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十分震驚於自己對柳青嵐產生的,毫無必要的關注。
仔細想來,除了叔父,她大約只有對曾經的叔母,細心體察過喜好。
她不知父親仁宗帝的喜惡,不知祖母最愛哪道菜餚,更不說身邊的僕婢,就算與她朝夕共處多年,她也從來不記得她們的口味,哪怕是尹紳,這個讓她一度心生執念的男子,仔細回想起來,原來她並不記得他喜好的色彩,厭惡的味道。
但她卻記得皇后,曾經她的伴讀,也如柳青嵐,都不愛糕點太過甜膩,沒有人告訴她這些,但她偏就知道。
她甚至記得皇后,並不喜歡太過素雅的衣着,當然也不愛衣裙上繡畫繁複的花紋,只偏好明快的色彩,濃淡分明的搭配,那時她暗暗欣喜,因爲十一娘與她有相同的審美。
十一孃的性情與她也十分近似,明明沉靜,卻喜歡目睹他人熱鬧,無拘無束的笑談。
她那時愛極了十一娘畫筆下的世界,山水與花鳥,既有工整細緻又不乏自然的妙趣,也是十一娘帶她認識了豪邁奔放、清新飄逸的詩格,那時她多麼慶幸生活中出現這樣一位知己,她們在一起時,就算沒有喋喋不休的交談,但她的確能夠淡忘宮中的苦鬱與晦暗,大明宮裡看慣的景色,不再讓她覺得索然無味意興闌珊。
因爲認識十一娘,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大周公主,很多時候,不用那麼小心翼翼膽顫心驚。
所以,後來纔會那樣忌恨那人吧——自從成爲她的叔母,自從連叔父的愛惜也被那人逐漸分奪。
柳青嵐,是真像十一娘呀。
一樣的聰慧與敏銳,一樣的,如此輕易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
她們從不諂媚,從她們口中說出的稱讚,似乎毫無作僞,可是這樣的人,心機城府卻也格外了得。
同安暗暗地想:我是不會再受矇蔽了,不會再相信你們,待我一片摯誠。
青嵐,這是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子,從來就沒嘗試過受到背叛與陷害的滋味吧?讓你經歷這一回,你就會明白,這個人世間,佈滿了惡意與陰謀,無論你的心境此時多麼冰清玉潔,有朝一日,都會被濁流污染,你的眼睛看到的,不再是光鮮亮麗,不再是真勢善良,從此你也會一分爲二的生活,表面上還是起初的模樣,面具下換成惡毒的嘴臉。
因爲只有這樣,纔不會再受傷害。
青嵐近段時日所作,其實已經被同安爛熟於胸的詩文,這晚才被她一頁頁、一篇篇,虔誠如同進行某種儀式,丟在火盆裡焚爲灰燼,煙氣升騰,嗆炙撲面,但同安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直到目睹最後一絲青煙也被夜風吹散,她離開了高樓,她不知道這個地方從前正是十一娘第一次與賀燁剖白之處,那時十一娘拒絕了小九,面對着有些氣急敗壞的賀燁,清楚的揭開謎底——我要成爲晉王妃。
同安一步步地走下漫長的階梯,與十一娘當年身處不同的情境但似乎懷抱着同樣的堅決,至少此刻,她自己認爲是堅決的,她越來越清楚前方的道路,她想這條道路,或許會出乎所有人預料,尤其是那些想要利用她的人。
與青嵐的交往當然沒有中斷,計劃仍在按照起初的制定進行。
這日,同安交給青嵐一卷樂譜,不應由瑤琴彈奏,而是適用琵琶彈唱,同安沒有說明此曲乃何人所作,她先是示範一遍,中間許多地方並不能連貫暢通,顯然大是影響樂曲的意境,同安也不需青嵐評價,自己便承認了技藝的不足:“偶然得此曲譜,甚是喜愛其悲而不傷,柔而豁闊之意境,然我指法未能熟諳,心境也不夠舒揚,勉強彈奏,大不如意,雖說府內不乏樂伎,但聽她們彈奏,亦遠遠不能達到音韻起承所蘊之意境,或許阿嵐可以表達,不妨嘗試。”
青嵐並不疑其他,因爲這曲樂譜的確對彈奏者指法技藝,乃至心境修養要求極高,她雖說更加擅長的是古琴,但對於琵琶曲也不牴觸,好樂者往往對於絕妙的曲譜見獵心喜,因爲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譜作,青嵐雖說嘗試過譜曲,作品卻不如人意,偶得這一妙曲,大是躍躍欲試。
用心揣摩幾日,演奏來給同安賞聽,同安倒是發自內心讚不絕口,又讓青嵐按此樂譜,寫作符合意境的唱詞,在公主府的樂伎中,專揀了一名音色略沉,又能擔當高亢音部的女子和樂而唱,可謂配合默契,同安與青嵐都覺曲詞俱佳。
既得好曲佳詞,同安提議爲此特意召開一場賞樂詩會,邀請的仍是來往熟絡的各家閨秀,公主府的詩會,一貫並不熱衷讓士子前來捧場,雖說就算男女共宴,在大周而言並不算多麼稀奇足以引發爭議的行爲。
但這場賞會負責主持籌辦的人,不再是柳七娘,同安有意讓青嵐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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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嵐乃柳彥的嫡長女,不出意外的話,柳彥今後會成爲京兆柳的族長,故而青嵐就算還未議婚,將來十之八/九也會嫁給大族宗子,籌辦各色宴會對於宗婦而言,乃最最基本的職能,又雖說青嵐在自家,不乏歷練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原本便是多多益善,青嵐沒有理由拒絕。
但她留意見同安公主閃爍以及略有躲閃的目光,她知道這場賞會目的並不簡單,難免遺憾自己已經頗廢苦心,仍然不能消除公主心中的塊壘,但青嵐並未絕望,更加遠遠談不上怨恨,其實她也想弄清楚公主究竟在醞釀什麼陰謀,她願意相信公主,其實並不是一個心存惡毒的人,公主只是陷入了迷障,固執地畫地爲牢,青嵐想要讓公主也相信,只要自己願意走出來,至少親友們不會放棄她,就像她的七姑母,行爲不少過錯,但叔祖父與叔祖母,甚至曾祖母,都還沒有拋棄這一親人。
青嵐用心籌辦這場賞會,她將飲宴的地點定在公主府名爲上善臺的水榭。
上善臺其實是一組亭臺水榭相聯的建築,居中面積最大,兩端有廊橋各連一座亭閣,青嵐的想法是主賓集中坐在中榭,她想嘗試讓公主一直身處熱鬧之中,但柳七娘否定了這一計劃,建議道:“貴主其實不喜聒躁,尤其那些諂媚奉承之徒,故而主席還是設置在東側亭閣裡,既能享清靜,又不至於與賓客隔離,貴主來了興致,穿過廊橋就能過來中榭,若厭煩了,回主席自坐也能呼應,隔着水聽那笑鬧聲,不覺聒躁倒有一種別外意趣。”
青嵐想這也許便是陰謀的關鍵,否則七姑母不會如此堅持,但她並沒有固執己見,她不認爲公主會當衆毒害她,公主的心腸沒有那麼歹毒,頭腦也沒有那麼愚蠢。
她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險難,但青嵐想,如果換作十一姑母,一定不會迴避風險,一定會選擇應戰,因爲迎難而上,纔有機會真正消除公主的敵意,逃避只能使這樣的仇視越積越厚。
飲宴開始之前,青嵐當然要再奏那首琵琶曲,音調低悲時,樂伎沉聲低和,轉而舒揚處,樂伎亢聲高歌,低和之詞抑楚,高亢之詞豪放,這抑揚頓挫之間,唱紅了座中女子,不知多少眼眶,亦聽熱了榭內閨閣,不知幾分意氣,以至於弦靜歌絕,一時之間只聞蟬聲鳥語,衆人如墜忘我之境,甚至於忘記擊節叫好。
同安直到今日,才稱此曲,名爲“耽生”二字。
青嵐蹙眉,她其實不喜這兩個字,爲世間事物,耽誤一生,說的仍是執迷,青嵐不是執迷的人,但她不是曲作者,原本大無必要計較,可同安公主顯然有意強調,詞爲青嵐所作,似乎有意誤導衆人,“耽生”之名亦爲青嵐意願。
不妙的感覺稍過即逝,同安已經舉觴爲敬,酒宴開始,氣氛一時之間熱鬧喧吵,青嵐來不及解釋,就聽同安在她耳邊低語:“我耽迷之事,阿嵐應有所知,我曾經也打算恣意爭取一回,甚至計劃利用阿嵐,可是呀……我終究沒有那大勇氣,依然放棄了,阿嵐,我爲此怨恨皇后,所以明知皇后不會允許咱們兩交往,我仍主動邀約,起初的確是想斥你目中無人,在叔父面前,詆譭你,我沒有想到,阿嵐竟會爽快赴邀,並且對我屢有勸慰之意。”
同安垂眸,只用手中杯盞,輕觸青嵐面前的杯盞:“我羨慕阿嵐,羨慕你受盡寵愛,羨慕你才華過人,羨慕你,可以生活得如此暢快,你並不認爲我是一國公主,必定尊榮風光,你與皇后當年一樣,能夠體諒我之處境,看穿我,其實無依無靠,久陷絕望,我爲此曲,命名耽生,但我沒有勇氣承認,我是爲誰耽誤此生,阿嵐,我想珍惜你,珍惜你我之間,一見如故這份交誼,所以,我希望你能體諒,今日之後,就當我與過去告別,可否?”
青嵐想起了上巳春會時發生的事。
這是她與十一姑母之間秘密,同時,也是公主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
“並嫡”一事後來煙消雲散,並沒鬧得世人皆知,應當是十一姑母應對得宜,逼迫同安公主終究放棄了執迷,可也使得公主,徹底放棄了願望。
今日公主竟然向她坦誠,因爲這一件事,忌恨着十一姑母。
或許公主當真已經放下了執着,當真決斷,打破心中的森森壁壘。
青嵐於是想:不就是一個不盡如人意的曲名,又何必在意呢?
她舉盞,迎向公主的禮敬,兩人皆是仰首而盡,但交心的機會不多,因爲很快有諂媚之人,陸續不斷地向公主以及青嵐敬酒。
突然又有一個婢女,青嵐認識她,正是公主左右侍奉的僕從,上前低聲說道:“貴主,次瑪王子來了,貴主早前答應過,允王子今日借府中毬場一用。”
同安笑道,並沒有迴避旁人的意思:“是啊,我早便答應了次瑪,一時竟拋之腦後,倒也無妨,橫豎他們只是借毬場一用,與咱們今日賞會互不干涉。”
說完這話,便攜了青嵐的手臂:“我不勝酒力,留在這裡,倒是連累得客人們都不能盡興,阿嵐便陪我去那邊亭臺坐坐,待遲些,咱們議定詩題,限定韻律,再撤了酒宴,比試詩才。”
青嵐被動離開中榭時,甚至還聽見幾個女子正在竊竊私語。
“次瑪王子今日竟也在公主府?”
“聽貴主口吻,似乎與王子甚是熟絡呀?”
“聽說次瑪王子雖是來自吐蕃,然而風度才學,並不輸於咱們大周士子,也不知傳言是否當真?”
青嵐心中一動,她似乎隱約觸摸到陰謀的核心了。
這些時日以來,從未聽公主提起過次瑪,原來,公主與那吐蕃王子竟然頗有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