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風再綠太湖岸,楓霜漸淺綽約紅。
行船至岸,稍有停歇,白衣郎君立於甲板,正是王七郎寧致,他負手四顧,眉間輕鎖,這神情確是不似觀賞美景應有的愉悅。正自出神,肩頭卻捱了一下,王寧致轉身便見好友賀湛眉飛色舞的模樣。
“七郎,此回一別江南,就不知何時還有機會歸來,趁着補給,我欲上岸逛去一逛,好教這蘇州府中小娘子們最後瞻仰郎君我芝蘭風采,如何,君可願隨行?”
王寧致實在沒這興趣,推了洋洋自得的賀湛一把:“早去早回,可別誤了行程,這回並非你我二人回京可恣意耽擱,我還有家人女眷同行。”
賀湛顯然早有所料,也不多說,拍了拍好友肩頭,轉身走向浮橋,留下一個倜儻的背影。
隱約之間,堤岸上似有女子呼贊之聲,王寧致一望,卻見好友已經踏鞍上馬,似乎還頗有興致地衝岸堤酒肆裡那些個探身窺望的小娘子們揮着手臂示意,不由微笑搖頭,只他目光還沒收回之際,卻聽見一個跋扈的女聲,正呵斥着僕婦。
“我說少了慣用水粉,要你去購,你竟敢駁嘴,區區奴婢可還知尊卑有別?小娘子雖年小,我還是她庶母,自知照顧,沒得離不開你這乳媼之說。”
王七郎的艙房位於船尾,而那兩手叉腰的婦人卻在相連的另一艘船頭,是以他非但能聽清婦人的言辭,遂聲看去,也能瞧見婦人的形容。
約是二十出頭,膚色白皙,妝容豔麗,喝斥間纖腰微顫,似乎感覺到窺視,那秋波一斜,脣角立即有風情無限的笑容。
王七郎咳了一聲,收回目光,很有種難以言說的焦躁。
這回陪同母親姐妹返回長安,實因父親得了吏部的空缺,啓行時卻因同爲京兆十家的柳氏女眷也要返京,其家主翁原爲江南道下所轄縣令,回京述職卻有一載餘,也是最近才確定職務,柳家在江南非但只有女眷,甚至主母也早已歸京,這回唯一姬妾帶着兩個庶女,雖有僕婦從者隨行,到底沒有家主男子伴同,也是巧遇王氏衆眷返京,才搭伴同行。
王七郎猜度着這甚爲張狂輕浮之婦應當就是柳氏姬妾,故十分不自在。
因王家與柳家已結姻親,而這“紐帶”正是他自己。
哪知竟被未來發妻叔父之姬妾丟了媚眼“調戲”,而他又從來不是好於風月之人,可算是望族士子中的“古板”派,難免有些吃不消。
正想着乾脆入艙,避免更多尷尬,才走了兩步,又聽一聲喝罵!
“狗奴婢,讓你去煮茶是看得起你,竟敢猶豫,仔細我施你鞭撻。”嗓音更加高昂了。
王七郎眉頭一皺,毅然決然地推門而入,“砰”地一聲閉緊。
他往榻上一倒,閉目養神起來,纔有些恍惚,就聽見一聲驚呼:“小娘子落水了!”
王七郎想到剛纔婦人身邊兩個女童,頓時焦急。
好歹柳氏家眷是跟他王家一同返京,再是庶女,也是望族閨秀,要真出了意外,也不好交待,於是他一個鯉魚打挺就搶了出去,只見那婦人一把摟着個女童,兩眼滴溜溜地望着江水,聞聲出來的兩婢女急得直哭,許是不會水性,也只是跺腳呼喊而已。
因爲在此停船是爲補給,男僕大多上岸購物去了,一時之間,竟沒人及時入水援救女童。
王七郎不及細想,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於是這邊船上又響起一串驚呼,終於有個華衣貴婦急匆匆地出艙,看着兒子冒了個頭深吸口氣又再潛入江裡,急得連聲喊叫:“還不讓從者下水救人,都愣着做何。”
好在這段水流並非湍急,王七郎潛了一陣,便見那女童正在不遠掙扎,他加速潛游過去,一胳膊摟了女童的脖子,一手往上浮撥。
好在大周民風開放,並不苛禁男女授受不親,不得已的肢體接觸更不會造成“非嫁即死”,再者那女童實在年小,王七郎自然不會拘束於禮法,一心只想救人,當將女童託上浮橋後,見之昏迷閉氣,甚至以手壓胸施急救之法,還時不時伏低身去,感覺女童是否恢復喘息。
終於,女童開始往外咳水,口中斷續呢喃。
正好被王七郎聽清那一句話,整個人呆怔當場。
一直到這女童的庶母呼天嗆地而來,假作痛哭卻不斷偷窺王七郎時,“見義勇爲”的郎君才被他家戒備十足的從者擋在身後,推向船艙,一邊唸叨着:“雖到早春,氣候仍舊寒涼,郎君快些更衣,仔細風寒。”
王七郎似乎纔回過神來,立即心急火燎地囑咐:“快請大夫,將柳小娘子移去船艙,快,移去母親艙房!”
——
當王寧致更衣梳整妥當,再到母親艙房前,卻又見着柳氏姬妾正與他家僕嫗討情:“一時疏忽,竟使小娘子失足落水,多得貴府郎君及時相救,實不好再添煩難,既然大夫診後稱並無大礙,還容妾身將小娘子帶回照顧。”
七郎實在不願與那姬妾糾纏,便站在略遠,卻又有些擔心,神情上很是躊躇,好在他家僕嫗也是在母親跟前管事得臉者,並不被柳氏姬妾三兩句話逼服,甚至語氣還有些倨傲:“奴家主母有言,貴府主人翁既親筆囑託同行,自有照顧周全責任,貴府小娘子失足落水昏迷不醒,若有萬一,主母也難交待,且請安心,不存煩難之說。”
那姬妾見王家一僕嫗竟如此託大,頓時氣白了臉兒,可也不好硬往裡闖,她到底只是妾室,雖也是良籍,又因主母長居京都不在江南,後宅事務也是由她打理,或許還能待客,不過也深知王家同爲大族著姓,京兆十望,足與柳家平起平坐,王家主母若願意接見她,那是出於客套,人家只令僕嫗打發,也不算失禮,只好憤憤不平又阿娜多姿地離開,老遠纔好回頭“呸”了口痰表達憤慨。
王七郎等那姬妾走得不見影,這才進了母親的艙房,瞧見被他救起的女童已經換了身乾淨衣裳,身上搭着狐裘,稚氣的小臉蒼白無色,襯托得清細的兩道眉色更加烏黑,輕蹙着,彷彿多少哀愁的模樣,這讓王七郎更添一分驚異,不由想起女童醒轉時那句喃喃之語,眉頭也蹙了起來。
七郎的母親袁氏也是滿面愁容,但顯然並非擔憂昏睡不醒的女童,很是嗔怪地看了一眼兒子:“今日太莽撞,天這麼冷,你水性又不見得好,萬一出了意外……我就只有你一個兒子。”
七郎連忙躬身打揖:“讓母親擔憂,是兒子不孝。”卻又說道:“兩家正要聯姻,這女童便是將來我之妻妹,怎能不救,再者真要出了意外,豈非會擔照顧不周之責,兒子聽得柳氏姬妾有意打發侍候小娘子之僕,說不得這落水還有蹊蹺,還是母親親自照料才妥當。”
袁氏一聽聯姻的話,神情就越發愁悶起來,挑着眉說道:“這事我自有主張。”
王七郎笑答一聲“是”,沉吟一陣卻又建議:“她年齡還小,天又寒涼,爲防萬一,最好上岸找家客棧盤桓數日,待大好了再啓程。”
見兒子這般上心,袁氏忍不住嘆了一聲,揮手打發了僕嫗出去,才說道:“就依你所說。不過致兒,有一些話我早想勸解,今日正好趁着這樁……當年你祖父與柳公有同窗之誼,定下孫兒一輩婚事,本也沒擇定哪一支閨秀,原本四娘身爲柳公一支長房嫡女是不錯,可是……她生母出身裴氏!謀逆案後,裴氏滿族遇禍,四娘之母不是也暴病收場,又有多少裴家出嫁女都不得活,說明天家決意斬草除根,你若真娶了柳氏四娘,今後就怕仕途受到牽連,莫如好好勸解你父親,不至毀婚,只與柳家商議着,另定一位族中閨秀。”
“母親,此議萬萬不妥。”王七郎這回卻沒有答應,心急如焚辯解:“兒子已與柳四娘過了定儀,若非四娘守喪三載早已完禮,怎能在此時反悔另娶他人?兒子若背信棄義,勢必也會被世人嘲笑,更是有侮家風,王、柳兩姓幾代情誼也會毀於一旦,父親回京之前,還專程囑咐了兒子靜心備禮,就待四娘出孝迎娶,母親若說這話,怕是也會被父親責備。”
說完這話,王七郎生怕再被聒躁,趕忙一揖:“兒子這就去尋客棧,還需要遣人知會十四郎一聲,待佈置妥當,再迎請母親移步。”
袁氏目瞪口呆盯着獨子落荒而逃,半響才煩惱地嘆一口氣,想到幾年前親自過眼的柳氏四娘,當時她可是十分滿意,那會兒裴相正得先帝德宗信重,裴五娘被封太子妃,柳四娘出身名門箸姓京兆十望不說,還是最爲強盛這支長房嫡女,太子妃姑表親,本身又溫柔沉穩落落大方,十足世家貴女品格,哪裡想到,一朝風雲變色,裴氏竟被滅門!
說是世家著姓顯赫一時,轉眼家破人亡一敗塗地,大族是要注重門風,可歸根結底不是也爲榮華顯赫?真不知翁爹丈夫是怎麼打算,柳家不是也任由長媳裴氏“暴病”?就連裴五娘裴皇后也中毒身死,有誰敢公然怪責柳家背義、天家無情?偏偏夫家一昧注重信義,到這地步,還要堅持娶裴氏所生女兒,她只有七郎一個親生兒子,七郎又自幼穩重上進,要是因爲娶妻不妥,以致仕途不順,這該怎生是好?
正煩惱時,心腹僕嫗又再入內,稟報道:“奴已經暗下詢問仔細,落水這位小娘子並非隨行姚姓姬妾所生,生母原是柳氏三房主母陪嫁婢女,後被放了良籍,納爲姬妾,長房裴娘子暴亡,其餘都是庶媳,故三房主母只好回京主持家務,交待姬妾留在江南服侍,早先那位姚姬,卻是柳郎主爲縣令時,刺史贈予之姬,而落水這位小娘子之生母年前已經病逝。”
袁氏臉上更添不耐:“這麼說,是個婢生女?”
僕嫗笑道:“到底生母也成了良籍,有文書爲證之姬妾,據說生前甚得柳郎主寵愛,又被主母信重,侍候小娘子之一媼二婢還是主母親擇,今日若非姚姬仗勢打發開去,也不會有這意外。”
“罷了,總歸是與咱們同行,也不能眼看這孩子出了意外,是非公道可不由我理斷,照顧着些也就足夠,七郎提議去客棧盤桓數日,待這孩子好轉後再趕路也還妥當……既然她身邊原本僕婢是柳氏主母擇選,依然由她們服侍就是,你也留着些意,就這樣罷。”
榻上女童這時猶陷昏睡,根本不覺死裡逃生,這些話更未被她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