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四年前,邵廣這時已是一副落拓模樣,身上一件襴袍已經洗成泛白幾乎難辨本身顏色,眉心長出兩條深豎來,原本方正的臉頰明顯瘦削不少,越發顯出銳利,這時雖然是氣沖沖奪門而出,但雙目無神難掩沮喪,反而不見從前鋒芒,他急着往外走,卻被匆匆忙忙一溜小跑幾乎是踩着外八字下階的男子一把拉住胳膊,竟一個趄趔不穩,可見腳步虛浮魂不守舍。
十一娘不由輕輕“咦”了一聲,又再注意追着邵廣出來那位。
很面生的男子,生有好一雙濃眉,但並無大眼相襯,然而眼睛雖小卻又精湛有神,膚色白皙,脣上頷下卻留着略顯凌亂的淺須,一眼看去似乎而立之年,奇異的是又若未冠少年般只是束髮而未冠髻,站定時腰脊挺拔,恢復了翩翩風度,與剛纔追下階梯時好似只鴨子般的可笑步態截然兩人,再看衣着,錦袍繡領,應是富貴出身,可週身上下卻又未見翡飾玉佩,大不同於時下文士的裝扮修容,渾身上下都透着股子說不出來的怪異。
聽他嗓音,倒是低沉有力,這倒與外貌相符,實在不像未冠少年。
“邵九哥!”怪異男子見邵廣兩眼空洞,卻仍舊執拗想要掙脫他的挽留,越發焦急起來:“是我不好,本欲與九哥散心,就不該請那些庸人,紳在此向九哥道罪,九哥千萬別將那些屁話上心。”
說完手忙腳亂打躬作揖,態度誠懇顯然不是裝模作樣。
邵廣一聲長嘆,扶起怪異男子:“紳弟快休如此,真是折煞愚兄,他們說得倒也不錯,我一連四年落第,連解試都未通過,更休提皇榜題名,妄我自負才華橫溢,原本是自大狷狂,更加連累了紳弟,你一連兩載考中舉人,卻因我落榜之故而敷衍省試,否則依紳弟之才,何至於兩考不中?”
“九哥學識分明在我之上,一次落第也許爲時運不佳,一連四載不中,顯然是有人從中作梗,試舉不公,官制昏敗,這樣出身我得來何用?勢必與九哥同甘共苦,若九哥不遇慧眼伯樂,我也不想作這官員。”怪異男子揮了揮手:“九哥且隨我回去,此宴咱們纔是主人,要走也是那些庸人該走,白吃白喝還敢嘲笑九哥,我勢必不容。”
十一娘聽到這裡不由訥罕,這男子竟然爲了邵廣落第而敷衍應試,同甘共苦到如此地步,雖則有些幼稚可笑,不過也不失仗義。
她雖則與邵廣纔是第三回碰面,不過此人直率鋒銳的性情給予她的印象甚深,只是還沒閒睱過多關注,今日可巧遇見,起初還以爲這位疏狂文士不知又是與哪人一言不和罷席離去,沒想到卻是因爲屢屢落第而受人諷笑。
畢竟兩處暖閣相隔不遠,邵廣兩人又幾乎是站在窗前交談,十一娘也不好一直窺視下去,她輕輕合上窗扉,回席落座後沉吟不語。
“五妹識得邵博容?”陸離也緊跟落座,當然不以爲十一娘這番窺視單純因爲好奇等閒爭執。
十一娘便將蘇州初見那回告訴了陸離。
“邵博容雖然疏狂,然則經史卻甚爲紮實,詩賦更是不俗,他又是著姓子弟,家族多少會帶來助益,他本人也知道試舉之前要投卷造勢之慣例,四年前我與他席上偶遇時,便看出他已經在士子中奠定甚佳聲名,要說一年四載連解試都通不過,應當便是蘇州這層緣故了。”陸離說道。
“京兆尹毛趨。”十一娘冷笑道:“當年不過萍水相逢口角之爭,此人竟然睚眥必報到如此地步,一連四載挫阻邵廣。”
大周科舉只分兩級,一爲地方州縣解試,考中者推舉入京參與尚書省主持之省試,然則因爲往往省試中第多爲長安、萬年兩縣舉人,要麼就是地方州縣及京學推薦貢生,州縣鄉貢能中榜者鮮之又鮮,故而諸多才學之士都願擁入京都應解試,這就是邵廣本爲虞山人士卻來京都報考之原因。
然則這時科舉制度還遠不如後世完善,解試一般是由縣令甚至有時是縣丞主持批選,毛趨作爲京兆尹,一個交待下去就能將邵廣壓死,任是他學富五車才華橫溢,也只有落第這麼一個結果。
雖然這兩年來因爲韋毛與薛馮這兩黨高層鬥法,長安令與萬年令都有調換,可毛趨因有毛維撐腰,京兆尹的位置還是穩固不動,邵廣自己都沒察覺是被打擊抱負這個根結所在,更不說針對朝堂局勢投交薛謙與馮伯璋陣營中人擺脫毛趨暗下打壓,固然眼下萬年令曹剛不大可能聽任毛趨掌控,毛趨只需稍用手段唆使曹剛將人黜落也並非難事,邵廣在京都根基有限,區區一界文士屢第不中自然不會引起高層留意,事實上自忖才華卻屢試不中者也絕非邵廣一人。
“眼下長安令換了宇文盛,來年會有一番新氣象也不一定。”陸離又說道。
十一娘卻搖頭:“難說,若真如咱們猜測宇文盛所圖非小,便不會爲這點微末小事開罪毛維,除非……”
“除非朝局大變,世父與馮伯璋徹底失勢。”陸離手指輕敲茶案,忽然看向十一娘一笑:“五妹欲助邵博容?”
“倘若還是維持眼下局勢,我也愛莫能助。”十一娘眉梢一挑:“不過據我猜測,太后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應該會有所動作,就要變天了。”
陸離頷首,顯然表示贊同。
“爲將來打算,我們需要擴充陣營蓄長羽翼,已爲顯望者,過早拉攏無益,因爲這些家族早已深諳利害,勢力薄弱者絕對不能讓其動心,我看邵廣此人雖則疏狂,然,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故君子與其練達,不若魯樸;與其曲謹,不若疏狂。”十一娘輕笑:“邵博容值得收攏爲咱們助益,若時機合適,助他入仕未嘗不可。”
十一娘不認爲她與太后之間能夠速戰速決,雙方實力根本天淵懸殊,這必須是個長期艱險的過程,那些見風使舵者太早爭取無益,可栽培收服新銳助其成勢將來卻能成爲助力,尤其是才德俱優者,早獲信任當然益於臨時籠絡。
“只邵廣這人心性使然,對陸哥又早存偏見,怕是不易前嫌盡棄,倒是今日勸阻他離席那男子,雖然有些莫名怪異處,然慮事似乎更比邵廣明白,陸哥可識得那男子?”十一娘問道。
“有過幾回碰面,卻不知其名姓根底,不過要打聽不難。”陸離頷首:“容我幾日時間。”
果然當三日之後,陸離就有迴音,這回他主動來上清觀拜訪,賀湛卻也打探確定邵廣落第原因:“果然是毛趨那小人作祟,這麼些年過去,我都將這事拋之腦後了,沒想到毛趨還記得甚牢,要說這廝四年唯一作爲,就是耗廢在打壓邵廣身上,甚至不惜重金買通曹剛身邊親信,楚心積慮讓邵廣落第。”
賀湛嗤笑道:“在此一件上,他倒算大功告成,邵博容自信受挫,如今灰心喪氣,文會聚宴參與得極少了,不過倒還不失堅強,沒有徹底破罐子破摔,尚還心存希望。”
陸離補充說道:“虞山邵氏雖爲著姓,然家中子侄衆多,便說邵博容本家,上頭還有兩個兄長,長兄已入仕,在地方縣職熬練,次兄身子孱弱,沒有入仕打算,他父親早亡,只有一個寡母持家,家境不算太好,因數載落第,無顏面對母兄,也不好再向家中討要資財,雖是在族人那處寄住,可生活已陷窘迫。”
又說起那個怪異男子:“姓尹名紳,論來也是勳貴之後。”
賀湛甚覺奇異:“倒沒聽說這號人物。”
“尹紳先祖本是太原富商,爲高祖帝建立大周提供物資金銀,故高祖曾封爲建業侯,並特允五代襲替,惜後來捲入黨爭奪爵,不過因原本家財頗豐,子弟倒還爭器,經營有方非但沒有坐吃山空,後來還經科舉出過幾個官員,仍爲衣冠之族。”陸離笑道:“五妹稱他怪異,應是被面貌所惑了,尹紳看上去彷彿已到而立之年,實則……還未及冠,剛到十八。”
十一娘:……
還真是少年老成。
“尹紳兩年前與邵廣結識,因意氣相投一見如故成爲摯交,本欲接濟邵廣,然而邵廣卻拒財不授,連衣用也屢屢婉拒,兩人確爲君子之交。”
賀湛與陸離四目相對,兩人同時頷首——邵廣與尹紳確實可交。
十一娘卻說道:“陸哥與十四郎,你們也得有所準備,我預感倘若不差,明年,你們也當下科場應試了,當然,還有王七郎。”
她說完脣角輕笑:“準備隱忍多年,我們也該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