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官制中,實際並無名爲宰相之職,世人遁例將入主政事堂諸位高官稱爲國相,除三省長官外,又包括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薛謙既爲參知政事,當然也算國相之一,只這三年之間,他被謝、韋等有意排擠,往常又不受天子詔見,即便在朔望朝會,天子也堅持只走過場而不詢問國政,事實上薛謙這國相一直就是擺設,就算自己不做鋸嘴葫蘆,說的話也沒人理會就是了。
而三年以來,御史在朔望朝會上蹦躂出來彈劾之事,也僅就今日一樁。
薛謙明知若再沉默,太后極有可能得償所願,因而纔再難隱忍。
可是他的據理力爭卻被天子溫溫弱弱一句“不需多言”打斷,心灰意冷便可想而知。
三年隱忍,仍然一無是處,難道只能眼睜睜看着太后奪政奸侫當道?薛謙心潮起伏,不免溼紅了眼眶,執笏之手顫抖不停,幾乎下定決心死諫,寧願血濺宣政殿,也要拼力一搏!
可是朝堂百官,這時卻連關注薛謙者都沒有幾個,有一部分是早得謝、韋等人知會,有一部分盤算着坐壁上觀,固然還有一部分是真覺震驚,然而三年以來幾乎已經養成緘默的習慣,一時沒反應過來應不應當諫阻。
大約也只有柳氏三個兄弟心跳如擂——看來薛家果然如同柳家一般,忍辱負重以圖後策,可眼看天子已生卸權決心,薛家卻在這個時候暴露意圖,只怕……會被太后清算。
謝饒平與韋元平一衆聽天子打斷薛謙,一時如釋重負,雖然出了一些預料之外的波折,好在情勢依然有利。
只要天子自認過失,甘願交權,一個薛謙又哪能力挽狂瀾?
謝饒平甚至舒展脣角,準備好匍匐叩拜稱頌聖明瞭。
卻聽一問——
“尚書令,上月望日之前,你還曾久侯紫宸殿外,只爲聖母興周這一謠傳上諫朕順應天意,怎麼當時並未將胡悅奏本上呈?還是說,在你眼中,罪人劉氏胡謅之辭更重國政民生?”
謝饒平呆若木雞,猛地擡眼瞪視天子。
“你也不用爲朕粉飾,三載以來,朕因沉湎酒樂而不理國政,自知有失賢德,卻也信重爾等能當輔政之職,不曾想,尚書令竟如此昏聵,輕重不分,早前你自稱知罪,倒還尚有自知之明。”
謝饒平只覺耳畔轟鳴。
宣政殿又是一片吸氣之聲,便連薛謙在內,這時也都只是呆愕。
“朕爲國君,自知荒疏政務有負社稷,不察奸侫貪宦導致百姓受難,甘下罪己詔請求萬民寬恕,於今朝會,宣告恢復常朝,由百官督朕莫忘勤政。”
這話更如晴天霹靂!
然而賀衍的話還未說完,他微蹙着眉,冷冷俯視階下仍舊膝跪當地的堂堂相國。
“謝饒平身爲尚書令,卻置御史彈劾不顧,疏誤顯見,何當重職?漢州刺史貪墨一案是要嚴察,故,即日免職待審,謝卿,既然你剛纔聲稱自知罪責,朕便予你改過機會,漢州災民急待安撫,匪亂亦需平定,朕便令你爲刺史,立即前往漢州,不得滯留……倘若不能平息民憤,依律重懲!”
一句話,竟然就罷相,將謝饒平一杆子支去劍南道!
滿朝文武尚未回過神來,天子已然拂袖離坐。
顧懷恩喜氣洋洋拉長細嗓:退朝——
依照慣例,但凡朝會,會有御賜廊下食,當然不允交頭接耳,然而今日文武百官因爲宣政殿內的滔天巨浪,個個都是滿腹議論幾乎不能忍耐,是以這餐廊下食吃得那叫一個波濤暗涌,眼神交流間,全是消息。
含象殿中,原本胸有成竹的太后當然也很快得到消息,一時之間這處有若風雷密佈,宮人內宦如臨大禍,連喘息都不敢大聲。
太后這回卻沒有大發雷霆。
不過臉上的冰霜幾乎就要勝過長年覆雪。
“太后,一定是貴妃在後挑撥……”靈藥壯着膽子說出這句,被太后一個斜睨僵凍在場。
貴妃,很好。
太后微微一笑。
“去紫宸殿。”只她纔剛令下,便聽稟報——天子駕臨。
太后臉上笑容更加有若如沐春風。
於是接下來的交談……
“聖人總算不再沉湎哀痛,我甚感安慰。”
“兒子荒謬數載,實在羞愧。”
“謝卿雖當責罰,然則尚書令一職至關重要不可空缺,聖人可有打算任用何人?”
“以我所見,薛謙公正嚴明可堪重任。”
“若爲其父薛子瞻必能勝任,然薛謙任職參知政事以來無所建樹,資歷又顯不足,只怕不能服衆,只惜薛子瞻已然因疾致仕……我倒認爲,王尚書王淮準更比薛謙合適。”
天子一怔,猶疑半響後,到底還是聽從太后舉薦。
太后笑意更深:“源平郡公可接王淮準之職,衍兒以爲如何?”
那到底是貴妃兄長……天子再度默準。
“漢州情況緊急,莫若再令柳均宜爲漢州長史,佐謝卿治政。”
天子呆怔。
柳均宜纔是貴妃同胞兄長,本是四品之職,若爲漢州長史,豈不成了貶遷?更何況天子本來打算揪着謝饒平不放,但有疏失便能重重治罪,可太后卻將柳均宜與之捆綁……
“雖降均宜職官,但可升散官彌補,便不算貶遷,再者,均宜本身意願也在地方實政,不久之前,你姨母還曾在我面前爲均宜討情,聖人既然不放心謝卿,爲民生大計,也當遣信任之人輔佐左右。”
天子再次妥協。
太后頷首:“聖人既已決定恢復常朝,便不可再縱酒無度,龍體爲重,千萬不可輕疏。”
“兒子遵令。”
太后一副老懷安慰的神色:“如此,聖人便歸紫宸殿理斷政務罷。”
天子本是心懷忐忑前來,不想這麼輕易就過了太后這道關隘,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完全沒有意識到,太后仍然涉政!
目送天子離開,太后臉上笑容才倏忽淡去。
多年籌謀,功虧一簣,如何心甘?
不過暫時也只能這樣,日子還長,只要把緊天子脈門,逐漸剷除那些心存叵測之輩,大權仍然還在手中。
太后兩眼有若幽寒深淵,卻始終沒有怒形於面。
甚至當韋元平與毛維求見時,她大手一揮:“不見,轉告兩位相國,近期警慎行事,莫再來含象殿,該忠於職守,盡心輔佐聖人。”
又說柳少卿,本就遊手好閒的他吃完那頓索然無味的廊下食,往太常寺簽了個道,便匆匆趕回家中,將今日這件意料之外稟明太夫人。
十一娘自然也就曉得了結果。
賀衍居然擺了太后一道,當着滿朝文武面前嘲損謝饒平不說,甚至雷厲風行將其罷相貶黜?!這事委實出乎十一娘意料,然而她卻沒有像太夫人母子一般欣喜若狂。
太后決不會就此偃旗息鼓,三載以來,這女人獨掌大權,在要害位置上當然已經密佈心腹,天子雖然不知受何刺激這回公然違逆,然而是否太后對手徹底擺脫操縱仍不好說。
謝饒平雖遭貶黜,但是朝中仍有韋元平、毛維等霸佔相位,天子又經三載消沉而毫無根底,拿什麼與太后一黨搏弈?
想到這些隱患,十一娘不得不硬着頭皮提醒太夫人:“情勢雖然扭轉,卻不能疏忽大意,還當維持中立才更穩妥。”
好在韋太夫人也沒有被這突然的勝利衝昏頭腦,尤其當知曉長子升任戶部尚書,親子卻與謝饒平捆綁一起,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之後。
“這應是太后手段。”太夫人毫不懷疑,脣角抿得緊肅:“看來聖人雖然有所悔悟,卻始終硬不下心腸反對太后涉政。”
柳均宜卻並不爲貶遷懊惱,甚至不在意與謝饒平捆綁,只爲能擺脫眼下尸位素餐而驚喜不已,尤其在得太夫人叮囑——“切莫因爲謝饒平之故便只圖勾心鬥角而疏誤民政,漢州情勢緊急,還當以撫民安政爲重”之後,柳均宜更加意氣風發,很有挽着袖子大幹一場的決心。
不過因爲柳均宜要立即與聖令不得滯留的長官謝饒平前往蜀地,蕭氏卻不得不留在長安打理中饋,夫妻倆只能暫時分別。
白姬得準,隨柳均宜赴蜀。
至於姚姬……這人已經被均宜夫婦遺忘到了爪窪國,壓根就沒想起來。
倒是柳瑾,因爲蕭氏實在無睱顧及,只好讓她隨白姬一同赴蜀,十一娘也就罷了,卻讓柳七娘與柳九娘姐妹兩人不無羨慕。
而已經稱疾避禍多日的靈沼公在得天子親書詔令之後,當然也立即痊癒,走馬上任。
不用侍疾,新婦柳蓁纔有空閒回了一趟孃家,代表王家與太夫人交流一番這場意外之喜後,對於孃家繼續中立的態度表示肯定,實際上靈沼公也並不認爲天子恢復常朝就意味天下從此清平,更何況靈沼公上任之時,便被韋元平意味深長暗示——這回升職,位及國相,實爲太后舉薦!
以靈沼公的城府,當然不會立即示誠,或者對太后提攜嗤之以鼻。
倒與太夫人不謀而合,不偏不倚,盡職盡責纔是人臣之本。
天子都未曾與太后刀劍相向,爲臣者倘若挑是生非,便是自取滅亡。
不過柳蓁在回府之前,卻向太夫人提出邀請十一娘去王家小住——
“十一妹既有書畫天份,孫女想着,從前畢竟受過皇后指教,或者能助十一妹更加精進,再者,祖母聽聞十一妹聰穎強記,也甚爲驚異,便連阿家,耐不住兩位小姑纏磨,也囑咐孫女務必將十一妹請去小住。”
韋太夫人當然不會拒絕。
十一娘卻知道這其中必然有賀湛與四姐夫的主意。
“朝中有此變故,確是出人預料,十四郎與七郎着急與你協商,再有,薛相國當日宣政殿那番言行,似乎也證明薛家並非傳言那般。”還在途中,十一娘果然就聽阿蓁說道。
“我本打算與六哥袒誠一談。”十一娘這時當然也聽說了薛謙力駁謝饒平一事,雖則已經料到薛家不曾當真投誠太后,然而卻並未如釋重負。
因爲薛家經此一事,已經暴露意圖,儘管看似有天子庇護,今後福禍卻難以預料。
“我會讓七郎邀約六哥過府一會。”柳蓁這時顯然再無擔憂。
十一娘微微一笑,也是該與陸哥一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