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寒衣節,天氣並未轉涼到讓人忍受不了的嚴寒地步時,執掌宮務的淑妃已經下令將自己的寢臥鋪上溫暖柔軟的西域毛毯,她尤其喜愛赤足踩在上頭的感覺,她的一雙玉足白晳玲瓏,在紅毯金繡的映襯下,更如美玉琢成一般,連自己偶爾也會看得目不轉睛,有回突發其想,在腳踝上貼以花鈿爲飾,淑妃從此得意於自己這個別出心裁的創意,當在寢臥時,從來不着鞋襪,甚至連華麗的曳地長裙也捨棄了,效仿胡女只着一條羅褲,這樣便連腳踝都能完整地露出。
她有時也愛赤腳跳起胡旋舞,想像着那天下之主她的夫君就在面前,驚豔於她的一雙美足、婀娜身姿,以及回眸一笑秋波暗送。
可每當有這想像,舞就跳不下去,頹然跌坐地上撫着腳踝上的花鈿發呆。
從來沒有在那人眼裡看到過任何驚豔,無論她如何精心裝扮。她甚至已經不記得他是否真對她有過溫柔呢喃,也不記得當他的手指劃過她裸露的身體時,到底有沒有情動的模樣。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喜愛,曾經引以爲傲的容貌,當與他擁衾而眠的夜晚,甚至沒能贏得留盞燈照的許可,她想要他記得她爲他動情時的模樣,可他顯然連一眼都不願多予。
這是她從出生以來受到的唯一巨大挫敗。
所以她才如此妒恨裴渥丹,因爲那女人輕而易舉就贏得了她也許終生也不能擁有的事物。
他的正室之位,和他的寵愛真情。
每一次挑釁,其實都是爲了爭取他的注意,哪怕只是怒目相向。
愚蠢可笑的自己呀,怎麼就沒想到這樣做會引起他的厭惡,到了最後,終於連在黑暗裡與他相擁而眠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了。
直到那個女人死了,他也不願再多看她一眼時,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這個寂寂冬夜,謝氏在搖晃的燭火裡抱膝坐在豔麗的柔毯上,不知爲何沉浸於她一直不怎麼願意回想的人和事,或許是因爲日間好不容易相見時他過於冷酷無情,怎麼能斷然說出罪當處死的話?或許是隱隱感覺到了末日將至,就要與那個仇敵泉下再見,而她實在不怎麼願意再面對那個永遠無法勝過的女人。
“以爲你死了,我就再也沒有對手,可是裴渥丹,真沒想到我們會這麼快再見。”
謝氏輕笑,卻有眼淚滑落下來,四顧這間富麗的寢殿,孤獨與悲痛狠狠擠滿了她的胸膛,怎麼就從沒發現這裡如此空曠?是因爲以往宮人太多,而這時已經全部離開了。
傍晚時分,當含象殿的女官將宮人全都帶走時,她便知道這回恐怕是真糟糕了,可是爲何她會落到這般境地?她的家族明明是太后的倚仗,如果沒有京兆謝,太后哪有如今的大權在握?!
她不該成爲棄子的呀,這個天下無論誰被處死,都不應該是她!
明明當太后如願臨朝,她便會冊封皇后,就算天子厭惡她,再也不容她接近一步,可只要天子有了龍嗣,必須養在她的名下,尊她爲母,將來成爲儲君,位及九五,她是皇帝的母親,至尊至貴之人,將來壽終正寢,會以正妻的身份與他合葬,裴渥丹沒有這樣的榮幸,因爲太后恨她入骨,決不會允許她入葬帝陵。
這纔是她理應的人生,圓滿的歸宿。
而不是好像現在一眼,蜷縮着身子等死,如此孤寂與淒涼。
她做錯了什麼?不,她什麼也沒做錯,只不過是散佈了幾句關於死人心懷怨謗的話,這難道不是事實?裴渥丹族人盡亡,連自身性命都沒保住,難道不會含恨?不會不甘?難道還會含笑九泉並對天子始終如初?這纔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大笑話!
她這樣做只不過是爲了替自己如願成爲皇后清除貴妃這一障礙,這難道不是太后喜聞樂見之事?難道太后不是深恨貴妃佔據天子獨寵卻多年不孕,眼看着龍脈都將斷絕?!
可爲何太后會保全元氏那個寒戶出身的賤人,而讓她受死?!
韋氏,韋太后,你這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小人!
心裡明明怒火雄雄,謝氏卻感覺到錐心刺骨的寒冷,身子底下的毛毯再怎麼厚實,這時也無法給予她絲毫溫暖了。
可是她依然不願去閉緊門窗,彷彿這樣敞開着,有月色風聲相伴,便能略消孤寂。
她也不願披上厚衣,罩上長裙,甚至替光/裸的雙足穿上一雙羅襪,是因爲心底還在隱隱期待着——
聖上,就算賜死,也請你最後看我一舞,認認真真看我曾經引以爲傲之容貌,記住這年華未衰,風情尤美,請記住我,與衆不同這一面。
你可知道,如果時光從頭,我不會再錯於最初,我甚至會與皇后好好相處,因爲當徹底失去之後,我才明白原是如此珍惜。
我那時不該急躁,不該奢望太多,是,我該隱忍。
忍到你經過足夠長之時日,遺忘逝者,珍愛眼前。
聖上可知,妾身之所以如此平靜接受死亡,唯一原因,便是還能再見你一面。
我們,甚至從不曾傾心一談,聖上,這許是妾身唯一機會了。
可世事殘忍,今夜註定會讓謝氏絕望。
一身素淡襦裙,發上不佩珠玉,身量未足的女孩緩緩站定,她的身後除了手託鴆酒的宮婢外,再也無人。
十一娘緩緩掃視這間佈置得甚爲靡麗的寢殿,給足了謝氏擦乾眼淚的時間,目光才終於落到胡裝打扮卻別外嬌俏的婦人身上,翻領束腰衫,大紅燈籠褲,腳踝貼花鈿,玉足沒朱毯。
淑妃,看來已經是有所預感了。
“怎麼是你?”
這句話聽來有些可笑,因爲十一娘知道她在盼望誰,可那人又怎會出現在此親自送別?只想到今日於淑妃而言已是末日,就算兩人之間從來論不上什麼情誼,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舊怨之外,尚且還有不能磨滅的家族仇恨,可一見對方面臨死劫時,只因來者不是盼望之人,而掩示不住的絕望悲悽情色,十一娘心中落井下石的想法不由減薄了幾分,至少不願再譏笑謝氏了。
事到如今還爲情所困,看來謝氏對賀衍之情並非皆爲權益,認識了這麼些年,爭強鬥狠也有些回合了,她卻從沒看出謝氏也是個情種。
至少就情之一事,謝氏還算純粹。
而十一娘歷來就甚尊重重情之人。
“太后原是想令竇侍監前來,但十一頗覺對不住淑妃,因十一認爲,淑妃雖有過錯卻罪不及死……故太后雖然擔心十一年幼不敢直面死亡,十一卻自請前來相送淑妃一程,畢竟與竇侍監相比,十一更會照顧淑妃體面,太后作此決斷,也是逼不得已,並不願見淑妃過於狼狽,故而答應了十一所求。”
十一娘先施拜禮,耐心解釋爲何是她來執行賜死令。
淑妃之罪不宜張揚,只能是“急病”而終,太后本來也是真想交予頂級心腹竇輔安負責執行,可十一娘想到若要爭取太后信任就不能表現得過於懦弱,不能事事都置之不理,比如這回執行賜死,就能恰到好處顯示自己的能力,再兼她的確想要爭取這個與淑妃臨死話別的機會,才用以上藉口說服太后允准。
不過這番解釋顯然不能讓淑妃滿意。
“你轉告太后,若要讓我伏罪,除非聖上親自賜死。”
“淑妃。”十一娘未得免禮,乾脆自己改爲跽坐的姿勢,先喚了這麼一句,緊跟着嘆惜一聲:“太后本也不願遣人賜酒,還期望着聖上能夠回心轉意,哪知聖上有言……‘是非黑白既已審察分明,謝氏該當死罪,但阿母既然爲之求情,朕也不想過於酷厲,畢竟……京兆謝一族顯望,謝相國又爲國之棟樑……”
下晝十一娘奉太后令向天子轉達案情“真相”,天子說這話時不無譏嘲,不過十一娘眼下轉述,因爲突然的心軟,便沒再將譏嘲原意轉告,聽上去倒是婉轉了幾分。
“聖上網開一面,答應太后所請,不廢淑妃位份,不將罪行公之於衆,只以急病而終了結……十一請淑妃三思,若固執己見堅持面聖,萬一激怒聖上收回成命……”
後果不需明言,謝氏自然能夠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