冪南軒裡,和暢剛從書房出來,便見一個婢女提着裙子沿那石板徑一溜小跑,多得是一連晴朗幾日,地上再無雪水,否則這樣跑,摔掉了牙才知道厲害,和暢是在太后跟前侍奉慣了,最見不得這般沒規矩,便喝止住那婢女:“何事這般着急上火,像什麼樣,跑得牙都掉了!”說完才醒悟竟將腹誹道了出口,這形容得甚不貼切,和暢倒被自己逗得笑了起來:“看你這般急,攪得我也說錯話。”
便動手替那婢女整了整發髻,哪知不碰還好,一碰髮髻便真散亂開來,反倒讓和暢一番手忙腳亂。
屋子裡齊姬顯然也聽見了響動,從窗子裡探出頭來:“可是殿下出門去了?”
那婢女站着讓和暢替她挽發,不便頷首,只能用嘴巴連忙迴應:“可不是殿下出門去了,聽說是赴宴,還不知今日回不回府呢。”
她話音剛落,齊氏已經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連下了幾日雪,好容易盼到天晴,外頭也乾爽了,正如我所料,殿下也閒不住,到底是出門玩樂去了,正該我今日活動活動筋骨,謝天謝地,若再讓我憋在這小院裡,骨子裡都能滲出黴來。”
便就這麼直衝出了院子,看得和暢連連搖頭:雖早知齊姬出身武將門第,要比世族女兒爽朗豁闊,不想與那同爲將門之女的秦孺人,差別竟也這般大,根本便不知斯文二字怎麼寫,多虧得這還是在晉王府,不得不收斂幾分,真不知這位從前在安寧伯府,怕是要飛檐走壁了,就這風風火火模樣,哪望得到殿下寵愛?看這勢頭,比那元氏還要潑辣呢!又好在這位倒沒爭寵的主意,只圖個相安無事,太后倒也縱容她,只讓我監視着她與安寧伯府書信來往,不需干涉其餘日常,否則還不把我愁死?
相比起來,她們這幾個宮人,頂頂倒黴當數惠風,爭功是不用想了,常常還受元氏苛責,大耳刮子動輒呼在臉上,惠風欲哭無淚,只好忍氣吞聲數日子,巴不得營州速速收復,結束太原這趟差使,才能逃脫打罵加身的悲慘生活。
和暢因爲這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倒也心平氣和,樂得享受在冪南軒裡的安逸日子。
她原本也沒有多大野心,不過是盼望將來能得恩許,賜分幾十畝田地,回籍與家人團聚,只不過大周的宮女一般可不容歸家,若非爭取到晉王府這趟差使,她將來也只有在深宮做個白頭青娥。
緊趕着爲那婢女挽好髮髻,和暢便也優哉遊哉地往毬場走去,雖說早已不見了主人的影子,她也並不焦急,齊姬雖然不思上進,慶幸不會苛難下人,莫說對她這位宮人尤其善待,便連來了晉陽,秦孺人分配來冪南軒那些奴婢,齊姬一併沒有刁難,只是防備着不讓她們近身服侍,經手飲食而已。
故而和暢非但不急,甚至還去各處串了串門,尤其安慰惠風,廢了許多時間,這個可憐的丫頭,昨日又撞在了元氏手中,元氏今日雖然出了門兒,卻罰她留在院裡替貼身婢女們浣衣,雖是晴天,到底是冬季,那井水能不凍手?惠風雖是下人,這些年卻一直在太后身邊服侍,哪曾做過這些粗活?和暢勸着勸着,竟也憤憤不平:“元媵人既出了門,你哪用當真認罰,拿去浣衣房讓她們清洗就好。”
惠風十根手指已經沒了知覺,哭喪着臉道:“媵人雖然不在府裡,仍有她心腹耳目盯着我呢,我若躲懶,媵人回來還得重罰。”
和暢又將音量壓低幾分:“元媵人也太張狂了些,要不讓阿祿想想辦法,或者出面震懾,或者讓王妃約管。”
“再怎麼說,我也是個下人,媵人要打要罰都在情理,別說阿祿,便連王妃也無可奈何,誰讓這位雖然蠻蠢,卻是相國府千金呢,元相這時可正得太后信重!真真也是活該我苦命,偏偏就被調來這處,跟了這麼個廢物不說,還要受盡折磨,我這時真恨不得晉王立即死了,轉身就能回大明宮去。”
“這話可別胡說!”和暢變了顏色:“便是傳到王妃耳裡,那也了不得,更別說泄露給旁人,打草驚蛇,太后可不會容你活路。”
說完她自己也不敢在此久留,胡亂又勸了兩句,依然出來,到底是不放心,經過玉管居時,便將惠風的怨懟知會了阿祿:“總是如此,我擔心她忍無可忍,真幹出什麼糊塗事來,最好還是想想辦法,敲打敲打元媵人。”
阿祿也是哀聲嘆氣:“你當我有意袖手旁觀不成?早就已經提點過了元姬,說惠風到底是太后派遣宮人,可元姬那脾性,哪裡聽得進耳?我縱然搬出王妃來,她也是冷笑,說什麼太后之所以派遣咱們,難道反而是當她上頭主人,非得敬奉着不可,王妃那樣注重規矩體統,可能分辯清白,奴婢做了錯事,觸怒主人,主人不能責罰是哪條規矩。”
又安撫和暢:“你當惠風真是衝動之人?咱們幾個中,可就數她城府最深,野心最大!我是太后指定在王妃左右,那時安排你們去處,尋思着茂林最最穩重,人又機警,才讓她跟了任姬,倒是想着讓惠風服侍秦孺人,她卻推三阻四,我至今還沒明白她爲何牴觸,心說元姬爲相府千金,只要肯提攜,日後惠風哪愁沒有好處,纔有了這安排,哪曾想到,元姬莫名其妙把她遷怒上了。放心吧,惠風怎能不知那事不能泄露,除非她想自取滅亡。”
和暢走這一趟,無非便是求個心安而已,便也沒有再爲惠風盡力,只暗暗嘆息:咱們幾個,一期選入掖庭,後來雖各有去處,又是一期調入篷萊殿,雖非血緣至親,到底也是朝夕相處了幾年,惠風雖是有野心,無非也是自恃咱們當中,她最是貌美。
不由想起多年前一件事,彷彿是七夕節,那時她們還沒調入篷萊殿,連太后都還住在含象殿,似乎聽聞靈藥選去侍候晉王,當時她們並不知道許多厲害,年紀又小,只以爲靈藥將來便是貴人了,不少羨慕,彷彿就是惠風說了一句‘只恨我生不逢時’。
和暢突地打了激靈,站住腳步,難道說……惠風不願侍奉秦孺人,是因秦孺人被殿下冷落?惠風豈不還存着那層心思?!
又連連搖頭:是我多想了罷,那時懵懂無知,如今可都明白晉王就是任人宰割一塊魚肉而已,頂頂聰明的惠風反而會犯糊塗不成?
一邊搖頭一邊繼續前行,竟突然看見前面那一行,哪來這麼多錦衣郎君?走在最前頭那位……可不是晉王殿下!
又說齊姬,這時正與幾個陪嫁侍女切磋球技不亦樂乎,冷不丁聽見場邊有人擊掌,回頭一看,險些沒有嚇得摔落馬背,不是說晉王殿下出門赴宴去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此?並還衝她連連擊掌,笑得春光明媚,齊姬只覺天靈蓋上悶雷滾滾,原本紅潤的面頰,突然蒼白如紙。
可她縱然有意疏遠,已經被抓了個正着,總不能落荒而逃,依這活閻王的暴戾脾性,指不定便要對她施以毒打,故縱然心中憂懼,也只好硬着頭皮上前,顫顫兢兢行了一禮,儘量表現得畏畏縮縮。
在她看來,大家子弟多數看不上怯弱畏縮的女子,更何況晉王殿下?從王妃數起,便是因爲死纏爛打遭至厭棄的秦孺人,晉王府但凡曾經有寵者,至少都是落落大方。
齊姬此時萬般懊惱,恨不得讓晉王厭惡,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可惜這一招數並不湊效,殿下竟然主動搭訕:“你看着幾分面善呀,瞧裝扮,卻又不像婢女,也是,除我章臺園外,婢女也不敢妄自來毬場擊鞠。”
這會兒終於趕來的和暢立即上前圓場:“殿下恕罪,齊媵人聽說殿下出門赴宴,因着今日放晴,纔打算來毬場活動筋骨,並非有意衝撞。”
便有一個跟着晉王過來的紈絝大笑兩聲:“殿下可真是豔福不淺,身邊有如此美若天仙姬媵,殿下竟還不知是自己人。”
賀燁橫了那紈絝一眼:“多什麼話,我府中之事,豈容你議論?”
轉臉卻又春光明媚:“齊姬,我見你毬技不錯,當真難得,若不是我今日不耐煩光是飲酒聽曲,邀約了這一大羣人回來擊鞠,竟還不知府中藏着你這麼個能人,有趣,大大有趣,便留在此,爲我們助興可好?”
我能說不好嗎?齊姬欲哭無淚,那一聲“是”迴應得當真有若蚊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