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生辰後第三日,是王氏女眷赴請柳家的日子。
眼下關於六禮之請期,固然是要卜得吉日,由男方託媒妁,攜禮至女方,將擇定佳期商請,是正式隆重的一道程序,然而據民俗慣例,在正式請期前,男方一般也會先卜得略有間隔至少三個吉日,先於女家,根據雙方備儀情況,先行商量議定日期,隨後再正式使媒屢行儀式,以免請期禮擇定佳期不合女家心意,造成波折。
一般而言,正式請期前這道關鍵協商,該由男方主動遞帖拜訪,然而這回王柳聯姻情況卻有不同,只因過聘之後,四娘母裴氏病逝,四娘服喪,是以喪期後,蕭氏才先往王府一趟,意會可備請期。
而袁氏固然知道王柳聯姻勢在必行,心意十分勉強,卻不敢不遵翁姑之令、丈夫囑告,雖說上回因爲不滿存心拖延,終究沒有膽量說出悔婚之意,捏着鼻子答應了蕭氏之請,又不得不卜吉擇期,以備今日在長嫂陪同下,來柳家議定婚期。
七郎之父王績雖爲王氏嫡宗嫡子,卻不居長,王緯纔是嫡長,眼下又有平陽伯爵位,故而雖然袁氏是王績正妻,按理足當主持七郎婚事,王家仍遣長媳平陽伯夫人陪她同往,才更顯得禮敬柳氏。
袁氏原本就煩惱有長嫂同行,她不敢表露出半點不甘不願,明明不滿柳四娘,還不得不在柳家人面前裝作殷切熱情模樣,心頭憋屈得慌,哪知昨日,卻又聽阿家親口告知,竟也要前往柳家商議婚期,袁氏更覺鬱堵——爲四娘一罪逆之後,喪母長女,哪需這般周道熱忱!
一晚上輾轉難眠,真巴不得病臥不起,可氣色雖有不佳,卻連個咳嗽都未有一聲,袁氏只好在臉上抹了厚厚幾層白/粉遮掩灰喪,描眉塗脂盛裝打扮,弄得自己像多喜慶似的,強顏歡笑來了柳府。
這時她只聽韋太夫人與婆母談笑風聲,再見蕭氏與長嫂時添妙語助興,只覺脣角僵痛,連笑容都艱難得幾乎掛不住。
更別說她暗下還有更爲複雜情緒——前幾日因往佛寺卜算吉日,途中竟巧遇“貴人”,正是柳拾遺妻喬氏姨母劉玄清,將她邀至咸宜觀,對喬氏女柳五娘稱讚不停,後又仿似無心一句——聖人雖仍追思裴後,卻尚對裴鄭二族逆叛之行常耿於懷!
袁氏自歸京都,暗中留心下來,也正疑如此!
柳家長媳裴氏故後,聖人封了四娘父郡公爵位,這暗中原因,頗有幾分讚許柳郡公爲識時務者之意,然而終究心懷芥蒂,否則也不會只將柳郡公限制於工部,不涉政要!反倒是柳拾遺,雖爲庶子,卻得聖重。
因柳家爲太后親族,聖人不吝重用,可相比柳郡公,更親近者,當然是柳拾遺與柳少卿兄弟二人。
袁氏原本看不上喬氏爲大姓沒落庶支,更別提五娘只是庶子嫡女,可卻絲毫不敢小看喬氏這位道家姨母——劉玄清可是受韋郡王妃所薦,眼下頗得太后信重,時常獲詔入宮,其頻繁程度,甚至超過同爲女冠,出身卻更加尊貴的南陽郡王之女玉山縣主瑩陽真人!
柳拾遺能得聖人青睞,說不定,也是因爲喬氏與劉玄清這層關係。
誰讓韋太夫人嫡親孫女柳七娘年歲太小,兒子實在再等不及,相比柳四娘這裴氏所出,眼睛裡只裝得下利敝的袁氏,這時竟更加傾向柳五娘,在兒子將來仕途前程跟前,嫡正還是庶支一定退居次要。
她這幾日不由暗暗盤算,雖自己不敢忤逆翁姑,難以挽回七郎迎娶柳四娘,然而倘若喬氏有意,藉助姨母與韋郡王妃進言,要是太后更或聖人有那決斷,翁姑難道敢違令不從?如此一來,自己不受責難,七郎也能擺脫隱患,豈非兩全俱美?
想到這一層,袁氏就更覺如坐鍼氈,哪還聽得進婆母與韋太夫人彼此客套,更沒心情搭理蕭氏,那迫切難捺的目光,只頻頻看向一旁作陪,卻只笑少語的喬氏。
喬氏當然也留意見袁氏頻頻關注,心中自是趁願——如她所料,袁氏果然不甘讓獨子迎娶罪逆生女,看這情形,只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她勢必擔保將來善待五娘。
喬氏卻也不急,一改往日稍有機會便冷嘲熱諷逞口舌之利,而是出奇本份地當好她今日這個陪襯擺設角色。
袁氏好容易盼到主賓言歸正題,議定婚期,待午膳後,韋太夫人相邀自家婆母閒逛花苑,於一亭閣各自跽坐下來,聽韋太夫人說道:“春季該飲桃漿,只飲得多了,未免覺得甜膩,今日莫如咱們也學學那些雅士,烹茶來飲可好?”
品茶一事,原本只興於西南,後被寺院僧人喜好,推廣遍南,引得不少文人雅士以往寺院品茶爲尚,但北方諸貴仍然不怎接受,直至本朝大約明宗前後,才逐漸流傳至宮廷貴族,可仍是風雅之事,不但市井酒肆不備,便是貴族家中日常慣飲,也還只是各色果飲及酪漿等。
眼下主家既有雅興,客人當然不會異議,韋太夫人便示意下去,須臾便有七、八個青春婢女魚貫而入,在閣中一角有條不紊置下全套茶具,琳琳琅琅竟達數十種之多,古樸典雅讓人喟爲嘆止。不及半刻,衆多已經退下,只餘二婢,一人負責生火備湯,一人碾茶篩羅,尤其碾茶之婢,婀娜窈窕又不失端方文雅,容顏氣度竟是不輸大家閨秀。
看她行止婉約,始終面帶莞爾,無論調鹽、瓢水、量茶投湯至最後分茶入碗,一舉一動實在賞心悅目。
待此婢託茶呈案,韋太夫人只見如冰玉色那秘瓷盞中湯色碧透、沫餑均勻,才微微頷首:“甚好。”
烹茶婢禮退,平陽伯夫人忍不住讚歎:“都說雅士好茶,我從前卻不喜這苦辣異味,如今見這婢女烹來,才領會得幾分風雅,太夫人這婢女當真難得,也不知怎生調教出來。”
韋太夫人笑道:“從前這飲茶剛興起時,都愛往裡加各種異味,蔥、姜、桔、棗不知凡多,我也品不出滋味妙處來,也就這一、二十年,時興以鹽調味,還有幾分清香還甘……至於這婢女,原是先夫從江南重金購得,也就只會烹茶,夫人若有興,送個伶俐婢子來,讓她指點一時,閒時品飲一番倒還有趣。”
平陽伯夫人倒不見外,一口應承下來,袁氏心裡卻活動得廣泛——據聞柳寺卿在世時,最喜蓄養家妓美婢,還傳出過爲一青樓女子毫擲千金之事,旁人議論來,無不爲韋太夫人嘆息,攤着這麼一個丈夫,在這世道非但不受誹議,反而還贏得個豪放不羈風流人物,可憐的只有女人,被人冷落不說,還要爲丈夫收拾這一堆鶯鶯燕燕,捏着鼻子喝酸水,也只能甘之如飴。
卻不想,柳寺卿終於把自己“風流”死了,韋太夫人還沒將狐媚子們掃地出門,居然仍舊好吃好喝養着,還真讓人……歎爲觀止。
袁氏雖說開了小差,到底沒有跑得太久太遠,須臾之間便拉回了心思,一眼眼看向喬氏,只恨不能從瞳孔裡伸出隻手來,將喬氏拉到跟前——爲了獨子將來前程,她必須孤注一擲,她就不信,劉玄清那番言辭是無的放矢!
所以……
衆人談笑正歡,卻有意外發生,正是袁氏“不小心”將茶盞砸在地上,當然她控制得當,沒真讓自己燙着,只是長裙上仍然難免沾染水漬,她也明白這番失儀必然會引婆母不滿,當即致歉,又一再婉拒蕭氏欲陪她前往更衣的好意,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再不好煩擾,由婢女服侍就行。
喬氏這才“登場”,勸住蕭氏:“娣婦別操心,這裡離不得你,還是由我陪袁姐姐,可巧金華苑就在近前,倒比往無衣苑更加便利。”
袁氏長吁一口氣,連道“正是正是”,直到這時,她實在也才確定喬氏心懷別意,好歹沒白費她這番失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