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這時對賀湛的信任,還僅限於此子爲瑩陽真人撫養長大,對她將來臨朝聽制大有利用之處,關於諸多籌劃計謀,當然不可能告訴賀湛,她這時選擇親自盤問賀湛,只因十分重視薛家該如何處治。
要將顯望連根拔起並不容易,當年對付裴鄭二族太后也冒着甚大風險,這時聖人對薛謙之信重固然不敵裴相當年,然而天子已對謝饒平與毛維心生厭惡欲除之後快,馮伯璋並非出身顯望,尚且不足爲慮,薛家的處治卻不得不慎重,太后是擔心故計重施會引起天子激烈對抗,那畢竟是她親兒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刀戈相見,否則她也不至於隱忍多年。
縱然有所顧忌,可四年前薛謙的行爲,還是導致太后幾乎下定決心剷除薛家,然而在這當頭,薛謙忽然使計,竟然揭露侄子薛陸離有“逆謀”之心,這是個什麼用意?無非是想借刀殺人,這麼看來,薛謙勢必就不可能是所謂“忠良”了,倘若察明薛謙有意栽陷薛陸離……
只要薛家對她這太后不存惡意,倒沒必要一定剷除,一個內鬥不斷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家族,根本就不足爲慮,爲利勢二字爭奪不休之輩,有什麼可能冒着族滅身亡的風險爲已經覆滅的裴鄭二族翻案?
十一娘之所以設構這個計劃,顯然是洞悉了太后的心思。
關鍵作用人,就是賀湛。
而他這時,卻不顧太后鋒銳的盯視,旁若無人般猶豫躊躇起來。
太后這回倒也沒有逼迫賀湛立即應答,心頭卻不無狐疑:這小子究竟在猶豫什麼?
賀湛忽然直跪,深深一禮揖拜下去:“太后恕微臣直言,太后今日忽然問詢裴八娘死因,可是懷疑有人心懷不軌,意圖翻挑裴鄭逆案!”
突如其來的一句反問簡直就是石破驚天,太后只覺心頭掀生了驚濤駭浪,她一時反而倒不知怎麼反應了,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微微放鬆緊握的拳頭,輕哼一聲:“依你看來,翻挑裴鄭逆案爲心懷不軌?”
“裴鄭謀逆爲聖人審斷,早有定論,無故翻挑當然是心懷不軌。”賀湛斬釘截鐵。
“怎麼,憑十四郎與裴後之間舊誼,也相信裴鄭謀逆?”
“微臣堅信聖人決斷,也堅信裴後絕不可能有大逆之心。”賀湛說道:“裴後是裴後,既爲出室女,又爲大周國母,勢必忠於君國,可並不足證裴鄭二族就無謀逆之心,潘博叛逆,這便是鐵證!”
“那麼,你因何判斷我懷疑有人心懷不軌?”
“這並非出自微臣判斷,而是薛絢之疑慮。”
“薛陸離!”太后的拳頭又重新握緊:“此話怎講?”
“太后容臣細稟,當年柳三郎與微臣商議,暗察裴八娘遇害真相,微臣不好對三郎直言,但心裡早有判斷……裴氏八娘之死,無非是薛家爲圖自保,向聖上示誠,然則顯然小人之心,聖人雖以大逆降罪將裴鄭族誅,然而對裴後卻並無懷疑,也顯然不欲追究出室女,更何況薛家?是以,微臣纔對薛絢之殺妻自保之行爲心存鄙夷,可一番暗察下來,倒真發覺了蹊蹺之處。”
賀湛起先雖經猶豫,但下定決心說這番話後便十分通暢,也沒再揣摩打量太后神色,正襟危坐侃侃而談:“其一,當年裴八娘難產,絢之尚未及趕返京都,又怎能親手害殺裴八娘?再者,當絢之歸京,得知妻子難產而亡大慟病倒,臥病多年甚至至今仍然孱弱,這並非僞裝。”
太后原先也不相信裴八娘會這麼及時一屍兩命,篤信是薛家動手,爲與裴鄭劃清界限,至於動手者是薛家何人她卻並不關心,聽這話後倒認爲賀湛所疑有理:“你這懷疑,也是建立在裴八娘爲人所害基礎上,但要是薛陸離暗養外室與庶子一事被裴八娘察知,經不住打擊才導致難產,薛陸離因爲悔愧而大病,便能得解釋。”
“確如太后所言,微臣雖不相信裴八娘之死並非人爲,然而聯想到此兩點蹊蹺,再兼絢之有一庶子也是確鑿,當時也的確有所動搖,不過若未察個水落石出,不好向柳三郎交待,畢竟姻緣爲人終身大事,三郎魯樸,若非確信薛家的確沒有害殺其表姐,勢必不願迎娶薛十娘。”賀湛說道:“只事隔多年,本又爲薛家隱晦,微臣也沒本事察明,纔想到一個簡單省力辦法,得知雖傳言紛擾,然薛三郎與絢之並無隔閡,故而,打算直問二人當時情由。”
“微臣先尋薛絢之,與其推心置腹,問當年事由可爲薛相陷害,傳言是否爲實,然絢之一口否定八娘爲其世父所害,只稱確是因心懷憂懼導致難產,微臣當然不信,鬧得不歡而散,後又問薛三郎,在其面前指責絢之背信棄義卑鄙無恥,三郎憂急,忍不住爲絢之辯解,才告訴微臣當年事實。”
太后忍不住追問:“究竟如何?”
“據三郎言,絢之那位姬妾本是撫順人士,亦爲小家碧玉頗有些才華,然則因安東一境陷落北遼,與父母家人逃難往營州,不想途遇劫匪,一家只她一人逃出生天,流落營州孤苦無依,當年絢之往營州遊歷,見其可憐,便收容她歸京,相處時長漸生情愫,在這薛家不是秘密,便連早欲聯姻之裴家,當年也知道這件事情,後來,裴八娘與絢之姻緣議定,八娘亦允可容那女子爲絢之姬妾。”
關於薛昭,因他出生時是在裴鄭遇害前,太后根本不疑其身份,也沒那閒心去調察一個小兒身世,這時聽賀湛詳細解釋,倒也沒有懷疑。
因爲裴後之故,太后對其胞妹裴八娘也有過關注,知道是個大度溫婉的閨秀,並非多妒之人,大周貴族男子納妾是再正常不過之事,倘若薛家坦言在先,憑裴家與其情誼及一貫處事,不至於爲個姬妾斤斤計較。
可是……
太后微微蹙眉:“八娘若早得知這麼一個女子存在,那麼又怎麼會在臨產之前爲這一樁憂憤滿懷以致難產?”
“正是,絢之當年與裴八娘成姻,原本納這女子爲妾便是水到渠成,奈何薛相忽然反對,稱那女子命硬克親,爲不祥之人。”
“侄子欲納妾,薛謙這世父竟然反對?”太后驚詫。
賀湛冷冷一笑:“微臣當時也覺奇異,追問之下,薛三郎逼不得已纔將實情告之,原來,絢之曾祖父臨終之前留有遺言,叮囑薛公用心栽培絢之,實因明賢公惜重絢之才華,欲打破成例,將宗族之權轉託絢之繼承,薛相身爲薛公嫡長子,爲此心懷不滿,故而才恃機爲難。”
這便與近幾年來的傳言相符了。
賀湛繼續說道:“當時薛公一意修行,不願多管閒事,薛相身爲尊長,竟堅持要將那女子趕出家門,女子當時已然有孕在身,絢之當然不肯置之不顧,可又不能違抗薛相,是以才借遊學之名出外,一來是爲照顧那名女子,二來也是爲迴避與薛相之間矛盾,本也是欲攜裴八娘一同,但八娘賢惠,稱上有大父翁姑侍奉,爲人子媳者不該遠離,安慰絢之不須掛心,待時長日久,薛相不再固執,這事仍有轉圜之處。”
薛陸離新婚不久便即離家遠遊,就算太后察證,也與賀湛所說相符。
“絢之離家時並不知道裴八娘已有身孕,也未與家中通信,直到聽說裴鄭案發,才趕返歸京,然而趕返家中,裴八娘卻已經難產身亡,絢之難免悔愧,大病一場,可他在病中,薛相卻爲向天家示誠,散佈謠傳,讓絢之身負背信不仁甚至殺妻自保污名,一來是爲保薛家不受裴鄭牽連,二來也是爲徹底毀損絢之聲名。”
“這麼說,裴八娘當初果然是意外難產?”太后抓緊關鍵。
賀湛笑道:“這些話微臣也都是聽薛三郎口訴,已經無從察證,以微臣想來,即便薛三郎因與絢之自幼親近,不忍見絢之受人中傷,但也不可能指證生父狠毒害殺侄媳,然而爲絢之平反,多少還是會不利於薛相,不大可能是薛三郎說謊,他之所言應當可信。”
“那薛陸離之姬妾,如今何在?”
“薛相根本不允那女子進門,趁絢之大病,將人遠逐,那女子走投無路,已然……懸樑自盡。”
本就是子虛烏有的女子,當然死無對證更加穩妥。
“妻子死因不明,愛妾也被逼亡,自己還揹負污名,縱然絢之心胸開闊,可薛相爲私慾步步緊逼至此,當然也不肯任由欺辱,是以,待將養疾愈,絢之開始交遊權望,是爲將來入仕準備。”賀湛說道:“薛十娘父祖稟從明賢公遺言,一貫支持絢之,絕無可能與薛相同流合污,柳三郎在得知前因後果之後,才肯聽從父命迎娶十娘,當然也與絢之前嫌盡棄。”
陳年舊事分說明白,太后當然還不至於完全相信,不過暫時也找不到什麼疑點破綻,再兼她已然確信薛謙欲借裴鄭舊案徹底斷絕薛陸離仕途,有這先入爲主,顯然更加容易接受賀湛這番說法,這時問道:“那麼,你早先聲稱薛絢之懷疑有人慾借裴鄭逆案圖謀不軌,又有什麼根據?”
賀湛聽太后這時已然沒有直呼陸離姓名,而改稱表字,當然明白十一娘編造這番說法已經起到作用,心頭略鬆,臉上的神色卻更加端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