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其實挺喜歡這晉陽王府,因爲她喜歡古老而不沉腐的住宅,喜歡經歷風雨剝蝕後,那些磚石上顯露出來真實的歲月痕跡,也喜歡宅園裡篷勃數百年的花草,見證了一個朝代的榮辱興亡,至今依然欣欣向榮,行走其間,她想起曾經的家園,裴氏祖居,祖母拉着她的手,細訴着一亭一閣的來歷,先祖們的筆跡與故事,她甚至想起了她的長兄,那時已經不再淘氣好動,卻當陸離與十一弟調皮,無意間損壞了一方古石,長兄挺身而出擔當長輩責罰,結果陸離與十一郎還是沒有逃過目光如炬的祖父追究,三人一齊被罰跪,她與當時尚且撞撞跌跌纔會走路的八妹妹,悄悄去送糕點的往事。
她原本以爲這些往事已經被自己剋意淡忘了,可是這時突然便涌上心頭,奇異的是她竟然能夠愉悅的捲起脣角,並不爲那再也難以挽回的美好而傷慟流淚。
京兆裴宗祠已毀,連祖宅都已經被謝氏佔據,她至親至愛的親人,多數都已含冤九泉之下,可是如今回憶起那些美好,首先感覺到的,還是愉悅。
這也許就是美好事物,留給人的動力罷。
“挺好,屋舍庭院都不需修繕。”這是十一娘對劃定四媵居院的總結。
然後她與婷而再去看了東牆之外,那另外僻出的一處小苑,這一處原爲單僻出來設置道觀,雖與內宅相通,卻也設有門禁,又雖然早無道士居住在內,慶幸的是屋宇園景並沒有荒損,十一娘便衝婷而一笑:“這裡,倒恰好能讓那位何娘子暫居了。”
婷而也笑:“聽說何娘子本爲秋山觀主學生,我甚愛秋山觀主才華,卻沒想到收這學生如此不堪,甘爲名利驅使。”
秋山觀主雖居太原,才名卻遠震京都,婷而聽聞萬秋山病逝時,方還不盡惋惜,她原本以爲這回前來晉陽,說不定能與秋山觀主結識,沒想到佳人早逝,到底緣慳一面。
所以當知秋山之徒何君蘭竟然屈服於權奸,更加痛惜遺憾。
十一娘自然也知道秋山觀主的。
萬氏爲太原世族,雖論影響力,並不能夠與柳、孟、甄、祝四族比肩,卻也不容小覷,秋山觀主出身太原萬氏,不過是庶女,再兼自幼嬴弱,十歲時便被親長送去道觀靜修,以求能夠擺脫早夭之命,秋山卻並非自甘修道,她擅長詩賦,十三歲時詩作便流傳於世,不過因爲身體之故,姻緣無着,秋山也不願聽奉父母之命,既然入道,乾脆長居觀中。
大周入道之女原比普通閨閣自由,甚至不少黃冠竟行娼妓之事,世俗之中雖然也有不恥之論,倒並不會以生死問責,這樣,許多追求自由者打着入道的幌子恣意行事,下至平民上至公主,貴賤皆有。
秋山觀主以詩才聞名,行事也不拘禮教,仰慕她的才子大有人在,甚至太原豪族子弟,也不少爲秋山觀主才貌傾倒,然而萬秋山卻鍾情於孟飛笛,偏偏孟飛笛爲太原孟氏嫡系長孫,他的婚配自然不能恣意,飛笛君孟九郎論來與陸離是同年,早已取中進士,然而一直未曾真正入仕,可已經娶妻生子,萬秋山當然也不會甘居妾位,她與孟飛笛便是所謂的露水情緣。
其實十一娘也不那麼喜歡秋山筆下傷春悲秋哀婉之作,而依她的理念,似乎也不看重男女之情,但十一娘卻理解那些至情至性之人,尤其女子,故而聽了婷而的感慨,她也輕嘆一聲:“秋山觀主雖然飽受爭議,於詩賦一門,才華的確不俗,可惜天妒紅顏,我聽說,太原不少子弟爲秋山之逝而哀慟,唯獨飛笛君,連生死離別一面都託辭拒絕,飛笛君這負心之名,只怕要揹負終生了。”
“秋山的確癡心妄付。”婷而亦嘆。
“那卻未必了。”十一娘攜了婷而的手緩緩登車:“秋山諸多詩作,依我看來,表達之意皆爲一廂情願,飛笛君待她或許只爲知己也不一定,再者,我雖也佩服至情至性之人,但卻並不贊成逼迫對方也以至情至性相報,孟飛笛早便在禮俗與情愛之間作出抉擇,並沒有欺瞞秋山,是秋山執迷不悟罷了,然而秋山本人並無報怨,所以我纔對她心懷惜重,倘若秋山也如世俗一般,一味指責飛笛君負心絕情,我反倒會心存鄙夷了。”
就好比瑩陽真人,倘若當年借德宗之勢逼迫林霄上毀約另娶,渥丹也不會如此愛戴她,說不定根本不會拜瑩陽爲師,渥丹敬重瑩陽真人品格,是因爲真人雖然愛慕林霄上,卻懂得尊重對方的選擇。
林霄上雖然也對瑩陽有情,甚至爲兩人結合作過嘗試,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德義,十一娘從不否定林霄上是君子,但因她親眼目睹過瑩陽與林霄上的生死離別,繼而心如死水,難免埋怨林家夫妻連累老師不淺,有些情愫,既然已成過往,又何必再揭傷疤呢?林妻最後悔悟了,未免讓林霄上死不瞑目,不惜承認夫君心有別屬,又讓瑩陽真人情何以堪?
這樣的情感糾葛,十一娘只覺比對付韋海池更加艱難,所以她避之不及,所以始終作爲旁觀者,冷靜的分析各人心態,而不願身涉其中。
因此她從來沒有勸過婷而拋卻過往移情別戀,十一娘尊重每一個人的感情與心願,她其實最厭惡的事,便是將自己的看法加諸於人,誰能擔保婷而另嫁就會贏得美滿?故而婷而自請爲她的陪媵時,十一娘首先想到的事,便是必須對婷而剖析厲害,而不是勸服她改變意願。
“秋山觀主收留何娘子,多半是憐惜何娘子無依無靠,咱們不能強求萬秋山那樣一位至情至性女子,能夠清楚辨析魑魅魍魎,說得更明白些,何氏是何氏,秋山是秋山,兩人雖有師生之義,卻無厲害之關,婷姐姐無需爲秋山惋惜,至少她雖早逝,詩作卻能長傳世間,多少女子都做不到呢。”
婷而細細一想,倒覺釋懷:“果然如此,是我着相了。”
因爲秋山之故,婷而甚至起意勸說十一娘對何君蘭網開一面,不過這時她卻覺得慚愧了,剛纔方道懂得輕重,怎麼轉身便會因爲一個敵患心生不忍呢?婷而仔細琢磨一陣,與其說她是愛屋及烏,莫不如說是因爲同情何君蘭與她一般無依無靠,同病相憐而已,這樣的情緒當然是不理智的,何君蘭就算有可憐之處,但對於十一娘與晉王而言,是敵非友,十一娘對何氏當然不會手軟。
故而婷而便嚥下了後頭的話,連秋山觀主都不再提起。
兩人才剛回到玉管居不久,正在商量瑣碎人事呢,卻忽得稟報,竟然是毛夫人攜同太原柳一位主婦前來拜訪,婷而不由蹙眉:“今日殿下與薛少尹去了太原府邸正式面見諸位屬官,怎麼毛夫人卻登門拜訪?”並且還帶着個太原柳的婦人,頗有來者不善的意味。
十一娘也沉吟一陣,又莞爾一笑:“我猜,大約是殿下又再出言不遜了罷?殿下既然難以攻克,毛維少不得會在我身上打開缺口,既然有太原柳族婦同行,說不定還是你我長輩呢,拒不相見必不妥當,怎麼也要見一見面,不過婷姐姐,暫時還不需你在前爲我擋箭,今日且讓我作這先鋒如何?”
婷而心頭的緊張頓時一鬆:“既然是毛夫人親自登門,當然是十一妹接見才合禮矩。”
十一娘卻連連搖頭:“婷姐姐還沒有習慣,晉王媵可並非普通妾室,婷姐姐不需這般謙卑,將來姐姐少不得與太原貴婦虛以委蛇,若說太原柳氏,我並不比婷姐姐瞭解更多,今日我是正好有閒睱,待日後,少不得婷姐姐出面應酬,這高高在上之勢態,婷姐姐還得端上來,姐姐若過於柔婉,說不定便會被人欺逼上臉。”
十一娘這番話看似訓斥婷而,然而婷而卻甘之如飴,她就擔心十一娘礙着舊日姐妹之誼,不好直說自己疏漏呢,當即應諾:“十一妹放心,經今日一談,我是真正省得了。”
十一娘便笑:“那麼,我今日便留一手,且看姐姐怎麼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