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覺得自己今晚當是過量了。
明明起初,他還牢記醫囑,阮嶺及尹紳也一直在替他擋酒,至後,自己竟也覺得在此一片歡聲笑語中顯得離羣索然寡獨無味,類似場合的琴瑟歌舞,一貫翻不出多少新鮮意趣,不堪賞鑑只爲助興而已,陸離的目光於此只是偶爾遊顧,恰是晉王夫婦雙坐的那一張主席,今日尤其讓他着魔般的關注。
昨日十一娘往溯洄館與他面商事務時,尚未提說晉王已由廣陽回城,然則今日與她並肩而坐主持宴會的男子,顯然已經不是經過僑裝的苗冬生了。
雖旁人不覺有異,陸離卻能諳察那身着親王禮服的人,縱情豪飲之餘看向十一孃的眼睛裡,隱藏在不動聲色下的熱情,他們時而一觸即分的腕臂,彷彿疏忽大意才發生的觸碰,只回回皆讓看似漫不經心的男子眼底,有笑意沉浮,這樣的“大意”逐漸發生頻繁,偶爾也會引得女子暗暗的嗔視,轉而又是春風滿面喜笑顏開,不同於類似場面剋意的應酬,陸離知道十一娘今日的確是感覺歡喜的。
她當然應該歡喜,因爲她如此艱難楚心積慮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面對生死攸關時迎難而上從來不思退卻,收穫幽州大捷,的確值得暫時放下那些沉重的負擔,在這日,這場歡宴上,歡欣鼓舞的進行一回慶功。
不僅僅是她,連自己不是也應當感覺歡喜纔對?
陸離也記不清自己是在第幾回不動聲色收回目光的時候,終於舉起了面前的酒杯。
甚至當尹紳終於留意見他開始飲酒時規勸,他淡然一笑卻甚爲堅持:“所飲並非烈酒,即便貪杯一回,不至有損。”
歡宴從午正漸至傍晚,在座諸人的興致似乎毫無減退,陸離也數度離席,酒敬武威侯等功臣,以及那些支援廣陽平息疫情的世族子弟,這期間阿祿特意過來替他斟酒,說道卻是勸阻的話,陸離知道這是十一孃的好意提醒,可他今天似乎不想再剋制自己了。
甘苦與共,不僅是要在她憂勞時分擔愁慮,也當陪着她盡情歡樂呀。
薛陸離不應在裴渥丹的喜怒哀樂之外,僅僅只做一個冷靜的看客。
陸離看見十一娘似乎與賀燁笑語幾句,兩人便起身一齊酒敬王橫始,他離他們隔着有一些距離,並聽不見他們之間的交談,但他知道十一娘一定是在感謝王橫始及時救援,賀燁必定附和着離題萬里的話,只論他感性趣的事物,諸如遊獵與擊鞠,陸離看見王橫始開懷大笑,頗有些曖昧的與十一娘不知說了什麼,十一娘對他卻不再如以往那般無非應酬而已了,陸離竟然有些妒嫉王橫始,這當然不是因爲自覺十一娘待他不如王橫始親近,而因王橫始如此玩世不恭,竟然也能贏得十一孃的友善。
不像他與她,必須謙謙有禮,不敢絲毫冒昧。
更加妒嫉的是王橫始確有能力,在危急時刻給予助援,而他呢?因爲這病弱的身體,甚至不能與她並肩作戰,只能留在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膽。
約是因爲這突然的妒嫉,讓陸離在接下來的時間格外關注王橫始,那人顯然也有些過量了,離席而起,擠開柳彥,偏與秦八郎勾肩搭背,吆喝着勸酒,陸離看着看着竟笑了,他想如王橫始這樣的人生,也算稱得上酣暢快意吧。
就是這麼一分神,再看上座,卻不見了十一娘,陸離短短一怔,留意見女眷們許多都已離席,他纔想應是十一娘眼看入夜,不少女眷已經不勝酒力,十一娘應是請她們換去更加暖和的地方品茗坐談了。
他有些失落,又覺得放心,雖說十一娘酒量了得,但這時已經入夜,此處敞風的宴廳實在不宜女子久坐。
就在這時陸離突然覺得一貫懼寒的身體竟些微躁熱,拂拭鬢角,看着手指上沾染的汗跡發怔,又忽覺暈暈目眩,他知道自己是過量了。
他從前可不只這點酒量,身體羸弱了,酒量也不復存在。
此時正好阿祿再一次折回,代轉十一孃的好意,囑咐陸離不需在宴上陪坐,盡興後大可辭席。
他微微笑了,心想原來十一娘也懂得他今日的放縱,是興致使然。
陸離知道自己不能再飲更多,這回沒有再堅持,只與尹紳交待了一聲,先行辭席而去,明明步行到了溯洄館,他卻不想回歸這處的一片寂靜裡,夜晚的冷風並沒有讓他覺得寒涼,反而使頭腦似乎清醒不少,難得不感疲憊,陸離覺得自己今晚應該多遊逛幾步。
因近新歲,今日又舉歡宴,外宅燈火通明,陸離也不用另外掌燈,獨自沿着這一路燈火,步入梅園,這處雖與溯洄館相隔不遠,然而陸離並不常來遊逛,偶爾散步賞玩,回回都是沿着泱昕湖那條路徑,今日也下意識就要往那邊轉去,卻見那條路上不少僕婢來往,燈火也更加明亮幾分,細細一聽,隱隱有女子的談笑聲,陸離便知女眷們應是在此閒坐,他自是不去打擾,往坡林處反向散步。
燈火逐漸黯淡了,月色卻格外清亮起來,陸離低頭看着腳下的石階,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而聽聞艾綠在說話:“薛少尹也來這裡賞月?”
這話音才落,只見不遠處搭建的暖閣推開一扇窗戶,燈光流淌而出,背光站着的女子眉目不甚分明,但嗓音自是熟悉:“六哥,快些進來。”
向着月亮那一面牆的大窗其實都是洞開着,窗下設一小案,幾碟清爽可口的小菜,一壺美酒正四溢飄香,十一娘體貼的正要關上幾扇窗戶,陸離連忙阻止:“我喝多了些,正發散酒意,不怕敞風。”
這裡只有一案一席,以及一張軟榻,案邊並沒有地方容陸離跽坐,他於是站在窗前,笑着垂頭看向食案上的一隻酒杯:“十一妹又躲在這裡飲酒?”
“女客許多都過了量,只有我未曾盡興,心想橫豎有嶺兒媳婦及六姐款待她們,便悄悄躲在這裡賞月,沒曾想六哥也覺並未盡興,散步至此。”
“我卻是不能再飲了。”陸離頗覺遺憾,微笑着看十一娘挑起門簾,囑咐艾綠去取茶具、炭爐等物,他不想飲茶,但覺得十一娘把聽覺靈敏的艾綠支使開也好,故並未阻止。
他轉身去看窗外的景緻,月色下,依稀燈火間,一坡梅色清豔,恍然這樣的景色甚是熟悉。
“這裡似不似寒英山?”
被女子這一提醒,記憶頓時清晰起來,當年的裴家老宅,梅園並不比此處佔地遼闊、迴廊環水,卻正是一坡虯枝,凌寒丹豔,亦不知被哪代家主命名寒英山,山上建有望英閣,推窗而望,可待月向西流,正賞梅沐東風。
每至冬季,渥丹總會遊說母親,帶着十一郎、八娘往老宅小住幾日,陸離偶爾也會獲邀,猶記得那一年,渥丹偷藏一甕清酒,半夜時分,支使十一郎將他推醒,悄往望英閣,三人分飲一甕清酒,十一郎先醉倒了,他與渥丹沒辦法把十一郎在不驚動僕婦的前提下“運”回居苑,只好留十一郎睡在望英閣,導致次日事情敗露,三個孩子都被懲罰,陸離雖主動承認主謀,奈何裴母並不相信,斷案如神的鎖定了渥丹,主謀者要經體罰,渥丹的手掌心故而捱了幾大竹板,她卻不以爲意,偷酒夜飲的事情屢常再犯,不過再無一回敗露。
“的確極似寒英山。”洶涌的往事,讓陸離不無唏噓。
十一娘自然也沒有忘記那些年少荒唐的過往,她乾脆也不跽坐下來,把一盞酒,站立窗前。
“今日我特別想念十一郎,想他若是能夠如三郎一般征戰疆場,大勝安東軍,今日該是多麼志氣飛揚,只他酒量甚淺,必定又是要被灌醉了,或許倒席酣睡,或許當場起舞,或許還會拉着人與他試誦九歌,有回竟然要與八妹比劍,總之十一郎,醉態煞是可掬。”
陸離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似乎不見悲悽,稍稍彎起了脣角,沉湎於過去的意趣,他的心忽然覺得蒼涼,似被一道冷風貫穿,爲她不得不努力剋制悲觀,總強迫自己微笑着面對任何事。
一陣陣的絞痛從心底蔓延,原本逐漸散卻的酒意似在身體裡重新發酵,就連視線裡那片丹豔,似乎也迅速褪盡了繁麗,只有冷清的月色瀰漫成一片寒霧,陸離不得不手扶窗扉,卻也難以站穩了,他想早前的清醒或許只是錯覺吧,大約意識到今晚會與她單獨偶遇,這樣的意念才能支撐他獨自一人清醒着走了這麼遠,見到她了,他卻成了強弩之末。
手臂感覺到了十一孃的摻扶,陸離用力擠出一絲笑容來:“五妹,今晚我真是過量了。”
陸離最後的意識,是強撐着殘餘的清醒,踉蹌着跌坐軟榻上,便是一片天旋地轉。
十一娘眼見着陸離醉睡過去,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又再囑咐門外靜候的碧奴:“這處尚還避風,倒不需要將薛六哥送回溯洄館了,你去知會一聲阿福,讓她領人來服侍吧,帶一牀厚氈,多送幾盆暖炭來。”
交待完這些話,十一娘又再回到榻側,伸手試試陸離的額頭,再一次確定並未發熱,然而她收回手掌的時候,卻忽然被醉睡過去的人一把握住了。
毫無知覺的人,呢喃出一句醉話。
十一娘長久地怔住,一室燈火裡,她的神色從最初的驚疑,漸漸變爲茫然失措,又漸漸地泛紅了眼圈,她看着那個消瘦的男子,安安靜靜的閉闔着眼睛,呼吸逐漸寧長,她的手腕被他的指掌握着,力道漸漸減弱,卻一直沒有放開。
幾經猶豫,十一娘最終還是掙脫了那牽握,她除下錦披,輕輕搭在男子身上,返身合上敞開的窗扉,跽坐席案斟酒入盞時,眼中殘淚,這才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