:“如華陽夫人,心懷圖謀,但依然不能容忍屈辱,盧小娘子出身非華陽夫人能比,更比華陽夫人年輕,但其心志,顯然要比華陽夫人堅韌,所以,奴婢其實更加偏向,盧小娘子之所以堅持應選女官,是因心懷仇恨。”
柔潔雖非出身貴族,但幼年時遭遇不少磨難,一度也對仇敵含恨,所以相比深煙,她更能理解心中的仇恨能夠激發人具備忍受一切恥辱的力量,不像愛慕虛榮的人,圖謀的僅僅只是富貴權望,所以對屈辱的忍受仍有限度,因爲兩者的終極目的不一樣,復仇者,在意的是能報仇雪恨,只要能達到這一目標,就連自身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又何需在意榮辱?
深煙眼見皇后又再頷首,顯然贊同柔潔的分析,她當然也不再質疑,可仍有困惑:“殿下既然試探出盧小娘子居心叵測,爲何還允同她應選女官?”這不是相當於養虎爲患?
“奴婢看來,倘若盧小娘子今日顯現任何不滿,殿下反而不會允許她留在宮中,因爲根本無法適應侍從爲奴,若勉強伏低,會使心病更加嚴重,盧小娘子必然會倍覺悽苦,殿下對小娘子心懷同情,應當會想辦法開解,而不會讓她遭受更多屈辱。”但柔潔轉而又道:“至於殿下明知盧小娘子心懷仇恨,爲何還願意讓她入選女官,奴婢也覺困惑,並不知殿下用心。”
皇后這才爲二婢解惑:“我今日確斷之事,除盧媛心懷仇恨之外,還有一件,那就是她已經立志不達目的不甘休,倘若斷其願望,也許真會在絕望之餘,輕生尋死,我不忍看她年華正好,因受蠻夷侮辱便自斷生路,所以我給她機會,希望她至少能夠活下去。”
皇后想到盧媛應對時,那雙堅決甚至帶着幾分悽狠的眼睛,就知道這個女子雖然遭遇劫難,或許性情有所轉變,但骨子裡的鋒芒與桀驁並未真正磨滅,她已決心孤注一擲,仇恨纔是她爲自己的生存找到的唯一支柱,勸解與阻攔都可能將她推入死路,如果盧媛沒有遭受蠻夷凌辱,皇后不會多管閒事,但正如她對賀燁所言,盧媛的遭遇,帝國理當擔負責任,她如今是這個國家的皇后,所以她不能置之事外。
“可是殿下,倘若盧小娘子是想不利於聖上或者殿下……”
“我與聖上不是她心中仇敵。”皇后篤斷道:“盧媛心志再是如何堅韌,又不論她遭遇劫禍導致性情如何變移,但因年齡閱歷所限,面對仇敵時,不可能做到毫無異樣,就算能夠忍辱,言行之間難免會透露端倪,今日她之應對,十分乾脆,甚至達到沒有一字贅詞地步,倘若她是爲了取信我而對我不利,又怎會連阿諛奉承都省卻?再者我與她無怨無仇,就更不至於讓她懷抱孤注一擲、同歸於盡決心了。”
至於賀燁,雖說曾經把盧銳毆打致殘,但盧銳只是盧媛的堂兄,連榮國公這個祖父都不再爲盧銳打抱不平,盧媛就更沒理由爲了盧銳擔當弒君大罪,不惜連累整個家族了。
“盧媛乃公府貴女,從前並不曾與旁人結下死仇,導致她絕望甚至輕生只有一件事,那便是遭受蠻夷凌辱,親眼看着兄嫂死於屠刀之下,兇徒雖已被處決,可造成這一切之始作俑者,尚且養尊處優,所以她之死敵,只能是一個人。”皇后側面,朝向東向:“韋太后。”
如果不是韋太后棄京東逃,長安不會淪陷,如果不是韋太后任命柴取這個廢物爲京兆尹負責留守,突厥聯軍不會輕而易舉攻佔京都,沒有這一切發生,盧媛便不可能遭受奇恥大辱,她的人生不會在豆蔻之年便陷入永無止境的絕望之中。
深煙恍然大悟:“殿下是想利用盧小娘子?”
“不,殿下是想解救盧小娘子。”柔潔糾正道。
“是解救,也是利用。”皇后收回目光的同時,臉上再沒有笑容:“我與盧媛有相同目的,我們都不想放過韋太后,但盧媛只是想讓韋太后死,我卻不能讓韋太后死得如此輕鬆,盧媛一定會衝動行事,所以我要阻攔她,我先要說服她稍安勿躁,也要利用她說服榮國公,在關鍵時刻,助我剿除太后,所以你們,要格外關注盧媛,不能讓她孤注一擲,得到機會謀刺太后。”
皇后深知,此時還無法說服盧媛稍安勿躁,她也不可能將自己目的草率暴露讓旁人知情,同時她又不想讓盧媛絕望,所以只能採取緩兵之計,至少要爭取盧媛的信任,纔可能聽從她的勸阻。
這不是養虎爲患,這是磨刀霍霍。
又說充選後宮一事,因爲破例從簡,負責主持這一事務的杜漸知又幾乎對馮繼崢言聽計從,進行得當然格外迅捷,只讓馮繼崢稍微廢了些心思則是,杜漸知並不願擇錄太后黨徒送選的閨秀,他料定韋太后不死居心,若讓太后在宮中安插耳目,大不利於社稷穩固,然而馮繼崢與韋太后已經私下達成協議,故而少不得要廢脣舌勸服。
“倘若太后黨閨秀盡皆落選,謝相、韋相等等怎能善罷甘休,必定會質疑杜公擇聘有失公允,柳皇后及薛絢之等等,也必定會利用這一機會怦擊杜公,爲防橫生枝節,還望杜公三思,畢竟,聖上對太后黨系一直心存防範,就算韋太后能在後宮安插耳目,也難以獲寵,不會成爲隱患。”
杜漸知經此說服,才高擡貴手放過了幾個韋系黨徒,又因所謂後族,唯有京兆蕭一家應選,倘若落選,意圖也太明顯,所以蕭南喬的庚帖也被登記錄冊,一齊上呈帝后批覆。
賀燁原本便不想搭理這事,全權交給十一娘。
別人也就罷了,但十一娘眼看錄冊上,竟有陸阮之女陸嘉程的名諱,真是大傷腦筋。
她哪能未卜先知,馮繼崢未送自家女兒應選,卻說服了陸阮備選,倒不是說十一娘將陸嘉程看作多大威脅,讓她頗廢思量的是,陸阮是否也因顧慮後族坐大外戚亂政,被馮繼崢利用,站定所謂正統系的陣營。
雖則據賀湛所說,陸阮專注學術並無意朝堂,然而他做爲陸正明的嫡長子,丁憂期滿後必定會得起復,更不說陸正明對詩書名門影響極大,這一家族的立場,無論對於賀燁匡復盛世,還是對於十一娘重審裴鄭一案,都是至關重要,倘若陸阮被馮繼崢蠱惑,執意與十一娘爲敵,當然是有害無益。
“殿下是否要先與聖上商議,再作決斷。”綰芋見皇后犯難,建議道。
“不用。”十一娘長嘆一聲:“陸氏女既已送選,若被皇家黜落,無異於公然羞辱陸氏一族,若那陸六娘乃烈性女子,說不定會因此屈辱輕生,陸公到底是帝師,深得聖上信重,聖上又怎會如此折辱功臣?而且若真公然羞辱詩書名門,必定會激發內鬥,我便真成了妖后,受盡筆誅口伐,韋太后,便能坐享漁翁之利。”
她將錄冊交給綰芋:“簽印交辦吧。”
但對於這一節外生枝,十一娘當然認爲大有必要告知賀燁,說來這事她也有責任,對於馮繼崢,是她輕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