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當日,王妃便遣阿祿,公然往章臺園去邀請賀燁來玉管居晚膳,並且交待:“轉告殿下,今日我會特意準備幾道他慣常愛吃菜餚,早些過來,便不用擔心晚上積食。”
雖說賀燁其實在玉管居是常來常往,然而多數時候都是避開耳目,明面上已經許久沒有“造訪”王妃居苑了,偶爾去上一回並不用擔心引人關注,再者這一段時間,王妃似乎與婷而“言歸於好”,因着殿下爲她慶生,今日專程表達謝意,婷而也不會從中阻撓,那麼晉王殿下欣然前往就越發顯得順理成章。
但阿祿當然不會考慮這些,她擅自度察王妃心思:必然是王妃眼見着殿下許久不曾大快朵頤,特地邀請殿下過來晚膳,難道不是體貼之情?
不由連連稱讚:果然還是世父這劑猛藥湊效!
哪知江迂聽了稱讚,心中卻叫苦連連:王妃需得着這般心急?上晝時我纔去諫言,下晝便急着要爲殿下舉薦美人,雖說一心爲了大業,的確賢德,可殿下會這麼想?殿下如今一廂情願,縱然惱怒,也不可能衝王妃發火,不過我可得做好準備,承擔這把雷霆之怒了!
越是瞅着晉王殿下滿心期待着到了晚膳之時,大步流星便往玉管居去,江迂抱着手臂立在廊廡下,看着紛紛揚揚的落雪越是提心吊膽。
扈娘正好路過,見狀問了一聲:“總管爲何憂愁?”
江迂動了動嘴脣,到底一揮手臂:“扈娘子今日躲遠些,最好不要露面。”又是長吁短嘆。
又說玉管居,晚膳設在了一間小偏廳,放了兩盆銀絲炭,雖不如暖閣,卻也不會太覺寒涼,十一娘還專程準備了自釀的烈酒,因爲她也拿不準賀燁是否會聽從諫言,先殷勤着些總歸沒錯。
待度量着賀燁已然填飽了肚子,王妃方纔示意婢女們退避,她親自斟酒,還陪了兩盞,方纔說起正事。
賀燁險些沒被一口酒嗆死,咳得驚天動地,擺擺手阻止了始作俑者一番捶背撫胸的安慰,無比艱難地忍住了怒火:“王妃剛纔說什麼?建議我寵幸誰?”
十一娘極有擔當,打死不願出賣江迂,硬着頭皮將話題繼續下去:“並非十一有意干涉殿下私事,只是……爲大業考慮,子嗣繁盛的確關係重要,可如今這情形,又的確不適合爲殿下再納新人,也唯有在謝、齊二位之間擇選一人。”
見賀燁悶不吭聲,十一娘不知這人已經被氣瘋了,還以爲將她的勸諫聽進了耳裡,越發侃侃而談:“殿下若不思戰場拼殺也就罷了,可連殿下昨晚自己還提起,明春開始,便圖率領先鋒軍重挫敵部,雖說殿下驍勇善戰必然能夠安然無事,可殿下將往險境,又一直沒有子嗣,諸位臣輔必定忐忑難安,殿下圖謀可是帝業,子嗣確爲重要,可眼下,旁人不知殿下內宅私務,只能看見殿下已然娶妻納妾,時移日長,主無子嗣,讓臣下如何心安?”
“爲定人心,還請殿下聽從十一勸諫。”竟直跪着,行以揖禮。
賀燁直揉眉頭:不怪她不怪她,誰讓這丫頭一直視我爲僅爲主公呢,她說這番話,確也是因爲臣子之義,你不能因爲臣子忠直敢諫就惱怒,否則與昏君暴主何異?要是換作秦氏,哪會諫言寵幸旁人?巴不得所有姬媵都死了纔好,庶子?秦氏若是晉王妃,她能容庶子出生我便跟柳十一姓!
可心底岩漿直往上涌要怎麼辦?
賀燁深深吸一口氣:“爲何是齊氏?”
到底語氣還是陰森可怖的。
十一娘卻大受鼓舞:“十四郎曾經提醒過我,齊氏家世爲四媵中最爲怪異,我從那時起便也留心,齊氏是安寧伯嫡長女,卻非安寧伯夫人所出,而她嫡長女這身份,的確也曾引世人質疑,殿下可知爲何?”
“爲何?”賀燁明明知道,卻稀裡糊塗跟着問了出口。
“齊家雖是武將,可自安寧伯之父齊成時,莫說殺敵建功,甚至不曾調守邊防,只得一兵部閒職,鬱鬱而終,安寧伯齊俊,少年時候因鍾情一民女,想聘爲正室,奈何長輩反對,齊俊那時年輕氣盛,又頗重情義,於是便攜那民女私奔,便是齊姬生母,後來齊俊爲使妻女得到家族承認,一心投軍建功,在西疆倒也奠定了功業,被其領將薦爲勳衛郎將,得以調補衛府,可惜則是,返京途中,齊氏生母不幸病逝。”
所謂奔者爲妾,齊俊既沒能將那民女明媒正娶,後又未得家族認可,嚴格說來,齊氏不能算他的嫡女。
齊俊一度拒絕再娶,可當時他離家出走的事也曾鬧得沸沸揚揚,又真是靠自己打拼才搏得功業,回京之後,家中長輩更不容他一直獨身,便有那麼一位世族女兒,也就是現今的安寧伯夫人楊氏,傾慕當時不過五品郎將的齊俊重情重義敢於擔當,說服了父母答應聯姻,楊氏倒也不扭捏,竟私下見過一回齊俊,也不知怎麼就打動了這位。
齊俊再下戰場建功封爵,已經是與楊氏成婚多年,又有了兩個嫡子之後的事情了。
“安寧伯夫人雖非齊姬生母,可眼看齊姬直到如今,回回家書都是寄給伯夫人,應當並未受到任何苛待,與伯夫人情同親生。我又仔細觀察齊姬,雖懷心計,行事卻也不失磊落,她倒也有意打聽過殿下行蹤,卻是爲了避開殿下,方便趁殿下不在府中,往毬場盡興玩樂,對殿下避之不及,這當然不是聽令於太后,應是聽從父母囑令,有意疏遠殿下。”
十一娘篤斷道:“安寧伯若對殿下有不軌之圖,勢必不會交待齊姬避而遠之,倘若齊姬之迴避是違逆父母之令,也絕無可能時至如今,尚且與家人保持友好,而不介懷自己被當作刀匕之用。”
比如謝氏,爲晉王媵是逼於無奈,可曾見她與謝饒平書信來往過?分明是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不滿,又如任姬,或許行爲這等險惡之事也非她情願,但最終還是聽從了父母之令,甘心爲家族謀取利益,那麼便當然不會疏遠賀燁,避之唯恐不及了。
齊氏既不憤慨家人,又沒有表現出任何進取心,便就說明一點,安寧伯雖然答應了讓女兒爲晉王媵,卻根本沒有交待女兒行爲任何險惡之事,反而叮囑她遠離晉王,自保爲上。
讓賀燁自己都奇異的是,他明明悒憤不已,卻莫名其妙將王妃這番分析聽進了耳裡,甚至又再安撫自己:瞧瞧,這丫頭掌握情形,也與秦氏差不了多少,可判斷卻南轅北輒,在秦氏眼中誰都不懷好意,誰都必須疏遠忌備,尤其是可能威脅到武威侯功臣地位的安寧伯,可王妃怎麼說呢?她言下之意,無非安寧伯將來可以爭取,甚至不擔心齊氏因有安寧伯撐腰,又兼生育庶長子的優勢,威脅到她這王妃將來地位。
這纔是真正爲我着想了,賀燁你不滿個什麼勁?
彷彿是被自己說服了,賀燁雖然再也沒有飲酒的心情,臉上的電閃雷鳴倒消散不少:“那麼依王妃看來,太后爲何讓齊姬爲我媵妾,對這嫡長女珍愛非常之安寧伯夫婦,又爲何願意將她送入火坑呢?”
“我先說太后之意。”十一娘反而喝了口酒,潤潤一度因爲緊張而頗覺乾澀的喉嚨:“這可不是無端猜測,因爲十四郎已經打探清楚,太后爲防新厥侵犯西疆,有意令安寧伯帶軍駐防,那麼太后將其掌上明珠送來晉王府,實則是作爲人質之用!又一方面,也是考驗安寧伯究竟有無效忠於她之決心。”
“這麼說來,安寧伯已然決意投誠太后?”
“安寧伯身爲武將,並其爵位全靠自己勳功,不是因爲門蔭世望,足證頗有武人義勇,眼見內憂外患,社稷危急,怎能甘願白食奉祿空擔爵位?可若他不向韋太后示以誠意,韋太后必然不肯放心讓他掌握兵權,正好比十一,若不贏得太后信任,今日也無望成爲晉王妃,並得治政太原之權令了。”
十一娘判斷:“依我看來,安寧伯也是忍辱負重,實爲社稷之臣,委屈長女,確爲時勢所逼,我甚至猜測,讓安寧伯下定決心者,不是旁人,極有可能便是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