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宇文舍人宅邸出來,方氏又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情態,待上了車與,回想璇璣的“點撥”,越來越覺得攀交賀郎將之妻魏氏大有利處——
“何明府身在地方,頗難有所做爲,娘子不妨仔細計算,天下有多少縣令,又有多少與朝中重臣存在彎彎繞繞關聯,若非至親至友,又有多少能夠脫穎而出,只憑政績根本指望不上,兢兢業業在地方輾轉數任,說不定連五品官員都無能升遷,何明府既鞭長莫及,也只能依靠娘子在京中鞏固人脈,毛相國耳邊若時時有人關照提醒,纔不會將何明府遺忘腦後。”
“魏氏孃家本就視毛相國爲謀主,娘子若與之交好,不說有利起碼無害,再者,賀郎將爲賀拾遺嫡親兄長,雖賀拾遺如今深受韋相國信重,然而賀郎將卻摒棄前嫌主動彌補手足之情,否則魏氏爲何居中撮合,促成姨家表妹與賀拾遺聯姻?這說明什麼?說明毛相國也許對賀拾遺亦有拉攏之心,娘子一旦與魏氏交好,將來還愁沒有機會交好賀拾遺妻房?若能在拉攏賀拾遺一事上立下功勞,何愁毛相國不會償以提攜?”
可不是這個道理?方氏頓時有如醍醐灌頂,大爲自責如此簡單的方法自己竟然沒有想到,可須臾之間便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她不過一個內宅婦人,哪裡瞭解這許多彎彎繞繞的人脈,倘若不是璇璣提醒,甚至不知道賀十四郎竟然將娶魏氏姨妹,璇璣不過也是聽宇文郎君知會代爲傳話罷了,否則哪裡知道這多人事,自己大可不必自責。
不過雖然魏家得毛相國提攜,地位自然不是方家這等舊僕能夠相提並論,要想攀交魏氏這樣的宗室貴婦,當然必須備下厚禮以示誠懇。
方氏咬一咬牙,只好再度“割肉”,將這些年來好不容易積存錢銀中的一大半用來備禮,親自送去賀宅,哪知禮物雖然被魏氏笑納,卻並未如方氏所願一般親自接見,就更別說從此交誼了,方氏哪能甘心,厚着臉皮又是數回登門,然而無一例外都被管事僕婦三言兩句打發。
方氏不由一籌莫展,這日又再吃了閉門羹後,心情本就鬱煩,哪知回家途中所乘車駕竟再次被人衝撞,雖然也只是些微磨擦,方氏心頭怒火卻被撩起,然而聯想到幾年前的類似事故險些得罪了柳十一娘,好容易才摁下怒火,交待馭夫先問清楚,對方是何來頭。
事情倒真有這般“湊巧”,馭夫還未回話,方氏便聽車窗外一個女子帶笑詢問:“車內可是方娘子?鄙者碧奴,不小心衝撞娘子乘與,特來請罪,還望娘子寬涼鄙者冒犯。”
方氏早些年打着柳十一孃的名義大肆攀交世族,與“日裡萬機”的十一娘雖然沒有過多接觸機會,但爲了鞏固這一層情誼,同碧奴倒是不乏交道,這時一聽原來是與碧奴起了磨擦,一腔怒火頓時煙消雲散,掀開竹簾,就這麼與碧奴交談起來。
“姑娘這是欲往何處?”
“是奉十一娘早前叮囑,前往西市購買顏彩,欲送往上清觀以供真人所需。”碧奴笑顏若花,眼睛裡卻閃爍着精明:“自從娘子當年送來何明府親手淘制顏彩,十一娘自己用着上佳,也推薦予真人,這些年來,真人與十一娘畫作,都是優先採用何明府所制,奈何何明府放了外任,卻好在將配方交予了西市千色淘,總歸要比普通色鋪所制更加優佳……”
原來自打何紹祖外放,十一娘隨後又長居禁內,方氏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往柳氏嫡宗拜訪,就更別說如從前一般送去顏彩討好了,不過何紹祖卻沒有因爲“入流”捨棄生財之道,早將配方以分利的方式售予千色淘,碧奴這時輕嘆:“可惜因爲何明府所配顏彩供不應求,鄙者常有求/購不得時候,正巧今日路遇娘子,倘若娘子得閒,隨鄙者前往,那千色淘之掌櫃想必不會以缺貨爲由刁難鄙者了。”
碧奴說得委婉,方氏這點子心眼卻還具有,不由暗誹:千色淘那掌櫃再是據傲,哪敢刁難柳府與上清觀?分明是這婢女意圖私昧顏彩購款,打算着讓她出面,囑令千色淘免去費用。
這也不是方氏頭腦簡單,實在當初爲了與十一娘鞏固交誼多次行賄碧奴,碧奴都是來者不拒,貪婪小利的嘴臉早就無遮無擋。
一點子小錢而已,方氏還不至於斤斤計較,再說柳十一娘這會子大得太后信重,地位與三年前只升不跌,若能進一步籠絡十一娘身邊心腹婢女,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於是方氏立即邀請碧奴與她同與,投其所願,表示自己今日會“招呼”千色淘,今後只要是上清觀與柳府所需,必定分文不取。
碧奴自是喜笑顏開千恩萬謝:“鄙者雖處卑賤,好在頗得十一娘信重,方娘子將來但有所需,不妨直言,碧奴必定盡心盡力……早前才見方娘子,彷彿頗有憂色,不知有何煩心事?”
方氏本就不是心裡能藏事的主,再兼滿懷鬱煩,被碧奴主動一問,便忍不住將魏氏只收重禮不願接見的事抱怨出來:“我也不瞞姑娘,原是打算結交魏娘子,好爲外子任滿授職爭取益處,哪知魏娘子眼高過頂,看不上我這等門第也還罷了,偏偏又納禮物,這如何讓人甘心?”
碧奴笑道:“這有何難?方娘子今日既如此爽快,些微小事碧奴自然樂意效力,待西市事了,只需再勞方娘子送碧奴前往賀宅,碧奴自能說服魏娘子接見娘子。”
方氏聞言雖喜出望外,心中卻也有些懷疑:“不是我不信姑娘所說,只依照魏娘子那樣高傲心性……”
碧奴不以爲然:“方娘子有所不知,魏娘子雖然出身大姓又嫁入宗室,一貫眼高過頂,然而近時卻心心念念於修復他們夫婦與賀十四郎之間情誼,奈何當初賀郎將對十四郎過於冷漠,十四郎至今難棄芥蒂,魏娘子可巴不得十一娘居中斡旋,世人誰不知十一娘與十四郎本無血緣卻更勝手足?碧奴雖是婢女賤籍,論理當然不會讓魏娘子入眼,可礙於十一娘,魏娘子也會顧些情面,娘子放心,碧奴自有主意,娘子只需坐待佳音。”
方氏細細一琢磨,可不是這道理?碧奴雖然一介僕婢,但其主人卻不容小覷,魏氏如今既然廢盡心思籠絡賀湛,哪會輕易得罪十一娘這麼一個關鍵人,再說這事成與不成對自己都沒有損失,何妨一試?
於是碧奴就這麼被送去了賀宅門前。
當然,面對門房盤詢時碧奴並未直抒來意,不過報上“家門”,強調一句是柳十一娘貼身侍女,不久便有一個管事僕婦迎出,此人也是經常隨同魏氏往上清觀奉承討好的,也見過碧奴幾回,當確定來人不是冒名頂替,並不詢問事由,滿面帶笑地將人請入,居然直接就引往了魏氏居院。
魏氏起初還以爲碧奴是受十一娘所遣,自然不敢怠慢,怎知碧奴一句就道明並非十一娘授意,魏氏心生狐疑,但礙於十一娘不能得罪,對碧奴這個貼身婢女當然也有禮敬幾分,耐着性子聽碧奴細說來意。
碧奴自然不會說是途中巧遇方氏,一問之下方氏口吐抱怨,而說是方氏主動請她前來斡旋:“十一娘如今長居禁內,當然不會過問此類瑣雜,交待由鄙者全權處理,這方氏早些年險些衝撞十一娘,好在及時醒悟,主動致歉,十一娘大度,並不與她計較,然而反引方氏越加過意不去……”
這麼細細將十一娘與方氏間的糾葛說了一回,碧奴笑道:“因方氏殷勤誠懇,一來二去,十一娘倒也有些過意不去,故鄙者揣摩着,方氏這回所求不過一件小事,十一娘應當不至於駁回……方氏既然有意攀交魏娘子,必然也會殷勤十分,她固然出身微末,魏娘子看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何明府畢竟也是科舉出身,再兼方家爲毛相國舊僕,將來說不定會得毛相國提攜,魏娘子與其交惡,不如給她一個大獻殷勤機會,這方氏人倒還勤快,將來魏娘子倘若有甚事情不耐煩親自出面,交待方氏跑腿也算便利。”
魏氏數回拒而不見,確實也是因爲實在看不上方氏,碧奴前面那一長篇話她還不以爲然,只最後一句卻剛巧正中下懷。
原來魏家縱然是毛維黨羽,奈何毛維黨羽衆多,魏家並非最受器重,故而眼看着元得志隨後拜相,魏家也萌生交好之心,魏氏因爲嫁入宗室,又是賀湛長嫂,在孃家地位顯然關要,是以雖是出室女,魏家許多機重事務不但不瞞她,還常常着重交託魏氏,故而魏氏便受家族囑咐與元家時常走動,當然不可能直接奉承元得志,而是走的內眷這條途徑。
元夫人雖是元得志正妻,可因爲出身寒微,歷來就沒有拋頭露面過,反而是大姚姬力主宅務,包括了交際應酬,一介姬妾出面待客本應受到飢嘲,元得志卻將大姚姬早就扶爲平妻,再兼有元賢妃這層情面,諸如魏氏這等主動奉承的賓客起碼在表面上不會小看她,魏氏甚至於將大姚氏視爲正牌的相國夫人一樣討好。
那麼與小姚姬維持情誼也就成了理所當然,奈何魏氏雖然有意攀交姚氏姐妹,卻深懼韋郡王妃,這要是與小姚氏交從過密,被郡王妃給記恨上了,那可吃不了兜着走,而這時被碧奴“無意”提醒,魏氏立馬就眼前一亮。
方氏雖然出身低賤,其夫婿如今好歹也是個縣令,尚算“拿得出手”,更加有利則是,方氏之父爲毛相舊僕,表面上與自己可無直接關聯,就算她與姚姬常來常往,韋郡王妃即便怪罪也不可能牽連上自己。
至於方氏是否會惹火燒身,魏氏可顧及不了那麼許多,不過她堅信如今有汝陽王黨作亂,太后怎麼也不會過於偏幫小韋氏,小韋氏即便記恨,多數也是暗中使絆,總不會無法無天刑逼方氏責問她是受何人指使討好姚姬罷?
故而這回碧奴出面可謂馬到功成,非但讓方氏如願,對她感激不盡,就連魏氏也品度出此婢心思靈巧又頗受十一娘看重,是個不容小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