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規世俗裡本有一條內容,便是女兒家定親後直至親迎禮前一般不允再出門,可自從大周建國,這條禮俗就放寬爲一般不隨家人赴宴,至於出門,除非有些特別保守的人家,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人理會了,多的是已經定親的貴女,照樣在外遊玩,收斂點的乘坐車與,灑脫些的鮮衣怒馬,不會因而引發婚事拉倒事件。
韋太夫人絕非墨守成規的長者,更兼十一娘在她眼裡又格外與衆不同,出門這點小事太夫人原本便不拘束,只不過眼下還要小心維持祖孫失和的假象,作祖母的需要時不時給孫女一點小刁難,十一娘才需要九娘爲她求一求情。
但現如今的十一娘,早就不似當年那樣貪玩,她今日往西市,是要去見小百萬裴瑛。
不過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事,不一定就得趕在今日,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十一娘明知即將與九娘久別,但這話又不能直接告訴九娘,爲了彌補九娘今後的遺憾,今日纔想着與她好好樂上大半日。
裴瑛這時已經沒有再親自經營酒肆,而是專注於裴子建交給她的異珍行,鋪子就在設在西市中部,在這處頂頂繁鬧的中心地帶,她家的異珍行竟然佔據着十好幾間門面,後頭還有招待貴客的雅室花苑。
十一娘是“熟客”了,夥計一見她,便直接將人請入了花苑,一邊說道:“東家才得了件好物什,躲在廂房裡鑑賞呢,貴客先請雅室入座,待小人去通稟一聲。”
雅室裡不僅備好漿飲點心,一面高高的紅木槅架上,陳設着許多玉器珍玩,任由客人鑑賞選購,因爲雅室只招待身份貴重的熟客,倒也不擔心會發生失竊事件,尋常並沒有夥計留在室內推介,客人若有需要,只需拉響垂鈴,立即便有夥計殷勤上前。
臨窗設置有膝案排架,架子上擱着裴氏兄妹改良的珍品目錄,模仿的是不知何時起,在士子文人小範圍興起的線裝冊,不再是卷軸裝禎,更加方便閱讀,目錄分門別類,金銀珠玉一摞,文房四寶一摞,陶瓷琉璃一摞,古玩書畫一摞,有的不僅附有文字描述,甚至請了畫工按實物描繪品樣,以供客人選購。
九娘這卻是首回來此,故而覺得十分新奇,坐下後便捧了目錄翻閱,沒多久便看中一方端石硯,她不喜書畫,這物什是打算買來送給十一娘添妝,能上異珍行的目錄,價格自然不菲,只不過十一娘曉得九娘也是個“財主”——蕭氏的嫁妝十分豐厚,自己又善經營,更比出嫁時翻了許多番,七娘、九娘出嫁時的妝奩就很是可觀,對於財主的饋贈,十一娘從來不矯情推辭。
爲妹子選了禮物,九娘並沒忘記自家夫君,仍然把目錄看得格外專注,十一娘卻瞧見窗戶外頭,裴瑛從一間廂房出來,衝她招了招手。
“九姐先瞧着,我與裴娘子還有些瑣務要說。”
十一娘與小百萬素有來往不是秘密,九娘於是毫不在意,笑吟吟地擡起眼瞼:“去吧,我等你就是。”
裴瑛還是一襲爽利的翻領胡服,蹬着一雙神氣的翹頭皮靴,頭髮也學男子一樣,在頭頂梳了個髻,用青玉簪子穩固,待十一娘進了廂房,她便讓心腹與碧奴在簾外守着,先是舉揖一禮,笑嘻嘻地說道:“恭賀小娘子。”
爲什麼恭賀就不需再細說了,十一娘也不扭捏,便說正事:“裴郎君眼下何處?”
“已是往晉陽去了,一來暗暗盯着毛維動向,再者也爲移居先做準備。”
裴子建如今商人的身份大利於行動,不至於引人注意。
“瑛娘這邊準備如何?”十一娘又問。
“隨時都能動身,就等小娘子一句話。”自從得知十一娘暗助晉王,裴瑛更不將她當作外人看,幾乎是有問必答:“只是我與阿兄隨往晉陽,又是忽然從長安移居,也許會引太后注意。”
“這也無妨,到時我自會稟明太后,是我讓你兄妹兩隨往,太后雖然知道你們是裴氏族人,但畢竟與京兆裴只是同宗,當年既沒追究裴郎君師從裴太傅一事,說明從一開始就忽略了,如今更是不可能在意,她也知道我與你兄妹二人相交,不過將你們當作普通商賈看待,不至於起疑。”
這便是裴子建的本領,這些年來爲了在長安立足,也不乏與顯貴來往,但只圖獲利得十分明顯,也甚有分寸,硬是沒引起太后任何注意,要不是聽十一娘偶爾提起小百萬這個商界奇女子,太后也許壓根就不知道兄妹二人竟然是裴氏族人。
裴鄭已成過眼雲煙,早已不能成爲太后的威脅了,她有所忽略也是正常。
“早前聽說瑛娘正在鑑賞奇珍,不知是何寶物?”
因十一娘忽然轉了話題,裴瑛稍稍一怔,這才取出一件物什來,卻並不急着展示,而是神秘兮兮地到了窗前,忽閃着眼睛示意十一娘過去,輕輕一揚手中物什,卻是一方手巾,因着窗外捲入的清風,靜靜在半空浮展,好一陣才落下。
是極輕極薄的蟬紗巾,這倒也不怎麼奇特,並不值得異珍行的東家如此稀罕,十一娘微微覺得詫異,待拾起那手巾細鑑,才發現了奇妙之處。
原來這薄如蟬翼的一方手巾上,繡着一隻開屏孔雀,針法細密栩栩如生,雀眼靈活,尾屏仿若鋪翠,華美非常。
越是輕透的絲紗,越是不易飾繡,因爲繡線也必須分得更細,而這方手巾,繡成如此繁複的圖樣還能隨風飄揚久久不落,那繡線有多輕細可想而知,貴在工藝,而非材質。
“小娘子可別小看了這方手巾,我可是數月前便定製,還花了上萬錢。”裴瑛解釋道:“這方手巾出自霓珍衣坊,東家姓樑,在西市設鋪一年餘,霓珍衣坊便聲名鵲起,只這衣坊規矩與別家不同,東家講究量身裁衣,還不讓客人自選衣料顏色甚至式樣,由東家一手設計,繡樣則由繡娘決定,客人先付定金,我原也是想繡制一套衣裙,東家卻稱得等到明年五月才能製成,我好說歹說,結果用了一套衣裙之價,定製了一方手巾,竟然還是等了數月。”
十一娘這是第二次聽聞霓珍衣坊之名了,上回是九娘嫁前,七娘送那一身衣裙,就是出自這所商鋪。
她也忽然理解了裴瑛爲何如此在意這所商鋪。
瑛姐從前,一手女紅可也十分精妙絕倫,裴鄭滅族,兄妹兩決定從商,裴三哥固然是有那陳宣熾暗中相助,瑛姐卻正是靠繡坊起家,聽說霓珍衣坊繡娘有巧奪天功之技,只怕還有些不服氣,只如今看來,應是心服口服了。
要說成衣鋪,起初並不被貴族接受,因爲貴族之家都有自己的繡娘衣工,很是鄙夷成衣鋪的匠人手藝粗糙,後來有些商人,重金聘用畫工、繡娘,製作別出心裁的衣裙,漸漸引起了貴族女子關注,但多數也只是限於繡飾,衣料裁衣仍不由外人經手,成衣坊仍然處於尷尬地位,就連繡坊,也主要還是以繡制屏擋、繡畫等陳設器物爲主。
如霓珍衣坊這樣,甚至不許客人擇定衣料式樣圖稿,全權由他人繡飾裁製,生意還如此興隆,還真是前所未聞。
他家繡娘這手以假亂真的鋪翠絕活,以及衣工從配色到款式的獨到審美,或許是創造奇蹟的根本。
十一娘想起九娘那身衣裙,雖然款式並沒有什麼標新立異之處,然而結合色彩與繡飾,極能襯托九孃的風采氣度,上身才有如此驚豔的效果。
她的心思便是一動,於是這日與九孃的逛玩,又多了一處,自然就是霓珍衣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