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朔日朝會,稅制改革之議由天子親口提出,自然引發朝堂震驚,文武百官面面相覷,看到的多是彼此茫然詫異的面孔。
緊跟着的殿議卻並沒引發爭論不休,身居要職的官員震驚之餘,都在權衡利弊得失,公然提出反對的竟然只有一個韋元平,但他的反對卻完全沒有理據作爲支持,音量雖大,氣勢卻相當於無。
韋太后得迅,再也不能享受華清宮的溫泉湯浴,立即趕回京城,當然打出的幌子是天氣回暖,又眼看太子冊封典禮便在十日之後,她這祖母當然不能缺席如此重要的盛典。
但出乎韋元平與謝饒平等等殘黨意料之外的是,太后並沒有組織人員制定計劃阻撓變法令的頒行,反而授意他們稍安勿躁,大可坐壁上觀。
韋太后沒法親自爲黨徒解惑,只能通過任瑤光這個耳目代轉她的用意。
此刻,她得意洋洋向耳目面授機宜:“賀燁看來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竟至於膽大妄爲到如此地步!自從英宗以來,稅法弊端並非無人發覺,也並不是沒人提議改革,他當肅宗、德宗、仁宗帝都不明白朝廷早已經無田可授,百姓爲逃賦稅,只能逃匿,任由豪富吞佔土地,三代先君都知道改革稅法才能從根本上緩解朝政之難、增長賦收。但革新二字說來容易,進行起來卻何等艱難?”
長安殿內,梅紅尚未謝盡,青枝才吐新芽,韋太后懷中揣着一把銀雕牡丹的暖爐,斜靠在窗前一把榻椅上,膝蓋上搭着狐裘毯,腦門上圍好水貂套,透過微敞的軒窗,望向庭院裡一片蕭瑟,眼睛裡冷意有若伏霜,口吻卻不無愉快:“他是看着,柳氏、薛絢之等等,在太原推行新政甚是順利,以爲既見成效,順理成章就能在全國推行,真是狂妄自大,自尋死路!”
“是呢,太原世族雖說沒有抗拒新法,那是因爲犧牲財帛,能夠換取政治利益,這才願意配合朝廷改革稅法,但在全國推廣,聖上又拿什麼利益與衆多豪貴作爲交換呢?”任瑤光當然要附和太后的見解。
“所以我才授意謝相等等,不用阻止變法令頒佈,賀燁這是要引起衆怒,別看朝堂上這些官員,明面上沒有諫阻,私下裡,就算自己沒有侵吞民田、收容流戶謀利,親朋門生、諸多族人,利益必因變法受損,更不要說地方官員,因爲變法,無疑是被阻斷了財路,變法令縱然頒佈,底下人也會想方設法讓聖令變爲一紙空文,又有誰還會真心敬服賀燁這天子?”
韋太后冷笑道:“我們就冷眼旁觀,等着賀燁被千夫所指,辛辛苦苦建立之威信毀於一旦,等着看他力拙,大失人心,到時,必定只能將後族、近臣推出來做替罪羊,才能平息衆怒。”
任瑤光笑道:“屆時太后便能雪中送炭,替聖上收拾殘局,而柳皇后必定會對聖上心存埋怨,帝后離心,聖上必會更加信任太后,只要韋、謝兩大相國能再獲器重,太后就有機會扭轉局面。”
“所以咱們雖可坐壁上觀,卻也不能毫無作爲,等太子冊封典禮一過,也是機會,建言皇帝充實後宮了,畢竟有了新人,聖上才能更快遺忘舊人。”
“太后明見。”任瑤光越發殷勤諂媚了:“據何校君稱,馮繼崢那方進展得也十分順利,陸正明那女孫陸六娘……”眉飛色舞卻壓低了聲說一段話。
“這女子還有幾分機智,竟真能說服她家兄長,打消與京兆柳聯姻念頭。”太后滿意道。
“只是那陸六娘,雖有幾分容色,卻不算國色天香,未必是皇后對手呢。”
太后淡淡掃了任瑤光一眼,險些把“光有姿色卻愚蠢不堪”的諷刺脫口而出,好容易忍住,微微閉起眼睛:“我如今也算看出來了,相比姿容,賀燁倒是更重女子才智,他視陸正明爲授業恩師,但卻不能報答陸正明輔佐之恩,對陸氏一門,到底會心懷歉疚,對陸六娘理當待以優容,陸六娘既是聰明人,年歲又比皇后更佔優勢,確有實力與皇后一戰。”
韋太后得意洋洋正在盤算部署,紫宸殿內賀燁正與賀湛大眼瞪小眼,活像兩隻羽聳翅張的鬥雞。
原來賀燁因爲十一孃的一番勸言,已經不再考慮起用徐修能,但作爲吏部尚書的賀湛,提議十來個頂替徐修能的人選,卻都被賀燁一一否決,賀湛也來了脾氣,摔了卷案抱怨道:“聖上顯然仍然主張起用徐修能,又哪裡是真要另擇他人之意?既如此,臣也無能爲力,聖上不用爲難臣,想起用誰就起用誰,大不了用完再卸磨殺驢,聖上不願遭受物議,大不了到時把臣推出去平物議。”
賀燁被賀湛給氣笑了:“賀尚書發起脾氣來,倒能耐得很,分明是你也認爲,的確起用徐修能可以事半功倍,根本就無人可以替代,你看看你薦舉這些人……甄守律?是,他的確有推行新政經驗,可論資歷,他哪能懾服那些地方州官,而且他更不熟諳太后黨徒,由他負責清算奸黨,那得造成多少漏網之魚。王寧致?資歷倒是足夠,朕也信得過他公允清廉,由他執行一地變法,朕並無擔心,可要讓王寧致與那些貪宦鬥陰謀,鬥狠戾,賀十四你摸摸自己良心,你是不是把好友架在火上烤?還有這些、這些!”
賀燁揚了揚手中的履歷:“一個是徐修能擁蹙,用他還不如直接用徐修能,另一個更好,就是靠仗勢欺民發家,讓百姓怎麼以爲?以爲朕是嫌棄他們日子過得還不夠水深火熱,再放頭豺狼出來光明正大吃人?”
賀湛的氣焰便完全被打壓下去了,因爲他的確有些心虛,摸着良心說,起用徐修能“驅狼”的確最爲合適,但因爲裴鄭二族一案,他又必須壓制徐修能,在這樣的心理暗示下,讓他無法向賀燁推薦更加適當的人選。
“還是集思廣益吧,聖上不如詔集絢之、宇文君等等,公議清察不法欺民者,由誰擔當更加合適。”賀尚書無奈道。
“不用了。”賀燁卻忽然福至心靈:“除了徐修能,便是賀十四你最合適,你這吏部尚書,就給朕兼任糾察使之職。”
賀湛有如遭到了雷劈,瞪目結舌許久,才無可奈何的默認:好吧,他是終於成功的,把自己架在了火碳上,這還真是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