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卻又截然不同。皇帝駕崩,念舊情倒在其次,哪個不會爲自己的未來擔心擔心?管你是貴妃采女,還是內侍宮婢,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七王爺又明令了因政局不穩暫且秘不發喪,只能有淚往肚裡咽。
晨間早起,薄兒正要往溯央房裡走,卻見個愁眉不展的小宮女過來與她道:“王爺叫薄兒姑娘過去一趟。”
她素來性子冷淡,面上只淡淡“嗯”了一聲。跟着那小宮女走到七王房間,尉遲霈修正在穿衣。兩個侍婢跪在他面前繫着盤扣,卻因這一件的盤扣極是細巧複雜,一時三刻的不得要領。眼見七王爺目光越來越沉,只嚇得手心裡冒了汗,越發的扣不上了。
薄兒見了,連忙走上兩步,伸手幫着繫了。原來那盤扣內裡有個機關,不使些巧勁是扣不上的。
七王見她不過兩三下就弄好了,仰着脖子,順口笑道:“薄兒,你不在我身旁,真是不方便了許多。”
他這種話平素也常說,她聽了笑一笑也就罷了。這時候入得耳中,心裡頭卻說不出的有幾分澀意,擡起眸子來看他一眼。
七王沒有注意她的表情,目光落在几案上的一盅湯上,面無表情地道:“你將這個拿去給陸夫人喝下。”
薄兒的眼光一顫,一時竟應不下這個“好”去。尉遲霈修戴上發冠,看她一眼,聲音頓時冷了下去:“怎麼?”
薄兒如夢初醒,低下頭去拿了那瓷碗,捧起就往外走。
七王爺頓了一頓,終是出聲道:“那湯裡只是安眠的藥劑,沒有別的。”
薄兒的身形一滯,沒有回頭,只是徑直走了出去。
她也是蕙質蘭心的人兒,怎麼不知自己剛纔那略一猶豫,已經讓七王對她有了疙瘩。但聽他開口要她拿湯給溯央,她第一反應就是他要害她的命了。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心中突然掠過一絲不忍。
呵……不忍。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心裡竟還留有這種懦弱的感情。
她可以背棄全族跟隨七王身側,哪裡還會有什麼感情?
薄兒……這是她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還記得那一
日父親火辣的耳光和孃親嚶嚶的哭泣。她卻因七王一句:“在我身邊,可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跟隨這個令她一見傾心的男子,在他身邊,爲他謀劃登王奪嫡。她放棄了“喜樂”這個尋常女子帶着美好期許的名字,替自己取名薄兒。因她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對父母家族太過涼薄,更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冒天下之大不韙,今生怕是薄命。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隱隱生出這般念頭——涼薄的是她,抑或是他?
心中別無他想的時候,唯一光明的出口讓人心無旁騖地執着。而一旦走上岔路,從前永不相擾的一些念頭突然像是黑暗的海藻,拖住她的腿將她拉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始作俑者,卻是溯央無心的一句話——
“哪一個父母會給自己的女兒起這般涼薄的名字?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她側過身來的時候,竟然覺得臉上一熱,流過一道濡溼的痕跡。是……眼淚嗎?她有多久,沒有流眼淚了?
七王在她身後,發出“嘩啦啦”翻奏摺的聲音。薄兒淡淡的凝起一絲笑。
今生錯付,又能如何?
她已經在這條註定的死衚衕中走了這麼遠。這麼久。
回過頭去,只有一片黑暗幽邃。
明知是南牆,她也只有往前走。哪怕荊棘遍佈,坎坷顛簸。
皇帝駕崩的消息才傳到陸家,便有一個內侍前來,說七王有事找陸聖庵說話。
陸聖庵在心裡苦笑了一聲,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可就算這擺明是場鴻門宴,他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小妗還在他們手上。刀山火海,他也要帶她回來。
陸聖庵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堅毅。飛快地換了身利落的袍子,束起發,登上皮靴,大步流星地往府門走。
門前卻候着一個人。一身暖黃色繡富貴竹的襖子,髮髻蒼白,慈目祥和。正是陸老太太。
陸聖庵一時停住步子,眯眼望過去,心裡沒來由地緊了一緊。
當年叱吒京畿的陸家太君,他的奶奶,竟不知何時已經蒼老。他卻一直以爲,奶奶還是曾經可以將他納入翼下,保護他周全的避風港。卻如今,歲月如刀,刀刀刻在她額頭,僅留下滄桑和看穿。
她扶住陸聖庵的手,像是小時候那般牽着。觸手之處,滿是褶皺。他不禁心中泛酸,低低喚了一聲:“奶奶。”
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的皺紋一層層地開放,眼神裡帶着溫煦:“好好兒的去吧,帶她回來。我們陸家已經做得夠大了,須知急流勇退謂之知機!”
她的意思,他都懂。她是在告訴他,只要能護得心愛之人周全,便是陸家從大富到尋常,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陸聖庵望着奶奶,也溫和地一笑。心裡涌起一陣溫暖,充斥着四肢百骸。他低低地應道:“我一定會帶着她平安回來。”
“去吧。”老太太鬆開手,看他縱馬而去,心裡不禁也有些唏噓。
一晃許多年。他已經這樣大了,而她也已經垂垂老去。
她多少是懂得這個孫兒的。生意場上運籌帷幄,感情上卻和廖奉霆一樣有些愚鈍。
等到看清自己的真心,那個人卻已經在水一方。
如果陸家失了今日的財勢,他大抵會覺得愧對一門上下。
可如果是溯央有了什麼閃失……她怕是終生都不會再見到孫兒的笑容。
孰輕孰重,他未必不如她清楚。可他把責任看得過重,未必肯循自己的真心而去。
所以她纔要推他一把。
朝堂上的那些事,她雖不盡往心裡去,卻也是多少懂得的。
縱然家財萬貫又如何?易得無價寶,難得的卻是有情人。
她就在這裡,等着最疼愛的孫兒,帶着那個賢良而單純的孫媳回來。
他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一定。
陸聖庵趕到皇宮時,早已經在腦海中準備了百種應對之策,卻沒料到七王演的是這一出。
瑩色簾幔微卷,室內隱隱泛着苦澀的藥香。
幾個侍婢候在一旁,垂頭端着藥盞。一個太醫坐在窗前,顰着眉頭。七王爺親自立在房門前候着陸聖庵。
陸聖庵踏進來,一時竟有些迷茫,不知他演的是哪一齣。但左右是個龍潭虎穴,他說不得要闖一闖了:“王爺。”
七王爺臉上滿是焦躁之色,一把拉住陸聖庵的胳膊:“快,你夫人今日也不知怎麼的,說暈就暈過去了,這會子剛叫太醫來看看,你快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