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韋太夫人跟前鎩羽而歸的那位內侍,趕在最後一抹斜陽隱去之前,終於回到含象殿,一番言辭下來,竟將早前經過述說得十分貼切忠懇,尤其韋太夫人與姚姬之話,竟一字不添一字不少。
直到太后問及,內侍才添了兩句“品評”。
“賤奴看來,太夫人態度十分強硬,無論是揭穿姚姬劣行,抑或只從太后懿旨,脫口而出毫不猶豫,甚至未讓蕭郡君插言一字半句,彷彿十分護短……再有,姚姬也的確愚昧……怕是難有用處。”
不知姚姬這時知道她被人形容成一廢物,該作何感想,韋太后卻笑着搖了搖頭:“物以類聚,元氏就那見地,更別說這個姚姬。”
這事太后卻也不願更多廢神,不想次日,韋郡王妃卻與賢妃攜手而至,一番奉承話後,小韋氏便問:“阿姐,我聽賢妃說你遣了內侍往柳府,勸告四姐提攜姚姬爲媵妾,如何,四姐可答應了?”
太后睨了一眼她這個一母同胞小妹,沒好氣說道:“這事你早知情了吧?”
小韋氏這時已經聽賢妃說過,關於她倆“裡通消息”之事已被太后洞察,說辭是早盤算好的,這時竟學那小姑娘模樣,不無矯情地一個撅嘴:“阿姐!是賢妃拿不準這事你應不應允,才與我商量,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鬆口,才建議賢妃別太着急,待你心情好時說來更有成算。”
其實韋郡王妃也不想如此遮遮掩掩頗多麻煩,無奈她這位阿姐,往常雖好說話,可一旦牽涉“大局”,那是絕不容私,什麼親疏遠近、私怨情份都得靠邊站,所以她纔不得不警慎,爲了促成喬氏那一樁事,不得不繞這麼大個圈子。
韋太后卻也沒再追究,似乎更不耐細說,乾脆叫來昨日那宦者,讓他將話再說一遍。
這事自然不出小韋氏所料,可卻讓賢妃憤怒不已,想到自己這回面子可栽大了,將來還有什麼面目在姚姬姐妹跟前吹噓,一時激憤,於是就忘了畏懼,一句話破口而出:“好個韋氏,也太過囂張,她以爲她是誰?”
義川王妃輕輕挑眉,太后卻冷哼說道:“你以爲她是誰?她是我四妹,出身著姓,夫家也爲京兆十望,她是柳氏宗婦,怎容你出言不敬?”
賢妃這纔回過味來,連忙擡起身子長跪,又重重叩拜下去,卻不無委屈說道:“太后,妾身是爲你不平,太夫人那話也……既然太夫人不顧太后口詔,莫若太后便如她所願……”
“元氏,你有多大張顏面?一箇舊交,爲區區媵妾告身,竟然央我親書懿旨?你倒不覺荒謬,我卻不願丟這個人,元氏,你封妃入宮已有兩年餘,怎麼說話行事就不長個腦子,姚姬是個什麼性情,你會一無所知?她竟敢做出謀害庶女、教唆親生女兒誣衊之惡,又敢頂撞冒犯正室,還想要媵妾告身?便是柳少卿一紙切結書將她送回姚家,也沒人會說柳少卿一字不妥,只會笑話姚姬自作自受。”太后直眉厲豎:“你只說蕭氏如何多妒,我竟相信了你,這回也跟你一起丟人,你還有臉讓我下懿旨強迫望族宗婦我親妹妹容忍姬妾跋扈張狂?”
太后表面豁朗,只讓人覺得十分平易近人,然而與她有過進一步接觸之人,無不震服於太后不怒而威,更別說這麼一番火冒三丈的厲害話當頭劈下,差點沒劈得賢妃兩眼一翻直接仰倒。
“回你寢殿去,我會着女官好好教導你禮儀規矩,無我允准,不得出入一步!”太后似乎還不解氣,大袖一揮,繼淑妃之後,乾脆把賢妃也再禁足。
唯有小韋氏心頭雪亮——她這位阿姐,哪會輕信賢妃的話以爲蕭氏多妒?那纔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
不過郡王妃當然沒有說出心裡話,先呈了一盞檀香飲讓太后消氣,隔了半刻之後,才替賢妃略微求情:“賢妃出身微寒,不比得著姓閨秀,見識行事自然不如,不過阿姐總也得念她這兩年間盡心侍奉至誠至孝,可別氣太久,氣壞了自個兒,又嚇壞了賢妃,將來哪還有人說那些俏皮話逗你玩笑,我看呀,後宮這麼多嬪妃,一個個都像木樁美人,無趣得緊,貴妃就不說了,還有淑妃,她倒是大家閨秀,莫說俏皮話,言行舉止又比賢妃好得了多少?”
太后微蹙眉頭:“只她這俏皮話,也只能博我一笑,說不進聖人耳裡。”
“這我可就更爲賢妃抱屈了,哪裡是她錯,要怨呀,都怨裴後太狐媚,也不知給聖人施了什麼妖術……”
“越說越不像話。”太后板起面孔,到底是狠狠擰了小妹一把,沒再追究。
小韋氏便又笑道:“賢妃剛纔那話是有不該,可以我看來,四姐也的確太囂張,明知是阿姐心意,卻還拿懿旨說事,擺明就是不將阿姐放在眼裡,還如從前矝傲,輕視阿姐。”
太后卻也一笑,徹底收斂怒容:“倘若她這回輕輕鬆鬆答應,我更得懷疑是心懷叵測,你別說你不知四妹脾性,她一貫護短,當初六妹怎生頑劣,她哪回不替六妹遮掩,遮掩不住,阿耶責罰下來,她也敢據理力爭。”
“可惜我與阿姐,從來不在四姐護短之列。”郡王妃冷嗤道:“阿姐,我早就想勸你,千萬別輕信四姐,當初你那樣提警,她卻死扛着不處治裴氏,可是在源平郡公面前擺足重情重義姿態,結果呢,裴氏依然得了‘急病’,這事豈不蹊蹺?”
關於這一件事,太后也確實感到幾分疑惑。
“阿姐當初以爲是四姐裝腔作勢,明面強硬,暗下卻讓裴氏暴亡,這樣既得了道義賢名,卻又不致被裴鄭牽連,源平郡公就是個老實人,果然被四姐瞞騙,竟然不願再娶,四姐也任他如此……若非阿姐提醒,源平郡公只怕現今還矇在鼓裡,將四姐當生母一樣孝順。可是阿姐,你真確定源平郡公不懷二意?需知……郡公生母一早過世,四姐成她繼母,可從未苛薄一絲半點,後來與裴氏聯姻,四姐非但不在意,反而熱忱十分,他們之間母子情份,就真這麼容易生隙?”
韋太后當然早就想到這些疑點,因而源平郡公才無緣國政重要。
“不過郡公到底是柳氏宗子,作用殊爲重要。”小韋氏略傾了身子,又是一番建言:“阿姐,你是知道四姐性情,這回關係到蕭氏,她嫡子媳婦,而四姐最以蕭氏得意,勢必護短,倘若真容姚姬欺逼蕭氏,也大不合四姐脾性,擺明有意掩示,想騙取阿姐信任……可是阿姐,四姐未必就不知你一貫性情,她應當也明白,爲區區一個姬妾,你還不至於與她反目。”
這還真被韋太后疏忽了,皆因人總歸難免自信,尤其是聰明人。
郡王妃見太后又再蹙眉,連忙又說:“阿姐,其實四姐與你嫌隙已深,你們倆,怎麼也不能和睦,你試探她是否假作妥協又有何用?她哪有可能對你心服口服,我看呀,關鍵是要清楚四姐是否當真明曉厲害,只要她懾於威勢妥協,證明沒膽違揹你,管她是不是真心呢?”
這話倒是極有道理,韋太后不由感慨,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說,確是甚有道理。
“至於四姐與源平郡公是否不睦,也有一計能水落石出。”小韋氏莞爾一笑,乾脆起身,到太后身邊再跽坐下來,捂着嫣紅一張櫻桃嘴,好一番竊竊私語。
太后聽完,果然覺得此計甚妙:“倘若四妹不依,甘爲裴氏生女觸怒於我,說明當年裴氏之死並非如我預料,而是另有蹊蹺,柳譽宜與她生隙也是假象;她若是答應,爲護親孫女而犧牲柳四娘,柳郡公勢必會不滿,即使不起明面爭執,暗下也會有所動作。”
而更重要即是,一旦柳五娘嫁去王家,豈不更有機會爭取這一大望支持?
韋氏一看太后那副神情,就知計謀得逞,不禁洋洋自得——多得郡王出謀劃策,此事纔會如此順利。
卻冷不丁又聽一問:“柳五娘之母喬氏,究竟許了你多少好處,才讓你廢這許多腦筋,爲她女兒嫁入王家盡心竭力。”
韋氏不由一呆,半響才嬌嗔出來:“阿姐,我也的確爲你着想,就算有些私心,也是因爲玄清之故罷了,誰讓喬氏是她外甥女……那王七郎聽說文才出衆,將來必能爲阿姐所用,何必便宜裴氏生女,到時阿姐豈不又得邊用邊防範着,累也不累。”
這話倒讓太后失笑,伸手戳了一下小妹:“你呀,就好交遊……只我可提醒你一句,劉玄清一類人,普通來往也就是了,有些事,別與她一塊摻和。”
韋小妹笑靨如花連連應諾,姐妹之間這樣親近和睦,真是羨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