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到天京城,華燈初上,大到皇宮,小到普通平民百姓家,至少都有一盞冬櫻燈掛在屋檐,整個天京城被這一盞盞燈火集合而成的光照亮。龍淮河邊更是不得了,燈盞掛滿了河岸兩旁,如果這時正從天京城的正上方向下俯瞰,便能看到一條巨大耀眼的光龍直穿天京城而過,而這條光龍的龍頭,則是靠近運河的一處碼頭廣場。這裡本是古時祭祀河神所在,時過境遷,現在成了用作各種大型活動之用的場地。冬櫻節跟上元節一樣,這一晚也是沒有宵禁的。大街上擠滿遊人、熙熙攘攘,不論男女老幼,都換上了自家最好的衣服走出門去,把煩惱與哀愁鎖在房中,自己則融入人羣享受片刻歡樂。哪怕這歡樂如同燈火轉瞬即逝也在所不惜。人們三五成羣,嬉笑打鬧,商販叫賣着紅豆糕和餈粑,還有各種爲節日特製的形狀各異的花燈,處處一片歡騰。
碼頭的廣場上,禮部司官舉起纏着紅布的大鼓槌,用力敲響懸掛於廣場正中央的大銅鑼,清亮的鑼聲壓下週圍各種嘈雜聲,餘音向四周蕩去。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隨即響徹廣場,天京城百姓期盼和籌備多時的冬櫻盛會,終於在這一刻正式宣告開始。
海船上,多狸看着窗外呆呆發愣。
託婭道:“大巫在想什麼?”
“算算日子,今天該是冬櫻節了。”多狸悠然說道。有關冬櫻節起源的傳說神狸與大燕版本差異頗大,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勢不兩立的雙方,卻有着一個共同的節日。即便草原條件所限,不能像天京城一樣大操大辦,但起碼也是要熱鬧一番。無奈多狸此時在海船上諸事不便,也就談不到慶祝。
託婭想了想:“大巫稍待,我去讓船上想想辦法。”
多狸一聲苦笑,並沒有說什麼。因爲莫日根的死,託婭對這個節日沒什麼感覺,自己往常其實也對這個節日看得很淡,只有今年特殊。其中道理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因爲在她心中總是想起一個人,以至於有了傷春悲秋的情感。
從理智上說,大家是敵非友,不該這麼想。但是人心難測,即便是神通廣大的巫師,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性。天命汗如此,多狸也是如此。
“大巫,咱們可以過冬櫻節了!”託婭興奮地推開艙門,隨後從外面拿着一塊紅色半透明的石頭,走進來。邊走邊道:“這幫人果然神通廣大,船上居然有一塊如意火石,這回可以拿來慶祝了。”
如意火石是西曜的一種特產,傳說其可以與人心意相通,只要用手摸着這石頭,幫助它升溫變成半流體,再放手讓它凝固,就會呈現出自己想要的樣子。一些主修心法的巫師,往往藉助這種火石施展神通收攏信衆,不過在大巫或是聰明人眼裡,這也就是個玩具。人心難測,何況是足智多謀又或是心機陰沉之輩?他們的心性外人根本無從窺測,又豈能靠小小石頭判斷,無非是圖個樂子。
多狸往日對這種東西根本不會看在眼裡,可是今晚心緒煩亂,也就不考慮太多,全當節日裡找樂子。她接過火石用力握緊,過了一陣之後再緩緩鬆開。微笑道:“我的心意,豈是這……”
她的話音未落,神色卻呆住了。因爲這塊如意火石凝結之後,確實浮現出一對雕像模樣。一個雕像穿着草原裝束,手裡拿着一朵空桑花,巧笑倩兮,分明就是她自己。而另一個,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朝前做邀請狀,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居然是楊陌!
這……這是怎麼回事?
多狸有些莫名其妙,她擡頭看向託婭:“這……這如意火石是誰給你的?把水手帶來!”
託婭搖頭道:“帶他又有什麼用?能在火石上做手腳瞞過大巫的人,怕是還沒生出來。就算有,也絕不會是船上小小水手,大巫不必多想。人心如此有什麼可羞愧的?”
多狸咬着下脣:“這心意我絕對不會認!下次讓我遇到他,肯定親手結果他的性命!”她一邊說着一邊看向艙門,腦海裡卻閃過一個古怪念頭:此時此刻,楊陌在幹嘛?
醉雲軒外燈火通明耀眼奪目。楊千雪身爲術宗天才,設計的機關足以破陣殺敵,設計幾個燈籠不啻於牛刀殺雞。此時的醉雲軒就如衆星捧月般,屹立在這條街道上。
楊陌站在醉雲軒門口,看着街上熱鬧的人羣,恨不得馬上就能加入到遊行中去,他迫不及待地朝屋內喊道:姐,要不我先走給你去河畔搶個好位置,你待會兒再跟來?
楊千雪正在給夥計交待事情,聽聞楊陌如此喊道,無奈地走出來:“來了來了!急什麼呀?
“姐,花車隊來了!”楊陌抓起楊千雪的手,一路小跑匯入人羣之中。楊千雪心頭微微一動,耳根莫名有點發熱,卻故意裝作無所謂,任由楊陌拉着,細細感受着楊陌手中那飽經風霜歷練而產生的老繭。不知不覺,楊陌的手竟這般大了,摸起來和父親的手很像,卻還要更溫暖一些,充滿了朝陽般的活力。
兩人走走停停,楊陌在人羣中鑽來鑽去,楊千雪看着楊陌一臉的興奮勁,知道此時的楊陌已經完全沉浸在了節日的喜慶氛圍中。楊陌拉着楊千雪到處走,兩人彷彿又回到了在雲中城內無憂無慮的小時候,不同的是,那時候是小小的楊千雪拉着更小的楊陌到處找好吃的,現在變成了楊陌牽着楊千雪的手,在離家千里的天京城內四處亂跑。
一切都變了,但一切似乎又都沒變。
楊千雪看着楊陌高興的側臉,只願這種不變,能在變幻莫測的人生中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死去的那天。
梟衛衙門,或許是冬櫻節這一天裡,整個天京城內唯一沒有掛花燈的地方。
王景一手創立的這個機構,似乎同他的身體一樣,被強行抽離了生而爲人的生機與樂趣。陰冷的氣息沉積了將近二十年,哪怕是王佑,站在梟衛衙門的中堂,也不免隱隱有種寒氣在身體四周環繞的感覺。至於其他梟衛,當然就更不用提。
在全城狂歡的節日裡,梟衛府衙裡感受不到哪怕一丁點的歡樂氣氛。
甚至相比平日,今天的肅殺之氣還要更強三分。
王佑揹負雙手站在中堂太祖像前,面前站滿了梟衛府衙的高官。王佑一身黑色梟衛官服,披着紫貂皮做的深色大氅,玉冠錦衣,長靴蟒帶。腰間烈陽劍,只露出劍柄頂端鑲着寶石的那部分,卻足夠讓面前的人不敢大聲喘氣。
王佑靜靜看着恭敬立於堂中的下屬們,沉默片刻,才朗聲開口:“冬櫻節人多事雜,城內雜亂,正是各路宵小藉機生事,小動作最多的時候。梟衛諸所、諸衛,務必要加強戒備,嚴查隱患。天子腳下,絕不容有任何差池。”
衆人異口同聲:“屬下明白!”
王佑:“都盯緊自己的人,散了吧。”
衆梟衛高官們如蒙大赦,轉身離開。
王佑走回几案後坐下,心中輕輕地嘆了口氣。身爲梟衛統領,他要做的可不僅僅就是監視百官、羅織罪證、查案拿人而已,隨着梟衛的機構規模越來越大,每天都有不少底下的人無法拍板的事,等着他來一錘定音。王佑拿起擺放在上面竹簡,又不禁地想起了劉威揚。試想區區一個梟衛衙門,每日要處理地公文便已堆積如山,那麼整個大燕國呢?
而這些還只是常規的待辦事項而已,除了這些公文,自己的父皇還要面臨北方的神狸部落的壓力,直面南曜諸國的訴求,燕國內部,大皇子和二皇子背後所牽連的勢力,也要小心協調製衡,還有墨門,還有無定軍……
王佑將自己代入劉威揚的立場,只覺得壓力撲面而來。
相比之下,梟衛衙門的事情哪怕再多,似乎也都成了小事。
大燕這江山,奉天殿上的那把龍椅,着實不好坐啊……
王佑心裡的那口氣,忍不住嘆了出來。
堂下,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統領若是覺得公務煩心,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花燈。”