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懷着對自身戒備心減退深深的擔憂,回程之時,晉王殿下顯得異常寡言少語並神情凝重,以至於碧奴及阿祿都察覺到不對勁,兩婢自然不敢詢問主人,便將艾綠拉進馬車問東問西——王妃依然是騎乘,故而車與反倒成了婢女專用。
阿祿卻謹記守口如瓶的教條,即便是對王妃心腹也不肯多說一句,兩婢一番軟硬兼施未果,心裡鬱悶非常,卻無計可施,更讓兩婢鬱結則是,艾綠竟然轉身便向王妃告狀,將她們打聽之事如實道來。
同爲女子,王妃自然理解二婢對於“飛短流長”的求知慾,不至於怪罪,只她自己卻沒有察覺賀燁的不同尋常,故而懷疑是二婢小題大作,又見艾綠憋得小臉漲紅,似乎因有許多見解不能宣之於口而苦惱萬分,一時也心生好奇,乾脆便棄馬登車,加入了嚼舌行列。
二婢見王妃沒有怪罪,甚至還鼓勵艾綠揭秘,頓時轉憂爲喜,先是阿祿言之鑿鑿:“雖聽世父說過,殿下一貫寡言,卻從不將心事現於面上,性情也並不當真暴躁,眼下只有咱們幾個,就算後頭有人盯梢,也不敢靠得太近,自是沒有僞裝必要,可殿下依然神色沉肅,彷彿諸多不滿,所以婢子纔在猜疑,莫不是明德寺之行,殿下與王妃發生爭執?”
碧奴連忙頷首,表示支持阿祿的判斷。
“艾綠也這樣以爲?”王妃給了艾綠暢抒己見的機會。
艾綠便口若懸河一瀉千里:“王妃纔沒有與殿下爭執,都是殿下小心眼,故意鬧彆扭,那日去明德寺,殿下便心疼十萬錢白白給了那些大和尚,將兩張便換交給王妃時頗不情願,一張臉像是抹了鍋灰,後來羅九郎追了上來,執意要再款待一日,對王妃大獻殷勤,殿下嘴巴上答應了,卻一直不甚痛快,好些回搶白羅九郎,縱然人家準備了美酒佳餚,殿下也沒有一個笑臉,回去客房,居然還打算讓我去監視王妃,後來又說是玩笑話,讓我不必當真,結果卻把香爐放在門口,王妃晚上回去時,險些絆了一跤,豈不是殿下存心報復?”
碧奴與阿祿面面相覷,都不大相信晉王殿下居然做出如此孩子氣的行爲。
王妃也是哭笑不得,輕輕拍了一下艾綠:“別瞎編排,殿下不喜薰香,纔將香爐給放了出去,我不小心踢着了,哪裡至於絆一跤。”
據王妃看來,賀燁應是一連兩晚沒有休息好,再說出來這幾日,飲食也不合口味,故而纔有些萎靡不振,心情自然說不上愉快。
正說着話,便聽車窗被敲響,艾綠順手拉開,一線縫隙外,露出晉王殿下漆黑的臉:“小丫頭,說人壞話也不懂得小聲些,討打是不是?”又撇了一眼王妃:“王妃好空閒,縱着幾個背後拿我嚼牙,好在還沒忘記闢謠,到底不算過河拆橋、以怨報德。”
碧奴與阿祿對視一眼,好奇心簡直沒有膨脹得轟然炸裂:王妃過了什麼河,殿下又搭了什麼橋,哎呀,短短兩日,殿下究竟給予了王妃多少恩德?
二婢雙目炯炯地看向艾綠,丫頭卻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至於王妃,壓根就沒有揭秘的意思,微微笑着不置一辭。
好奇吧?好奇死你們,讓你們背後議論本大王隱私!
賀燁達到了報復目的,雙腿一緊,摧着坐騎“得得”跑向前去,嘴角卻終於往上一彎,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開心。
一路風平浪靜,順順利利回到晉王府,那些盯梢也自然作鳥獸散,一點沒有察覺,他們這羣螳螂背後,尚且還跟着好幾只黃雀。
賀燁與十一娘才進府門,便見阮嶺迎面而來,這段時間他忙着操持改建章臺園的事,故而沒有跟着晉王前往太谷,只阮嶺倒也樂意留在晉陽,並不曾爲此抱怨,只是今日他的神情卻頗爲沉肅,一張嘴,說的話也不悅耳:“兩位總算是回來了?”
十一娘心中便是一沉:“可是六哥出了事?”
賀燁正想打趣阮長史的怨婦臉,聽了這話,眉頭也是一蹙,固然也甚擔心陸離,卻更加在意王妃的態度,怎麼一見阮嶺這情態,竟然就立即聯想到陸離?莫不是這幾日,王妃一直牽掛着他吧?
十一娘這聯想當然不是毫無根據,阮嶺雖然矝傲,一貫眼高過頂,但自從投誠晉王,雖說不上敬畏,態度卻也友睦,決不至於爲了不能隨行太谷便心存怨氣,可他今日神色如此不善,若非是爲了知交陸離不平,十一娘實在想不到其餘原因。
“薛兄前日往城郊察覈籍田,竟被佃戶圍堵,起了衝突,險些沒有驚馬。”阮嶺沉着臉說道。
王妃已經擡腳便往陸離居處行去。
賀燁當然也緊隨其後,聽聞事態,顧不得關注王妃與陸離之間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了,忙問阮嶺:“絢之沒被傷着吧?”
“多虧舅舅安排護衛尚還得力,及時平息了事態,薛兄並無大礙,只是被那些刁民咒罵一番……當日毛趨這晉陽令隨行,卻袖手旁觀,這件事必定與毛趨脫不開關係,舅舅,縱然沒有實據,不能拿毛趨如何,但千萬不能放過那羣刁民,打罵朝廷命官,難道是想謀逆不成?”阮嶺氣恨不已。
待見了陸離,十一娘與賀燁才詳細瞭解這場事故。
原來前日,毛趨趁着晉王出行,主動提出陪同陸離察覈籍田,哪知纔剛至晉陽令轄管城郊,一行卻被二、三十個佃農攔路阻擋,又引來不少農人百姓圍觀,佃農叫囂着朝廷藉口推行新政,意欲清察逃戶,實際是欲污陷佃農爲逃戶,判他們充軍之刑,而主張推行新政的薛少尹自然成爲衆矢之的,佃農咒罵陸離爲奸官貪宦,不給佃農活路,並篤斷太原府諸多農戶也會受新政牽累,承擔更重賦稅,意欲鼓動百姓鬧事。
毛趨佯作辯解,實際卻越發激怒民怨,眼看一場衝突避不可免。
好在陸離及時喝止了衙役扣押鬧事者的行爲,自然也沒有做那無濟於事的辯解,一走了之,這纔沒讓事態惡化。
可這兩日,市坊間卻被有心之人散佈謠言,這場衝突鬧得人盡皆知不說,甚至不少人質疑陸離這位少尹心虛理虧,新政並非是爲減輕百姓負擔,反而會讓太原百姓更添苦難。
一時之間,晉陽城人心浮動,尤其是貧苦百姓,盡都忐忑難安。
然而陸離卻並不覺得驚慌失措,他甚至一點沒在意惡誹纏身,這日縱然面對晉王與十一孃的關切,也只是雲淡風輕:“兩位放心,雖說發生事故,然則本在預料之中,殿下早便安排妥當,下官毫髮無傷。”
“毛維果然率先動作。”賀燁冷哼一聲,瞥了一眼尚且憤憤不平的阮嶺:“絢之如此處治方纔妥當,若依你之言,將那些佃戶逮捕問罪,越發會讓人心惶惶,又兼居心叵測者在後興風作浪,說不定就會暴發民亂。”
“難道咱們就眼看謠言四起,任由薛兄受人誹謗?”阮嶺尚不服氣。
“如今新政細則還未制定,僅憑空口之辭,不能安撫民心。”十一娘也道:“要得民心所向,必須落實在具體益處,決對不能施以威服,否則便正中毛維奸計,六哥可曾察明,那些鬧事者底細?”
“的確皆爲佃戶,想必不少爲逃戶,因着自身利益,故而才聽信他人挑唆。”
“既然是逃戶,便是觸律,咱們依法行事,有何可懼?”阮嶺仍舊不服。
“逃戶也有無奈之處,說到底,要是能得安居樂業,他們何至於變賣家業依附大族?便是肅宗、德宗兩朝,清察逃亡,也不過遣返原籍,並沒有對逃戶施以重懲,如若咱們將其治罪,那便坐實了主張暴/政之名。”十一娘說道。
阮嶺這纔不再爭辯。
“可佃農雖不追究,其背後主家卻不能妄縱。”十一娘又道:“六哥可曾察實背後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