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西市左側的羣賢坊,一處遊苑門前,坊道上由南向北駛來七、八輛大車,三、四十僕從前護後擁,一時間忙着把車上的箱籠搬擡入苑,吆喝聲喧吵得長長一條街都不得安靜,大半月前,吐蕃部將曾在這座市坊實施過劫掠暴行,幾戶商家慘遭洗劫,免不得家中女眷也有被侵害的,雖說這事已經過去,羣賢坊維持了近二十天的平靜,民衆們仍然有若驚弓之鳥,聽見喧吵難免頭皮發緊脊樑發寒,尤其遊苑對面那家人,害怕得立時緊閉了房門,只敢從門縫向外窺視。
只見在外頭,指揮若定者竟是一個簪花着錦的女子,白淨臉面嗓門宏亮,只消睨一眼箱籠外觀,似乎便知道里頭盛放何物,指指點點,這一箱往東、那一籠往西,這顯然就不是高門貴婦的作派了,儼然如得臉一些的管事。
原來這處遊苑,過去便是一家商賈重金買下的私產,並不住人,在裡頭鑿渠引水,大建樓閣,遍植芳菲,還蓄養了一批伶人女伎,以供官宦人家、世族子弟宴請——長安城的官宦,並不是人人都有廣宅豪居,卻總有大宴賓客的需要,家裡寒磣,鋪展不開,就免不得在外賃租宴會場所,又縱然是顯望子弟,舉辦各種“文會”,上頭有長輩管束,在家中未免多有不便,所以也會選擇外頭的遊苑宴客,只羣賢坊這處遊苑的主家,因在洛陽也有產業,故而一見情勢不妙,便避難去了,遊苑便成了“無主之業”,由坊官代爲管理,今日是“阮二孃”租賃下來,要在這裡設宴待客,所以大早上,方有此番忙碌。
不過十一娘卻也並不是宴主。
她呼呼喝喝地表演了半歇,眼見着器用食材都搬擡進去,才肯消停,進了門,在一左遊廊裡坐下,擡手摸了摸鬢角,輕聲對碧奴說道:“胡伯這手藝,越發精巧了,我但凡出門,罩着這層面具,就算這時氣候悶熱,堅持整日,雖說亦覺不適,總不至於露出破綻來。”
碧奴笑道:“也多虧得凌虛天師指點,胡伯手藝方得改良,不瞞娘子,婢子心中實在好奇,天師莫不真是神仙,世間萬事,多少奇異,就無天師不通諳事物,就連蕭郎君,在邙山才住了多久?這時連他也越發神奇。”爲防周密,碧奴現下乾脆摒棄了稱謂“王妃”,日常只喚十一娘“娘子”。
十一娘道:“道術玄妙,多少奇異,確讓人匪夷所思。”
但她知道蕭小九並沒有拜入師公門下,因爲師公一再申明,若習師門道術,不可加害“凡人”,蕭小九猶豫至今,到底沒有答應,他心中,仍然還必殺之人,還逃不脫這俗世恩怨。
這時她想,眼看今日自己便要直面強敵,不知洛陽之事進行得如何了——她與陸離潛入長安,攻奪虎牢關之事只好交給河南尹主持,由蕭九郎、王橫始兩人輔助,這件事當然也極爲重要,希望進展順利。
又聽碧奴道:“不知艾綠丫頭今日能否順利,那劉氏,真會打西市經行?”
十一娘微微一翹脣角:“京兆尹恢復了過去通行路禁之限,劉氏自東城過來,只能經右街隘口,橫穿朱雀大街,入左街隘口,光德坊南街這條道路擠滿了商賈貨車,西坊南坊門前更是擁擠,她如今自恃尊貴,哪裡耐煩這多喧擠,必定會從左街隘口向北,經通義北街、光德北街,從東坊門橫穿西市,進羣賢坊更加便捷。”
原來今日的宴主正是劉若蘭,她選擇在羣賢坊設宴卻是因爲十一孃的慫恿,長安淪陷,一度動亂,劉若蘭這“第二貴婦”還沒機會正正式式地顯示她的今非昔比,所以稍經慫恿,便大爲動心,然而這時八望諸多女眷卻並不在長安,劉夫人還沒那本事請動諸多顯望子弟,賓客只限與柴取一同屈降於突厥的官宦女眷,其實大可不必來羣賢坊單賃遊苑,如今柴取早已不是寄人籬下的劉家女婿,雖阿史那奇桑還沒有行使封賞爵位的特權,卻按周制將他的散官品階一口氣擢升爲特進光祿大夫,正二品高官,府邸當然不會連這點容納能力都沒有,只一來劉氏今日還邀請了長平公主這位貴客,再者十一娘又拍着胸脯保證必定將羣賢坊遊苑佈置妥當,有十一娘出錢出力,劉若蘭當然樂得省心。
更有一個關鍵,劉若蘭因見賀湛這段時間鬱鬱寡歡,時常往平康坊西嫵家買醉,她怎不焦急?若在家中設宴,賀湛必定會推拒——畢竟柴取是家主,“檀郎”怎不耿耿於懷?不如干脆在外設宴,才能真正讓賀湛散心。
於是今日這場宴會雖有十一娘負責操持,劉若蘭卻還是忍不住處處關心,巳中時分,便往羣賢坊趕來——其實也不算早了,至少西市許多店鋪都已開張,中心的十字街行人絡絳,不過劉氏這場宴會主要是爲了遷就謝瑩、賀湛二人,設定的是晚宴,申時才上酒菜,她上晝便親自前來張羅,足見精心。
劉氏一進門,早得消息的十一娘已經等在那裡,一眼看見了艾綠跟在劉氏身後,衝她眨了眨眼,示意“奸計得逞”。
艾綠今日沒有喬裝,而是以真面貌示人,不過穿着一身男裝缺骻袍,晃眼看去好個英俊兒郎,她從前雖說在長安生活過,卻是十歲左右的小丫頭,跟着巧娘,並沒有十分拋頭露面,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身高樣貌早與當年判若兩人,自是不怕被人認出,更何況謝瑩、劉氏也並未見過她從前的容貌。
十一娘自然也沒對艾綠的出現表示驚異,上前向劉氏見禮,尚不及寒喧,劉氏便迫不及待的詢問:“那處僻靜院落,可準備好了,你家夫郎人在何處,我可得先過目過目。”
原來十一娘之所以能“打動”劉氏,是因別出心裁準備了一份禮品,是極其名貴的黑白二色玉石雕琢成一副棋弈,這不是爲投劉氏喜好,而是賄賂她的“檀郎”,劉氏歡喜“阮二孃”比多少商賈更加知機,方纔樂意與之結交,幾回來往下來,說道一些煩惱事,提得最多的便是賀湛。
十一娘聽說賀湛始終不願爲突厥汗王效力,因不得自在,又遊手好閒,無法排遣心中鬱懷,偏偏此時長安城中,顯望子弟以及諸多士官,因情勢所迫,大約也沒誰有那閒情陪同賀湛清談對弈,她靈機一動,便向劉氏舉薦自家“夫郎”。
“你可別說大話,賀郎棋藝可相當了得,普通人萬萬不是對手,再者你那夫郎不過一介商賈,甚至還是贅婿,與賀郎哪能投機?”劉若蘭起初並不相信。
十一娘解釋道:“外子可並非商賈出身,亦曾師從隱士,學得好詩賦,也是飽讀詩書,奈何家境貧寒,始終不能入仕,又有不足之症,困病之時得我父兄求助,外子爲償恩情,才甘願入贅,當然不能與賀郎之才華相比,不過清談對弈排遣鬱懷,或能一試。”
劉氏這會兒也是病急亂投醫,方纔答應嘗試引薦,不過她也得先行“面試”。
她對什麼師從隱士可不樂觀,她的丈夫柴取就有類似經歷,甚至還算寒門士子中的佼佼者,結果如何?連給賀湛提鞋都不配,要“阮家女婿”也是這麼個徒有虛名的貨色,取悅不成,反而惹得賀湛更加厭煩,那就得不償失了。
十一娘便帶劉氏去特意佈置的小院,位於遊苑東北角一處月亮門裡,地方不大,但勝在清靜,這也是劉氏一再要求,她倒也知道賀湛現下的心情,必不樂意被諸多女眷窺探。
當入月亮門,就有幾座石障,待繞過,方見矮竹小亭,亭右一方清潭,錦鯉暢遊其中,亭子裡已是設好矮几葦蓆,並不精美,樸實無華,準備的茶具也是青瓷,處處透着雅緻,這些雖不符合劉氏的審美,但的確符合名士清談對弈的情境,劉氏微微頷首,又打量迎出見禮的男子,高高瘦瘦,舉止得體,並不像阮二孃那樣圓滑世故,甚是沉默寡言。
劉氏別的也還罷了,對於男子郎君,也稱得上見識不少,一眼看出阮二孃這夫婿骨子裡透出的那股清高脫俗,決非裝腔作勢之流能比,至於眉眼,當然不比賀湛俊美,卻也端正清秀,讓人不由心生好感,她莞樂一笑,竟然還以福禮,緊跟着卻用手肘撞一撞十一娘,偏傾着身:“二孃倒是好福氣,你這夫郎,的確勝過我家那個僞文人。”
再一留意,只見“阮家女婿”微不可見一蹙眉頭,顯然不喜這樣露骨的調侃,哪裡有一絲商賈市儈的習氣,而在這男子面前,阮二孃也收斂許多,並不敢太過奉承,劉氏徹底放心了。
她雖看不上這類身份卑賤卻自命不凡的所謂文人,奈何賀湛卻喜如此風骨,並不以門第出身區別高低,“阮家女婿”能與賀湛投機便好,若真能爲他排遣煩鬱,總勝過賀湛常常往北里妓家買醉。
兩個女人從“月亮門”出來,劉氏又再關注宴席需要的酒水菜餚,樁樁件件察看過,大是滿意“阮二孃”的細緻,這才提起艾綠:“那日才與二孃說道一件煩難事,湊巧今日卻便解決,是以今日,歌舞琴唱之外,還得增加一出,這位姑娘,劍舞之技,在我看來也不差當年公孫大娘多少,甚至比那扈姬,還要精妙絕倫呢,你準備準備,長平公主駕臨,我要讓她當衆獻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